小說選刊(2012年第9期) 短篇小說 帶風景的房子(王瑞芸)
    《帶風景的房子》文\王瑞芸

    選自《北京文學》2012年第8期

    【作者簡介】王瑞芸:女,江蘇無錫人。1982年畢業於南京師範學院美術系;同年入北京中國藝術研究院,獲碩士學位;1988年進入美國俄亥俄州凱斯西方儲備大學,獲藝術史碩士學位。現居美國加州。

    1

    「這就可笑,隨隨便便就給起名叫拿破侖!怎麼好意思呢!」我在飯桌上把嘴裡的Pickle(美國的醃黃瓜)卡擦卡擦嚼完,對丈夫說。

    「怎麼?」

    「膽子小成這副樣子,還拿破侖!」

    「怎麼不行,希窮的人叫富貴,元寶,女孩兒29叫賽男、美男……還有……嘿嘿……嘿嘿嘿……還有人哪!叫美麗什麼的……」丈夫一邊說,一邊已經自動縮起了脖子。

    我立刻撲上去抓打他的腦袋——「美麗」是我的名字!

    「哎哎哎,逗不起!哎,哎,真下狠手啦!」

    我放開他,在椅子上挺直了身體,正眼都不瞅他,用冷靜的語調徐徐地說,「當年啊,究竟是哪個傻蛋喲!左一封右一封什麼『書』來著,上面這麼寫道……」

    「得得,」他立刻舉起雙手,「你進球得分,行了吧?」

    哼,我就知道!

    我就知道,人的行為經不住二十多年時光的鑒定,二十年前的世界和現在已經大大不同,二十年前的我們與現在的我們,差不多已經不是同一對人了。時間這個玩意兒,我看它活活就是一桶強力漂白劑,讓所有的東西都褪色!固然,情書之後,不免是結婚;結婚之後,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灼熱鮮艷的感情稀釋降溫,進入平常。現在再提二十來年前曾說過的話,動過的念頭,活像椅子上冒出了許多針尖,瞧,他不是跟我一樣受不了。

    可是說真的,二十多年前,我們真的可笑。那時,他在北京大學,北大當時等於在北京城外,而我就讀的學校差不多在北京城中軸線的位置上。他先是每週末騎著那輛瀕於散架,已經看不出牌子的自行車(他買的舊貨)來看我,從海澱穿過兩邊種著高高楊樹的筆直的路,到北太平莊,再從北太平莊到西直門,護國寺,什剎海,銀錠橋……一路這麼騎過來要五十分鐘。後來換成每隔一天就來一次(也不肯好好唸書了),我們躲在研究生部擱公用電話的小屋裡親嘴,親得嘖嘖有聲,惹得我這邊的男生開始壞壞地笑著看我。沒奈何,我們只能躲到外面去了。那年頭就是像這個樣子——北京上海的情侶們找不到親嘴的地方。我們一圈圈地圍著什剎海兜圈子,寒冬臘月北風怒號,我們從頭到腳裹得只剩兩雙眼睛,也還是只能在外面那麼一圈一圈一圈……當時他和我,對於整個世界的最高要求是:能有一間屬於自己的小屋,哪怕特別特別小也成啊。

    現在,二十年後,我們在美國加州,住在屬於自己的房子裡——四百多平米,五個房間,後院佔地半畝,並且帶游泳池。國內來的朋友見了個個搖頭:就你們倆人,又不肯要孩子,住這麼大的房子?

    我們對這樣的問題只是笑笑,肯定不能見人就「痛說革命家史」吧。

    不說「家史」。

    眼下,2011年7月12日,我和丈夫在說的是拿破侖。我倆在餐桌上正吃著晚飯,拿破侖,一條兩尺長,一尺高,黃褐色的獅子狗,正趴在我們的餐桌下一聲不出,由著我們僅隔了一塊桌面對它說三道四。

