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選刊(2012年第9期) 中篇小說 犧牲(李鐵)
    《犧牲》文\李鐵

    選自《小說月報原創版》2012年第8期

    【作者簡介】李鐵:1962年出生,現在遼寧省錦州市文聯工作。出版有小說集《山雨欲來》。在全國各文學期刊發表大量中短篇小說作品。中國作家協會會員。

    1

    田恩善很早就醒了,他抬眼望一望窗外,雨還在不緊不慢地下著,昨晚田恩善睡得並不晚,因為躺在床上想了許多不合時宜的事情,導致他很長時間沒有睡著。後來睡著了,夢裡依然是睡前想的內容,一個身材姣好卻面容模糊的女子沖著他曖昧地微笑,她的身上散發著一縷縷淡淡的丁香花的味道,她不遠不近,雖然穿戴整齊,他卻看得見她的一對豐滿的乳房,他伸出手去,幾次都幾乎觸到了她的身體,但不知為什麼不管他如何努力,他的手指始終沒有觸碰到她。後來他就醒了,他聽見窗子發出吧嗒吧嗒的節奏不一的聲音,他極不情願地爬起來,見窗子居然是開著的,窗前的地面上已經濕了不小的一片,難道是昨夜睡前忘關了窗戶?不對呀,明明是他關了窗子的,他沒有敞開窗戶睡覺的習慣,也不大可能忘了關窗戶,那麼窗戶是被風吹開的就變成了最容易理解的解釋了。

    盡管田恩善是個疑心較重的人,但他還是願意相信這種解釋。他下了床,目光落到濕漉漉的窗台上時陡然一緊,慣性的慵懶即刻消失,變得亮晶晶起來,亮晶晶地罩住了一個弱小的身體。這是一只被雨水淋透了羽毛的鴿子,顏色有些黑不溜秋,它幾乎和田恩善同時發現了對方,它警覺的目光同樣罩住了田恩善。田恩善遲疑了一下,還是一點點地靠近,小心翼翼地伸出一只手去撫摸它,令田恩善驚訝不已的是它並沒有逃開,它只是下意識地晃了晃身體,象征性地做了一下躲閃狀,然後便繼續亮著眼睛任由他撫摸。田恩善摸了足夠的時間後,把它抓在手裡仔細地打量了一番,這才發現它的腿受了傷,他沒有把它繼續放在窗台上,而是放在了雨淋不到的桌子上,他抬眼望了一下窗外,他看見那條熟悉的街道在雨水中似乎有了些微妙的變化,顏色有些變深,房子和馬路以及稀疏的行人像被刷了一層清油,天上的烏雲多得不成形狀,給人的感覺也是被刷了一層清油。地上的積水已經積累了一些深度,行人走起來腳下都會綻開一溜水花,偶爾疾馳而過的車輛更會像一艘乘風破浪的汽艇。

    田恩善抓了一把米粒灑在桌面上,他和鴿子都困惑地盯著對方。片刻,鴿子開始吃米粒,他則離開鴿子開始洗漱。

    早餐還沒有吃完的時候,響起了輕柔的敲門聲。

    田恩善的早餐極為簡單,不過是一些殘羹剩飯倒在一起燴成的一碗雜燴。他的房間結構卻有些偏於復雜,窗子面對的是一條不寬也不窄不熱鬧也不蕭條的街道,房門對著的卻是一條狹窄的只能容兩個人並行的死弄堂,所謂死弄堂,其實只是看似,走到盡頭的牆壁時會在左邊洞開一條通道,直通到那條街道上去的。房間不小,除了一張窄床和一張吃飯的桌子外,幾乎所有的空間都堆滿了雜物,說它是倉庫有些委屈了田恩善,說它是臥房又有些委屈了那些雜物。當然也可以調過來說,說它是臥房委屈了田恩善,說它是倉庫又委屈了那些雜物。

    田恩善打開房門,看見了一張戴著墨鏡的熟悉的臉。對於田恩善來說,這是一張高度臉譜化的臉,他的長相、身高、音容笑貌都不重要了,重要的只是那副墨鏡,心靈的窗戶被墨鏡遮住了,這個人也就變得幽深、神秘、來歷不明又拒人於千裡之外。

    田恩善說,有事嗎?

    墨鏡說,你知道,沒有重要的事情我是不會來的。

    田恩善說,是的。

    墨鏡說,有個重要的任務要交給你,是個年輕的女人,叫申可嘉。

    田恩善問,干掉她?

    墨鏡說,不,保護她。

    田恩善說,保護她?

    墨鏡說,對,保護她。

    墨鏡簡單介紹了申可嘉的情況,這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年輕女子,在保密局駐本市辦事處工作,是個發報員,她一直利用這個身份,把我黨的重要情報傳送給西柏坡的首腦機關……田恩善聽得有些走神兒,他怎麼想怎麼覺得這個任務有悖常理,做這一行都是單線聯系,他在組織裡也不過只有墨鏡這一個上線,而他連個下線都沒有。把這麼重要的一個臥底告訴他,並且讓他保衛她,這簡直就是一件要多怪有多怪的事情。他在組織裡擔當的角色是鋤奸員,說白了就是殺手,叫一個殺手去保衛一個人,他越想越別扭。

    我怎麼保護她呀?田恩善說。

    你先跟她接上頭,以後,你會不定期地給她送去情報。墨鏡說。

    然後呢?田恩善說。

    然後聽我的通知就是了。墨鏡說。

    也就十分鍾吧,墨鏡講完要講的就起身告辭了,對於這個人田恩善是不會說一句客套話的,您坐您慢走您喝茶吧,這種客套話對這種人說只能是個累贅。墨鏡消失了,田恩善看了看表,此時才剛剛五點鍾,他出了房門,邁著急促的碎步奔了飯館的前堂。

    田恩善就是這家叫做“十裡香”的飯館的伙計,他個兒不高,體不壯,長著一張圓圓的娃娃臉,喜眉笑眼,是個看上去很容易讓人放心的那種人。這種長相做個伙計很合適,做殺手卻很難讓人置信,有的時候他照鏡子看自己,也覺得自己做殺手是個不可思議的事情。

    打掃完廳堂的衛生,也就快到了營業的時間。店老板兼大廚肥腸張邁著不緊不慢的步子走進來,他揉了揉眼睛,似乎還沒有完全從睡夢中清醒過來,這場慢性子的雨已經持續了四天,下得幾乎連沒有生命的物體都有了睡意,人當然也就有了睡不醒的感覺。肥腸張來到櫃台前伸出兩根手指在櫃台下邊摸了一把,然後舉起手在眼前看了看,再然後面無表情地對著田恩善說,這雨下的,吃客都貓在家裡了。

    是呀,有誰會冒著雨下館子啊!田恩善說。

    有叫外餐的嗎?肥腸張說。

    對面機關裡的徐科長叫了一份肥腸套餐。田恩善說。

    那可得准時送過去。肥腸張說。

    嗯。田恩善說。

    溜肥腸是這家館子的拿手菜,也是肥腸張的拿手好戲。說起來溜肥腸也算不得什麼高檔菜,不過是常見的家常菜而已,但越是家常菜,做得好難度越大,肥腸張做的溜肥腸滑而不膩,香中帶著一股無法言說的味道,回味極好。在這座城市裡肥腸張的溜肥腸知名度很大,吃客以吃他的溜肥腸為口福,更有不遠千裡慕名而來的品嘗者,他們的稱道把肥腸張的名氣遠播海內,這家小館子的生意也就一直出奇的好。

    中午時分,田恩善提著食盒准時走進對面的那扇大鐵門。裡面的人大都認識這個小伙計,他幾乎是一路暢通地走進了科長徐生的辦公室。

    從徐生的辦公室出來時,有一個人在走廊裡叫住田恩善,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說,伙計,你進來一下。