    2

    幾天前,鄰居伊娃打電話給我,說全家要去夏威夷度假,讓我幫忙照看拿破侖,我一口應承下來。

    伊娃就住我們對門,精緻小巧的一個女人,卻生倆胖大兒子,一個八歲,一個兩歲。我們住在這裡的十來年中,看著伊娃和她丈夫傑生兩個從搬進對門的房子起,然後肚子漸漸隆起……生下個孩子,再隆起……又生下一個。傑生在豐田汽車公司做事,天天一早上班,擦黑回來,見不著他的人影。但週末他一定亮相,一整個上午都看他在車庫門口伺候自己的黑色豐田霸道越野車,把它擦得像一整塊黑寶石!兩個金黃頭髮的嫩生生的孩子圍著他和車子跑前跑後,這一家子在我們窗外構成了一幅非常平和喜慶的人生圖畫。這幅圖畫,拿破侖卻並不在其中,因為拿破侖不是伊娃家的狗,而是伊娃媽媽家的狗。

    伊娃的父母住得離伊娃自己的家只隔幾條街,我老是在窗口裡望見老兩口兒過來給女兒家油漆房子啦,陪外孫們在門口扔飛盤啦,如此等等。原來以為,美國人不重親情,兩代人各過各的,可不是胡說。

    然而,好好兒的,突然在一年前,她父親查出前列腺癌,看著挺硬朗的一個美國老頭兒,不多幾個月,說走就走了。伊娃自然哭得不行,但半個月後,對門眼看著又歡聲笑語起來,我也跟著大鬆一口氣,不然弄得我見伊娃不是,不見伊娃也不是。這種事情,旁人在一邊真的會比較尷尬。

    我現在,說來很差勁,對於別人,喜事也好,喪事也好,笨嘴拙舌,訥訥地說不上來話,心裡倒是有一句現成的:這一切很快都會過去的。難道不是這樣,好事壞事,一樣都會過去的。然而我拿它對伊娃去說——這已經是她父親過世半年之後了,伊娃卻搖頭告訴我,她母親還是天天哭,「沒有辦法喲,安慰不來的,我父親母親,感情一直好,真好!所以母親怎麼也過不去。」

    「……」

    我同時忍不住想,我和丈夫,將來一方先走了,另一方會怎麼樣呢?還有,伊娃即使比我年輕,但必定也會在時間的某一點上遭遇同一個問題,伊娃和傑生,兩口子看上去也好得很呢。是啊,我們每對夫妻恐怕都要為此準備好一個答案才行。在這個問題前,兩口子若感情不好,反而顯得很不賴了。那個聰明的中國人陶淵明說到送終這類事情,有這麼兩句詩:「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竟可能會是「子女或余悲,老伴亦已歌」,或「老伴或余悲,子女亦已歌」,如此等等。這個世界什麼都會存在,什麼都會發生。還有,它似乎頗為偏愛這樣一種弔詭的佈局:好的邊上給放上不好,不好的邊上卻給放上不壞,諸如此類。

    這裡打住。總之,我其實要說的是,拿破侖是經過這樣一條曲折的路線到達我們家裡的:伊娃全家要攜母親同去夏威夷度假,當然是孝心!而我呢,一個一直尷尬地在旁邊搓著手說不出一句合適安慰話的人,總算可以對此做下一件實事了。

    3

    我沒養過狗,因此對於狗頗有好奇心——這是我願意照看拿破侖的第二個動機。說來,我這裡的街坊鄰居們,基本都養狗。左邊的安迪家有一條中等大小的褐色毛皮的狗,是個圓滾滾的好性子的胖子,很少聽見它叫。斜對面的馬克家有一條黃毛大狗,每天很斯文地跟馬克出來散步,見人就搖尾,懂禮貌極了。右邊韓國人金先生家,有三條白色的小狗,小到跑動起來像滿地滾動的白色線球,然而這三條小狗卻最為囂張,一見人,就直撲過來,圍著狂吠不休。狗這玩意兒,頗叫人費解,它們對自己的身量大小似乎並沒有一個清晰把握。

    這話不是白說的。兩天前早餐時——那是拿破侖來家裡的第二天,「你看看這個,」丈夫拍拍手裡的《洛杉磯時報》對我說,「跟你眼下熱衷的事物有關:市裡有一家商店,兩個搶匪夜裡進去,店裡恰好有一條狗,那種墨西哥切娃娃。知道切娃娃吧?那狗簡直可以說是世界上型號最小的——撐死了也只有兔子那般大。嘿,就那麼一個小不點兒,在夜裡獨自就沖兩個高大的搶匪撲上去,又叫又咬。最後,你猜怎麼著,那倆搶匪被這隻兔子大小的狗硬給趕出門去,它還不肯罷休呢,直追出去,追過一個街口才放手……」