    田恩善的心河不自覺間激起了一波浪花,他循聲望去,見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正向他招手,他打愣間,女人已經縮回了屋子。

    田恩善趕緊走過去,推門進屋,面帶微笑沖著那個女人道,小姐您想吃什麼?田恩善看見那個女人已經坐回到辦公桌邊,這個年輕女人對面坐著一個年輕男人,他正用一種探究的目光盯著田恩善。田恩善沖著這個男人職業性地笑了笑,然後又把目光移到女人的臉上,等待下文。

    年輕女人說,我想吃溜肥腸。

    田恩善說,溜肥腸是我家老板的絕活兒,連徐科長都愛吃,小姐您真會點,一會兒我就給您送一份來。

    年輕女人對面的那個年輕男人說,申小姐,我看就別讓他送了,我請你到紫羅蘭西餐廳吃西餐吧。

    年輕女人說,西餐我吃不慣,我喜歡西式的服裝,不喜歡吃西餐。

    年輕男人說,那我就請你去五芳齋吃中餐吧。

    年輕女人說,算了,別破費了,我只喜歡吃溜肥腸,尤其喜歡吃十裡香的溜肥腸。好了,記得給我送來。

    田恩善應了一聲趕緊退出來,不用對暗號,憑直覺他已經斷定這個年輕女人就是申可嘉了。毫無疑問,這是個不可多得的漂亮女子,在這個陰雨連綿的季節,這樣的女子是絕對有令人眼睛一亮的能力的,至少在目光相撞的一瞬間,田恩善有了一種陽光從樹梢斜照過來的感覺,他甚至在那個瞬間忍不住朝窗外望了望,他雖然知道天依然陰著,但他寧可認定在那個瞬間是有一道陽光斜射過來了。他離申可嘉大約有三米的距離,但他依然依稀聞到了一縷淡淡的只有年輕漂亮的女人才有的丁香花的氣息。

    僅憑這種感覺,田恩善就知道自己還沒有修煉到職業殺手的那種超然物外的境界。他搖搖頭,他知道自己努力過,但他始終沒有辦法使自己成功。

    半個小時後,田恩善拎著食盒又一次走進了那扇鐵大門,又一次順利地走進了年輕女人的辦公室。這一次,房間裡只有那個女子一個人,當他們的目光撞在一起時,田恩善的臉上居然掠過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羞怯。

    田恩善說,肥腸做得嫩了些。

    年輕女人說,越嫩越好吃。

    田恩善說,嫩得帶血絲呢!

    年輕女人說,肥腸有血絲嗎?

    田恩善說,還是您內行,帶血絲的不是肥腸是精肉,都怪我把它們搞混了。

    兩個人的目光又撞了撞,田恩善覺得自己的臉都紅了,他想克制,但沒有成功。他往年輕女人的辦公桌上放盤子的時候,因為手忙腳亂把桌子上的一支鋼筆弄掉在了地上。

    鋼筆與地板的撞擊聲誇張地脆響著,鋼筆在地板上反彈了幾下,落定處綻開了星星點點的墨花。田恩善一邊連聲說對不起,一邊彎腰去撿鋼筆,他彎腰的時候目光剛好落在了年輕女人白皙而修長的小腿上,她是穿著裙子的,膝蓋以下暴露得相當坦然,他的手指與她的小腿近在咫尺,只要他的手稍一偏移,就能觸到她那緞子般柔軟光滑的肌膚,他的嗓眼兒有些發鹹,他使勁咬了一下自己的嘴唇,把不合時宜的感覺迅速逼出體外,然後撿起鋼筆,站起身,雙手遞給了年輕女人。

    鋼筆落地的聲音在田恩善的聽覺裡是強大的,但傳到屋外一定會微弱得不成形狀。但就是這個微不足道的聲響把那個年輕男人吸引進來,他沖進房間的同時,一支手槍的槍管已經對准了田恩善的胸口。

    年輕男人問,怎麼了?

    年輕女人說,沒事,他不小心弄掉了我的鋼筆。

    田恩善說,對不起。

    年輕女人摸出一張軟紙擦拭筆管上濺出的墨水,有些慍怒地瞪了田恩善一眼。田恩善目光躲躲閃閃,他不敢正眼看年輕女人,也不敢正眼看那個年輕男人,一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就湧起一種強烈的自責感,他知道這與身份不符的慌亂的因由,他知道自己本質上其實更多的是一個平常人,而不是一個殺手。

    年輕男人這才收起手槍,田恩善在他的注視下惶惶而退。

    這天晚上,田恩善又失眠了,腦海裡一會兒是落在地上的鋼筆,一會兒是年輕女人沉靜、姣好的面容。窗外的雨依然絲絲如織,令人心不在焉。不知為什麼,田恩善總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左想右想又理不出個頭緒。

    後來田恩善還是睡著了,他在夢中又一次看見了那個年輕女人,醒來時他才發現自己的褲衩裡已經黏糊糊濕了一片。

    2

    十六歲那年,田恩善一個人外出謀生。那一年他的父親病死了,母親又走了一家,那一家容不下田恩善,他就揣著母親寫的一封信,敲開了南京城的一家居民的房門。

    開門的是一個陌生的男人,田恩善遞上母親寫的那封信,說,我要找舅舅。那個男人看過信後搖了搖頭,說,你舅舅一家人在日本人進城的時候被集體槍殺了,現在這裡不是你舅舅的家,而是我的家。田恩善迷茫大於悲傷,那也是個梅雨季節,他一個人走在陌生的街道上心裡空空的,任憑雨水把自己淋透,他都沒有想起過避雨。

    直到實在走不動了,田恩善才來到一處屋簷下,撲通一聲坐在了一塊青石板上,石板濕漉漉的,他的褲子也濕漉漉的。不知過了多久,又來了一個避雨的漢子,這個漢子放下肩上的擔子,田恩善看見擔子裡裝滿了綠油油的青菜。漢子低頭看了看他,說,孩子,這樣坐著會著涼的,起來吧。田恩善沒動窩。漢子說,你好像不是本地人吧?田恩善點點頭。漢子說,是來投親的?田恩善又點點頭。漢子說,這雨沒指望停,你趕緊去投親吧,好換一身干衣服。田恩善木木地說,我舅舅死了,我沒地方去了。漢子說,那就趕緊回家吧。田恩善哇的一聲哭了,漢子有些手足失措,說,莫非你沒有家?田恩善扭過身子,撲通一聲跪在漢子的面前。

    田恩善說,大叔,我沒家了,沒地方去了,你救救我吧!

    漢子說,跟我做伙計,你願意嗎?

    田恩善說,只要給我個住的地方,叫我干什麼都行。

    田恩善就這樣跟在那漢子的身後走進了一個大戶人家,那家主人是個有身份的人,在汪偽政府裡擔任著什麼部長,漢子管他叫褚先生,他也就跟著叫褚先生。漢子是褚先生家的廚師,褚先生叫他老王,田恩善就叫他王叔。

    田恩善留在褚家做了雜工,他每天早晨五點准時起床,掃院子、劈柴、幫老王收拾廚房、買菜、給老王打下手。

    閒下來的時候,田恩善就找老王說說話,老王是個沉默寡言的人,和老王說話,大多時候都是田恩善問他什麼,他答什麼,很少有他主動挑起話題的時候。日積月累,田恩善還是對老王有了一些了解,他和田恩善有著相近的身世,也是很小的時候就無家可歸,十七歲那年一個好心的飯館掌櫃收留了他,他從伙計做起,到改刀上灶,拜師學徒,學得了一手好廚藝。三十歲那年他進了褚家,成了褚家頭把廚師。田恩善說,沒有王叔就沒有我田恩善。老王搖搖頭,沒吭聲。