    「哎呀,拿破侖,你可聽見了?」我立即低頭對腳下的拿破侖說,「你不覺得慚愧嗎?你比那個切娃娃大出一倍還多呢,還叫什麼拿破侖!除了成天跟著人,還能幹什麼,你!」我直視拿破侖的眼睛,那眼睛活像兩顆黑黑的塑料球,定定地不動,什麼靈氣啦,一往深情啦,那種東西一概沒有。

    「傻樣!」

    拿破侖對我猶豫地搖搖尾巴,想必那是它頭一回聽見中文「傻樣」這個詞,自是不懂。

    4

    從來的第一天起,我就看出來,拿破侖對於世界的最高要求是:一刻也不要離了人,讓它獨自待著,它就慌死了。因此它從進門起,對於我們家寬敞的後院,對於給它的狗罐頭——罐頭紅燒牛肉噢——全無心情享受,它的全部心思只繫於一件事,對它而言是天大的事:別讓我走出它的視線。頭一天晚上,把它留在客廳裡睡覺,我側耳聽它在地板上走來走去,哪裡肯睡。它嗚嗚咽咽地低鳴著——因為我把伊娃留給我的一個超聲儀打開了,只要狗一叫,那個儀器會發出一種讓狗相當刺耳的高頻,就能弄得狗因難受而不敢叫。拿破侖就照那樣走來走去,嗚嗚咽咽,天知道折騰了多久。早上起來,它灰頭土臉地看著我,一副可憐樣。放它去後院撒撒歡,它對那個陽光明媚,空氣清新,露珠晶瑩的後院不聞不問,只管蹲在玻璃門邊,緊盯著門內的我,看我走來走去地整理房間,拍打沙發,抹桌子,清洗餐桌上撤下的杯碗。它就那樣死盯著,等我一開玻璃門,它馬上鑽進來,在離我一尺遠的地方,我坐下,它也坐下,我起身,它也起身。我去洗手間,得,門被輕輕推開,一個毛茸茸的腦袋伸進來,停了兩秒鐘,不聽見呵斥,馬上整個身體就進來了。然後,頭尾相續就地一盤,腦袋整個埋進後腿彎裡,活像浴缸前新添了一個圓形的長毛絨墊。

    拿破侖從早到晚就是照這個樣子活著。

    5

    「拿破侖,沒有狗像你這副樣子,一點獨立性都沒有,傻樣!」我被它跟煩了,就用指頭點著它的腦袋奚落它,拿破侖依然用那塑料珠樣的眼球盯著我,一言不發。推它,它也不惱,抱它,它也不掙,就那麼乖乖地就勢貼著人,隨人撫弄。它想用徹底的馴服來打動人嗎?也許。

    到了第二天晚間臨睡前,它想跟我進臥室。那是不成的,萬一它在臥室的地毯上撒尿怎麼辦?我在通往臥室的過道口放上木頭的柵欄——也是伊娃留給我的,拿破侖知道不讓進柵欄,只好不進來,它基本上不拂逆人的意思。它只能讓自己一直待在柵欄邊上往裡看,一直看一直看。

    這一晚上它又在客廳地板上嗚咽走動了一夜——我想是的。其實我也沒睡好,老側著耳朵聽它的動靜。

    到了第三天,它和我都撐不下去了,晚間,它一見柵欄開了一個口——那是無意,不由分說,一鑽進去,就一溜煙走進小臥室,鑽進床下,那架勢是打死也不出來了。罷了罷了,我拿來枕頭被褥,準備與它同居一室,否則,它必定會最終跟我鑽進主臥室裡來,它已經成為我甩不掉的尾巴了。於是,在小臥室裡,我睡床上,拿破侖睡在床底下,自此,拿破侖總算在我們家裡安下心來。白天,它肯在院子裡玩上那麼一小會了——只要我在它的視域裡,也肯正常進食了——只要我在它視域裡。

    6

    每天我都會帶拿破侖出門散步——照了伊娃的吩咐。我們這個街區附近有一個中學,走過中學的大操場,有一個小山包,市政府在山包上修了螺旋形的水泥路,供人可以一路走上去。我們這個小城處於洛杉磯郊區,離海岸線不遠,山水俱全。周圍延綿起伏的群山,一層一層,由濃到淡,比任是什麼畫兒都要好看。空氣乾淨時,朝西面的山口望出去,便可以看見一泓發亮的地方——那正是太平洋!