    又是一個梅雨季節來臨的時候,褚家住進來一個客人,他的名字叫鍾振華。鍾振華是褚先生留洋時的同學,他在褚家住了多日,直到那個梅雨季節結束時,他才離開褚家。

    那個梅雨季節發生了令田恩善脫胎換骨的事情,而這皆因褚家住進了鍾振華。這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口才極好,又有親和力,褚家上下都很喜歡他。田恩善就不止一次看見年輕漂亮的褚太太主動和他搭訕,十分體己的樣子。褚先生的工作很忙,不在家裡的日子極多,而褚太太主動接近鍾振華的時候又大多是在這樣的日子裡。田恩善看得出來,外表風流倜儻的鍾振華絕非一個放蕩的男人,他跟褚太太說話時總是彬彬有禮,分寸拿捏得十分到位,並且總能在恰到好處時用不傷氛圍的借口結束對話。

    鍾振華似乎更願意和下人們說話,身穿一塵不染的白色襯衫的他在粗衣爛衫的下人面前十分隨和,他噓寒問暖,然後話題總會相當自然地滑向下人們更感興趣的事情上。鍾振華不厭其煩地回答下人們提出的各種淺薄的問題,有時也主動講一些世界上的新鮮事兒,他對下人們的態度簡直就像久別重逢的朋友似的。

    田恩善看得出來,其實在下人們中間,鍾振華最愛接觸的其實就是他,鍾振華叫他小弟弟,從扯家常開始,鍾振華給他講了許多做人的道理。鍾振華是田恩善人生道路上遇見的最重要的一個人,也是他生命中的第一道亮光,鍾振華給他講了外邊的世界,講了日本侵略者,講了剝削與被剝削……這使田恩善大開眼界並深受感動,他不過是一個鄉下來的娃子,鍾振華居然如此平易近人地跟他講這些。那時候田恩善當然不知道,鍾振華是個資深的革命者,並且是個天才的演說家。

    幾次談話之後田恩善已經意識到了什麼,他有些緊張,但沒有害怕,更多的是刺激和激情,他覺得在未來的道路上只有這個鍾振華能夠幫助他,使他脫離苦海。田恩善還預兆性地認定,這個鍾振華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帶著他去做一件驚天動地的事情,這種認定在他其實並不成熟的心裡扎下了根。

    有一次聊天時,田恩善突然用一種與年齡極不相符的目光死死盯住了鍾振華,這竟然使沉著老練的鍾振華臉上掠過一絲明顯的驚慌。

    鍾振華問,你干嗎這麼看我?

    田恩善說,你不怕我到日本人那裡告發你嗎?

    鍾振華笑了,搖搖頭。

    田恩善說,我知道你不是一般的人。

    鍾振華說,你想當我這樣的人嗎?

    田恩善說,想,我可能天生就是這樣的人。

    鍾振華說,知道嗎?這正是我看中你的原因。

    鍾振華離開褚家後,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田恩善沒有聽到過有關鍾振華的任何消息。起初田恩善還經常想起他,想起他講過的令他熱血沸騰的那些事,但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事和鍾振華這個人一樣漸漸淡下來,偶爾想起時,田恩善就覺得恍如隔世,他甚至對鍾振華這個人是否真實出現過產生過一陣陣的懷疑。

    有一天,田恩善挑著菜擔子到街上買菜,有人在他的身後輕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扭頭一看,居然是鍾振華。

    鍾振華把他叫到一個沒有人的地方,他發現鍾振華的臉上沒有一絲故人相見的喜悅,而是面色凝重,像是有一件大事即將發生。也是受了鍾振華的傳染,田恩善也沒有表露出絲毫的驚喜,他也面色凝重,靜靜地等待著鍾振華開口。

    鍾振華說,我這次回來是特意來找你的,是想讓你干一件大事情,你敢不敢干?

    田恩善問,什麼大事情?

    鍾振華說,為國除害。

    田恩善說,我?

    鍾振華說,對,就是你。

    田恩善苦笑了一下。

    鍾振華說,你說呀,敢不敢干?

    田恩善說,怎麼干呀?