    山頂上還給放了張木頭長椅,供人遠眺夕陽、群山、遠海、市集、人煙。我帶了拿破侖一上去,就愛坐在椅子上面朝西,看太陽落山——我們總在傍晚時分去。我會一坐許久,等著太陽一點一點從天空向曲線優美的山巒邊線靠近,看著它從圓形,變為半圓,變為一瓣,變為一點,然後完全消失。天際隨後就掛上一張由明黃,橘黃,胭脂紅,酡紅,青蓮,煙灰等等顏色構成的潑墨抽像畫,一天一換。

    拿破侖顯然不耐煩總那麼在山頭上待著,幾分鐘之後,它開始用兩條後腿使勁刨地,山頂沒澆水泥平台什麼的,自然是土,它就用兩條短短的後腿踢出一大團濃濃的灰塵,然後灰塵飄動,上升,淹沒我的身體了事,這應該正是拿破侖所希望的後果吧。

    「拿破侖!你坐好,坐直了,聽著:人,必須夠意思;而作為你,當然也要夠意思。每天晚上你都打呼嚕,我對你做什麼了嗎?那麼小的身子,卻打那麼大聲的呼嚕,你真叫我開眼!你比我先生的呼嚕打得都要氣派,我對你做什麼了嗎?」我用手點著它黑黑的小鼻頭,如此這般數落。它自是聽不懂漢語,卻把臉側過去,眼睛避免跟我對視,頭順勢低下,掩飾般在地上東嗅西聞。於是,它不敢再刨土。我待多久,它就乖乖地蹲在邊上多久,煞有介事地和我一樣面朝西,蹲直了,看啊看啊,看個沒完。於是,那個小山頂上,人,坐著,狗,蹲著,泥塑木雕一般,看夕陽,許久,無語。

    7

    雖然無語,我心頭其實翻滾著很多事情。近來有一件事抓緊了我。三天前陶樂絲給我電話:「可釣著一條你要的魚啦!」陶樂絲張口就對我這麼說。

    我的朋友陶樂絲,在做房地產經紀,她曾是瀋陽音樂學院作曲系的畢業生呢。從巴哈、莫扎特無形無相的聲音,到無聲無息磚瓦構成的叫做房子的東西,不清楚她這個彎是如何轉過來的。唯一還殘留在她身上的音樂素質是,她講起英語來,字正腔圓,一定是聽力好,模仿聲音的能力超凡出眾導致的。

    在一次派對上,應該是一年前了,我們聊天,跟她當然是聊房子,音樂什麼的,一句也不提。我大概對她說的是,我們的房子,大固然算大,好也算得好了,但美中不足,不帶風景。我頂喜歡的是帶風景的房子——那種可以居高臨下,滿滿的自然風景嵌在大玻璃窗外的房子。

    「包在我身上!」她對我拍拍前胸。

    陶樂絲雖然是學音樂的,卻並非絲竹悠揚的那種性格,倒像是在樂隊裡敲大鑼大鼓的人。她若作出曲子來,必定是亢奮而激越的吧。人的性格和職業是有必然的聯繫,還是沒有?這個可真說不好。可她大鑼大鼓的風格在我們這裡頗有人緣,交給她的事無有不辦,無有不盡力去辦的。她的房地產生意做得熱氣騰騰。瞧,一年前不經意的聊天,她記到現在,並付諸行動,也就是說,她替我物色到了一棟帶風景的房子。

    隔了一天,那是兩天前,她拉我去看房子。果然,從客廳,到廚房,到樓上的每一個房間包括衛生間,隨便哪個窗口看出去,滿眼都是自然風景。後院尤其做得漂亮,在花圃和草地的中央,用水泥鋪了個平台,並沿著半圓形平台的邊豎著幾根雪白的希臘愛奧尼亞式的柱子,它們經黛綠的遠山和明亮天空的襯托,使得古意、詩意、美意、愜意……一應俱全!

    「哇!」

    「房子是夫妻兩個十幾年前買下的,當時是開發商作樣品的房呢!」

    「怎麼捨得出手的?」

    「人老了麼,這麼大的房子,樓上樓下的,自然不便。已經搬去老人社區了……哎,房子的確不錯吧?真正帶風景的房子,180度哦,那種只露一角,哪怕是露一半的,我都不幫你看。就這棟,完全合格。」

    8

    拿破侖竟然又開始在腳下刨土。

    「拿破侖!」

    它應聲抬頭,停止了後腿的動作,眼神惶然。

    「傻樣!得,上來吧。」我拍拍長椅空著的一側。它縱身一躥,緊挨著我欣然把身子一團,腦袋擱在前爪上,小身子熱熱的溫度,傳到我左邊大腿的一側。

    眼前雖然總是那些山,總是那個太陽,但每天的落日沒一次相同,當然是受氣溫,雲層,空氣濕度,流動速度等等影響所致。但自然界的變化,會有人世間的變化快嗎?我在心裡這麼問道。如今的世界,一年已經足夠長到讓美國的經濟萎縮,華爾街的股票下跌,失業率節節攀升。小布什總統8年的政績是把美國國債從5.7萬億增加成10.7萬億;而奧巴馬總統這三年的政績則是把國債從10.7萬億增加到15.58萬億。眼下,我和拿破侖坐在山頂上看日落的當兒,美國國債計時器夜以繼日,以每秒鐘翻動五六次的速度,刷刷刷往上跳個不停。

    我壓根兒不是個憂國憂民的人,只是個普通女人罷了,想買一棟帶風景的房子而已。可是美國的經濟讓我踢到石頭了。我這些年來一直在一家投資公司做會計,活幹得很順手,然而,半年前因為經濟不好,我這個資深會計還是被裁員了。

    這對我們家倒也沒有構成多大壓力,沒有孩子的兩口之家,靠丈夫一人的工資頗過得去。他在一家研製人工合成材料的高科技公司——在我眼裡是做無中生有的東西,人工合成,可不是無中生有。我們家最大的支出只是房貸,而靠丈夫一人的收入,還是頗過得去。因此丈夫對我的賦閒在家,倒也並不太在意,甚至相當享受。

    這當口上,得,帶風景的房子出現了,價格不菲。即使美國的房價在落,但帶風景的房子仍然價格不菲。

    這個卻難不住陶樂絲,今天下午,她來我家,我們坐在後院游泳池邊上,喝著我做的檸檬冰紅茶,她拿出小計算器,滴滴滴滴——手指與敲琴鍵無異——一分鐘內就幫我算好了:「把你們現在的房子賣了——這個沒問題,包在我身上,這裡付50%的話,你們每個月的月供(滴滴滴滴)……3200。現在你們月供多少?噢,2200,那麼(滴滴),每月多1000而已。你們家老文都做部門主管了,每月多付1000,沒問題哦。」