    鍾振華說,殺人,殺掉一個罪大惡極的日本人。

    田恩善說,就我這體格,有這種能力嗎?

    鍾振華說,在我們的人當中,只有你有這個能力。

    鍾振華並沒有對田恩善多說什麼,他只是簡單地告訴了田恩善殺人的方法,那就是投毒。鍾振華把一個小藥瓶塞到他的手上,告訴他,過幾天褚家要大擺宴席,宴請幾個重量級的日本人,其中有一個罪大惡極的人物,他的名字叫土肥原賢二。

    田恩善愣愣地看著鍾振華,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他從來沒有想過要殺人,而且殺的是素不相識的與自己毫無關系的人。田恩善本能地搖搖頭,他想拒絕,但卻不由自主地攥緊了那個小藥瓶。

    鍾振華說,事成之後你就偷偷溜出來,就到現在這個地方來找我,我帶你去一個你從來沒有去過的地方。

    田恩善還是搖頭,嘴上卻說,好。

    挑著擔子往回走的時候,田恩善的心裡比擔子還重。鍾振華說土肥原賢二殺過許多無辜的中國人,血債血償,作為中國人的他為中國人報仇似乎是一件情理之中的事,但是,這畢竟是殺人,一想到一些活生生的生命就要終結在自己的手裡,他的心裡就泛起了一陣陣難言的恐懼。

    第二天下午,褚先生把老王和幾個傭人的頭頭叫到了書房。老王從書房出來後告訴田恩善,說明天晚上褚家要宴請幾位重要的客人,廚房從現在開始就要備菜了。田恩善跟在老王身後總想說點什麼,但他左思右想卻不知道怎麼開口。

    在廚房裡,只剩下他們兩個人的時候,田恩善終於開口說,王叔,你沒想過要離開這裡嗎?老王放下手裡的一把韭菜,瞪大眼睛盯住田恩善,問,你為啥會問這樣的話?田恩善有些慌亂,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為啥這麼問,我就是想讓你離開這裡。老王說,我在這兒不是挺好的嗎?不愁吃不愁喝的,難道我還能找到比這更好的地方嗎?小子,莫非你想離開?田恩善連連搖頭,說,我不想離開,我是想讓你離開。

    田恩善的異常舉止並沒有引起老王應有的警覺,他只是覺得很好笑,他哈哈地笑了笑,就繼續干自己的活兒了。田恩善也繼續干自己的活兒,他聽見外邊的玉蘭樹的枝葉在秋風中颯颯地響,一想到老王會因自己而受牽連,他的心裡就如同那些樹葉一樣無法平靜。有好幾次,田恩善都把已經洗好的青菜又放進了那些粘著泥水的菜堆裡了。

    第二天下午五點多鍾的時候,一隊日本軍人開進了褚家,院裡院外都設了崗哨。六點多鍾時,幾個有身份的日本人與一些有身份的中國人腳前腳後走進褚家的客廳。就在這個時候,借著出去倒垃圾的機會,田恩善溜出了褚家,一溜煙去了與鍾振華約好的地方。來接他的不是鍾振華,而是一個叫馬隊長的車軸漢子。

    第二天就有可靠的消息傳來,昨晚土肥原賢二並沒有赴宴,他因此躲過了一劫,赴宴的幾個日本軍官無一幸免,他們和褚先生一起一共是八個人中毒而亡,其他的賓客則安然無恙。田恩善把毒藥下在了褚先生窖藏的一壇老酒裡,壇子的容量有限,有幸喝到這壇老酒的客人都隨著主人去了另一個世界。

    田恩善隨著馬隊長出了城,進了山,來到了一個宿營地。在這裡,田恩善開始學習射擊,學習使用短刀的技巧,甚至學習怎樣下毒。若干個日子之後,他受命下山,去了現在居住的這座城市,一番周折後,他成為了十裡香飯館的伙計。而他的真實身份則是鋤奸員。

    田恩善當然不想做這個殺人的行當,下山之前他曾跟馬隊長提出過自己的要求,他說他不想做這個職業。馬隊長說,這不是職業,是事業。田恩善說,你瞧我喜眉笑眼的,像個殺手嗎?馬隊長說,你相信我的話,你天生就是一個殺手。田恩善說,可我不想殺人。馬隊長說,記住,你殺的都是該殺的人,如果殺了這個人能使更多的人逃出死亡的威脅,你說你該不該殺他?