    可問題似乎不在這裡。

    9

    我繼續在想昨天的事。傍晚,我和拿破侖從山頂走下來,正碰到鄰居馬克帶了他的黃毛大狗也來爬山。馬克笑笑地問我:「聽伊娃說啦,請你在照看……沒什麼問題吧,你們相處?」

    「一點沒問題!」

    「那是的,一看就是。獅子狗,跟人最親,是從你們中國來的狗呢。宮廷裡養的,中國皇帝手上抱著的,是這麼回事吧?」

    「這個……」我還真不知道。拿破侖在我眼裡是有些卑微的,因為它太膽小的緣故,唯唯諾諾的,皇家氣像什麼的一點沒有,一概沒有。

    「倒是看見你遛狗,金先生來遛狗,可這麼多天就沒見安迪來遛狗,他家的狗,身體很重呢,最要多爬山才是,你不覺得?」我改變話題。

    「安迪家,嗯,安迪家……你最近沒有見安迪嗎?」

    「沒有啊。」我不明白,為什麼馬克提到安迪會用一種很奇怪的聲調和表情。

    安迪家就在我家隔壁,他在本市消防隊工作,有兩個孩子,十多年前我們搬到這裡來時,他還有太太,但後來離婚了。安迪是個氣質沉穩的男人,帶著點墨西哥血統,留著口須,顯得特別有男人氣。老婆走了之後,留下一女一男全由安迪照看,安迪把他們照料得頭頭是道。女兒辛迪,不多幾年就出落成一個漂亮姑娘,去大學唸書,畢業工作了。兒子安德魯,我們搬來時,才是個學步的奶油蛋糕似的娃娃,現在已經長成一米八個頭的高中生了,帥得像一棵清新碧綠的白楊樹。沒有太太的安迪,日子反而過得非常自在,前幾年看著他徹底翻新了自己的家,家裡拓寬、裝修,直折騰了有兩年工夫。完事之後,我進去一看,哇,高級!後院的泳池尤其做得特別,在邊上做出個階梯噴泉,讓水一層一級地從高處流下,燈光一照,讓人恍若身居拉斯維加斯豪華賭場那樣的地方了。安迪笑瞇瞇地對我說:嘖,裝修這回事,要捨得花時間、花錢,能做出自己要的效果,就值。他還告訴我,在美國做消防員,工資非常高,退休福利也極好。現在把房子裝好了,這就打算早些退休,往下,他打算要到世界各地去走走了。

    「帶了安德魯一起去,」安迪說,「趁他還在讀中學;不然,一上大學,就『撲』的一聲,飛了。孩子們,個個如此。」

    「安迪,去中國玩玩吧,我打保票,吃的住的,保你們滿意哦。」

    「那是的,到時候,問你要旅行社電話什麼的。」

    那麼好好兒的,安迪怎麼了呢?

    「安迪倒沒怎麼,安德魯,是安德魯,病了,病了!病得很重!」

    「什麼?」

    「聽說是幾萬分之一才會遇到的一種惡性腫瘤,那個詞,我都從沒聽說過。先是腰疼來著,後來才查出來……」

    「……」

    「你沒注意他家裡現在總沒有人嗎?安迪一直陪安德魯在加州洛杉磯大學醫院呢。上周總算化療結束回來。醫生說,只要不發燒,就可以了。可是,才兩三天之後,又開始發燒了,就又送回醫院了,就這樣。」

    10

    我坐在山頂上,心頭翻滾著昨天所有的這些談話,這些事。拿破侖靜靜地挨著我。太陽是完全沉下去了,天空中只剩山脊那一帶留有紅色,大半個天空已經灰灰地暗下來,風吹過山頭,身上汗全干了,頗感涼意。可我一動都不想動。

    天全黑透了我才帶著拿破侖回到家裡,它一進門,直往水碗撲過去。丈夫喜好打網球,一週三次,眼下他還沒有從球場回來。我打開冰箱,切了兩片西瓜,吃著,看拿破侖喝水,接著,看它又開始對自己那個用絨布縫製的小床發功。這些天來,我們觀察到,拿破侖從野外一回來,就處於一種亢奮的情緒中,看上去屬於那種體內的荷爾蒙被激發起來的生理衝動。它對著自己的小床,先抱著又抓又咬,然後,用自己的下體去頂,頂了又頂——一種類似交配的舉動。一開始我和丈夫見了又驚又笑:這個沒羞的東西,不是已經被閹了,哪裡來這樣的下流念頭?可是,它就是這副樣子,對小床激動得一塌糊塗。滿滿一整天中,它基本是瘟頭瘟腦地趴在我身邊。只在傍晚散步回來,它必定會這樣劇烈地操作一番,然後夜裡打著很響的呼嚕睡覺。

    「其實也怪可憐的,」丈夫有一次這麼說道,「它一整天全部的樂趣就這麼個把鐘頭:散步,回來發發飆。哎喲!」

    我吃完兩片西瓜,把瓜皮扔進水槽下的垃圾桶,抹乾淨廚房的大理石檯面,把抹布搓好,擰乾,掛在水槽邊牆上的鉤子上,洗了手。大理石的廚房檯面被我擦得珵亮,低頭看看,真是光可鑒人,反射出我自己的腦袋。大理石檯面是黑色的,只能看見面目模糊的一團,影影綽綽的沒有細節,但能看出頭髮全蓬鬆開來——剛爬山回來的緣故。我不由得「咦」了一聲,自己笑起來,因那毛乎乎的一團,看著竟和拿破侖的腦袋也差不太多了。這一想,讓我的思路突然停頓了幾秒鐘,然後有一個念頭從這個空白中慢慢升上來:豈止只是腦袋的影子看著差不多,如今我一天到晚都待在屋子裡轉來轉去,然後,傍晚散步,回來睡覺,跟拿破侖的活法其實相同。

    真不喜歡這個突然升起的念頭,它讓我有一種腳底踩到什麼軟乎乎髒物的感覺。我給自己倒了杯水並放上冰塊,走到沙發前坐下,把涼沁沁的玻璃杯貼在臉蛋上。怕是該好好想想了,要不要努一努力再去找工作,回到職場?這個念頭我曾一度拿起又放下,已經好幾回了。不過,我今天先要考慮的似乎是,待一會兒丈夫回來,是先告訴他安迪家的事,還是帶風景的房子?我把這兩件事放在一起只因為——這兩件都是會讓他吃驚的事,儘管兩件事情之間應該說毫無聯繫。

    可在我心裡卻不能把它們分開,我一想到帶風景的房子,就要想到安迪的家和他家裡最近發生的事。這兩者間可能是有邏輯聯繫,好像是這個樣子的,它們一起指引我看到一個事實:大到如美國一整個國家,小到如安德魯一個中學生,沒有哪一件是牢固可靠的,全都會突然出事,讓人猝不及防。只說我在美國的這些年來,書讀得好,工作也順利,我的能力和效率一向遠比美國同事們高,而我已經很習慣這樣了。我原以為這可以保證自己一路做到退休的,可是當全國範圍經濟全面萎縮時,我照樣得走人,害得我如今對這麼理想的帶風景的房子如此猶豫不決。

    我把玻璃杯挪到眼睛前面,「嘩啷啷」搖了搖裡面的冰塊。拿破侖一驚,它正在自己小床上打滾,立刻翻過身體,四腳朝地,調整到隨時可以弓身站起的姿勢,對我定睛注視。

    所以連拿破侖這個小生靈也能感到,活著太偶然,安全頂重要,承蒙它把我視為安全的依托。可我的依托是什麼呢?

    喝一口冰水,一線涼意順著喉嚨往下滑,我喜歡這個感覺,那麼頭腦也應該一併清涼下來吧,讓我可以開始一點一點地來清理自己的內心。

    應該沒有什麼叫人心亂的,一件一件都很清楚地擺著。最壞的結果不過就是不買帶風景的房子而已。這些年來我和丈夫相安無事得益於這樣一個方式,凡他堅持到十分的事,我就放棄自己的立場,反過來他幾乎也能這樣,這種沒有原則的原則,在我們之間很好使。

    拿破侖在我這裡再住上兩天就該走了。估計我不會太想它——它的呼嚕我不用再忍多久了。不知夏威夷的美麗海灘是否可以多少撫慰伊娃的母親,估計很難。還有,像拿破侖這樣除了緊緊跟著人,一點不會來事的狗,恐怕也安慰不了她,可是這都已經不是我該考慮的事。

    我知道那棟帶風景的房子非常難得,機不可失。陶樂絲沒有說錯,即使靠丈夫一人的收入,也是可以承受的。但丈夫會對此怎麼說?這些年來,在房子的事情上他一直扮演那個放棄自己立場的角色,大概是他還記得當年在什剎海邊我們無處安身時的感受。我已經憑藉著這個感受推動著這個家換了三次房子。從公寓換到小房子,換到大房子,又換到後院寬敞且帶游泳池的房子。現在,得,又出現了帶風景的房子,每個房間都可以看到風景的房子啊!

    然而,生龍活虎的安德魯竟然會病了!怎麼可以出這樣的事呢?不錯,是人,都是要死的,或早或晚,比如伊娃父親,老了,病了,走了。可是,對於安德魯,碧綠的白楊樹那樣鮮嫩的孩子,枝條挺拔,汁液飽滿,正在節節生長……這簡直是偷襲啊!只怕接下來就要發生謀殺了,刀已經高高地舉在半空中,刀刃的寒光讓我們這一街的鄰居都心頭緊縮。可對此,我什麼也做不了,安迪甚至沒來找我幫他照看他的狗。

    11

    直到丈夫10點左右從網球場回來,我還沒有把自己的思路理清楚。

    他背著球袋,進門就問,「今天拿破侖回來又發飆了?」

    「那是的。」

    「傻樣!」

    拿破侖聞聲從地板上站起來,對他猶豫地搖了搖尾巴。

    我沉默。

    就在丈夫隨口說「傻樣」的瞬間——他還是從我這裡學去的,我突然意識到一個事實,我居然已經失去了張口就說拿破侖「傻樣」的勇氣了。不錯,作為人,我們顯然是比拿破侖厲害得太多了,因此拿破侖心思裡那點子頂要緊的事物,到我們這裡只配是「傻樣」。可是,如果另有一個比我們人類更厲害的——我且無法名之的——「存在」的話,那麼,我們眼下兢兢業業在做的種種「頂要緊」,在那個「存在」的眼裡,是否也是一派「傻樣」?

    這個想法讓我脖子後面驀地覺得涼颼颼起來,簡直活活感到,那個「存在」此時正往下看著我們,而且正笑得喘不上氣來——像我和丈夫居高臨下看著拿破侖「傻樣」時所做的。

    這讓我本來就亂的思路平添出一份慌張,想來,被什麼東西在後面看著的感覺對誰都不好受,對吧。我在心裡悄悄兒地安慰自己說,這只不過完全是假設,可是,我怎麼分明在害怕:假如萬一被我想對了呢,那可是真的不得了啊!

    心裡悶悶的,好像是沒有來由,然而所有這些互不關聯的事似乎全成為來由:伊娃父親、伊娃母親、拿破侖、安德魯、帶風景的房子……

    因心亂,這個晚上我終究什麼也沒有對丈夫說。直到第二天早上他去上班前,還是什麼都沒有對他說。

    照了約定的,陶樂絲上午打電話來問結果。她真是向著我,到目前為止,那個帶風景的房子已經有了九個遞了申請的潛在買家了。她按住那九份申請,等著要把這個機會讓給我。

    「沒通過。」我含糊其辭地對陶樂絲說。

    「嘿,你們家老文!」陶樂絲當然不知道底細。我又不想對她解釋,一切說來只不過是發生在內心裡的混亂感覺,沒法解釋。

    「告訴他,過了這村就沒了這店了!我這兒一放手,就會搶得打起來。告訴他,這個房子在房價高時,可以賣到150萬,現在幾乎落到快一半的價錢了。別傻了!」

    「算了!」我飛快地說。

    都怪陶樂絲的那個「傻」字,讓我聽來心驚肉跳。不然,我不會把「算了」回答得那麼快。

    12

    傍晚,我又帶著拿破侖去爬山。一路上我都在對它說:「好啦,送佛送到西天。拿破侖,這麼多天裡,我可是白天晚上全陪著你,散步也是一天都沒有落下,夠意思吧!明天你就乖乖兒地回去吧。你是個有奶就是娘的小玩意兒,我把你看得透透的,我是一絲兒都不指望你還會想著我,明天你就會對伊娃媽媽轉著圈猛搖尾巴啦。我呢,實話對你說吧,也不會想著你喲,你的一步不離——煩人,你的呼嚕——吵人,全都叫我不會對你產生多少思念之情的,你就只管死心好了。明兒咱們好好兒地分手就是,地球照轉,太陽照樣像這樣落山。」

    太陽果然是照樣落山,我覺得背後涼颼颼起來,那種背後彷彿有什麼盯著自己的感覺又出現了。我哆嗦了一下,從山頂的長凳上站起來:「拿破侖,回家。」

    拿破侖四腿著地,「嘩啷啷」渾身一抖,馬上興頭頭地顛顛跑動起來,跑在我的前頭。我從後面看著它圓圓的毛茸茸的球狀屁股,正一縱一縱地隨著胖墩墩的短腿顛動,真是可愛,非常可愛。得,難怪連中國皇帝都要抱它。

    可是中國沒有皇帝了,這個世界連皇帝都留不住,沒有什麼是留得住的。

    就是這麼回事!

    原刊責編 張頤雯本刊責編郭蓓

    責編稿簽:這篇小說讓我們看到了不一樣的風景:大洋彼岸的美國,奮鬥有成的華人,帶泳池的別墅,悠閒的寵物狗。然而這不一樣中又包含著似曾相識的情景際遇:遠親近鄰,生老病死,寂寞無奈……小說的敘述在瑣碎中透著冷漠,又在冷漠中追尋著意義——也許是某種終極意義。它在如詩如畫的洋風景下,在錦衣玉食的生活中停頓下來,茫然四顧。它穿越日常生活的表象,在有常與無常,在日常與終極之間,發問:在物質的盡頭,我們還追求什麼?人生的風景在何處?「存在」的意義又在哪裡?在最後的選擇與取捨裡,滲透了絲絲縷縷的東方禪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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