    田恩善做職業殺手的成績是,除了那次投毒,他親手用槍殺死過兩個人,這兩個人一個是罪大惡極的漢奸,一個是革命隊伍中的叛徒。

    3

    接近中午的時候,太陽從厚厚的雲層中擠出身體,將一大片鮮嫩的亮光灑在了萬物之上。雨停了,但樹下、屋簷下滴滴答答的依然像還在下雨,透過陽光看這些雨滴,極像一串串透明的珍珠。被梅雨圍困多日的人們都在這一大片陽光中換了一片好心情,很多人碰面的頭一句話便是,雨停了,太陽出來了。

    田恩善把兩盤溜肥腸裝進食盒,然後沖著後廚的肥腸張喊了一聲,掌櫃的,我送餐去了!不等肥腸張應答,他已經興沖沖走出了飯館。這片期待已久的陽光顯然也給田恩善帶來了好心情,這種好心情甚至令他忽略了鐵大門前邊哨兵的那對令人膽寒的眼睛。他提著食盒路過那個哨兵跟前時居然是哼著小曲的,他看見鐵大門裡邊的院子裡汪著一攤濁黃的淤水,按常理他是應該繞著這攤淤水靠著院牆邊走進辦公樓的,但實際上他徑直向前,他的布鞋趟在水裡發出吧嗒吧嗒的響聲,鞋面瞬間濕透,穿透的潮濕感依然沒有令他意識到有什麼不妥,他此時的心情就像嘴裡哼著的小曲,有一種歡快的不經意間的懶散。他走進辦公樓時有幾只小鳥落在身後的那汪淤水中,它們一邊抖著羽毛,一邊發出唧唧喳喳的叫聲。

    田恩善把第一盤溜肥腸送進了徐生的辦公室,第二盤溜肥腸則送進了年輕女人的辦公室。田恩善把盤子放在辦公桌時抬起眼簾有意無意地捕捉了一下年輕女人的目光,他很成功,四目相對,他有一種很舒服的感覺,這種感覺令他幾乎忘記了自己的身份,他沒話找話地對那女人說,天晴了,呵呵,這鬼天氣終於晴了。

    年輕女人笑了笑,沒有接田恩善的話茬兒,而是夾了一塊肥腸放進嘴裡,吧嗒了一陣後沖著對面的年輕男人說,真香!田恩善依然有些傻氣地盯著年輕女人看,年輕男人沖著他皺起眉頭,說,你還有事嗎?田恩善這才意識到了什麼,連聲說沒事,沒事,拎了食盒邁著碎步出去了。

    望著田恩善的背影,年輕男人說,這個小伙計的眼睛有點怪呀!

    年輕女人說,細細長長的,一雙色迷眼。

    二人都笑了。

    這個年輕女人的確就是田恩善的同黨申可嘉,她的年齡要比田恩善大幾歲,資歷也比他老一些。田恩善的那雙眼睛令她很不舒服,甚至有一種被玷污的感覺,但這種感覺倏忽即逝,那種類似親情的同黨感情很快覆蓋了一些源於本能的感覺,她一邊開始大嚼肥腸,一邊對對面的年輕男人說,你也吃點吧,真香。

    年輕男人叫肖谷,這是個職業敏感度很高的年輕人,當他的目光落在申可嘉的臉上時,渾濁的目光立即變得純淨許多。

    不吃不吃,我吃不慣溜肥腸。肖谷說。

    看我吃肥腸,你是不是覺得我挺俗氣的?申可嘉說。

    哪能呢,雅中帶俗才更有生活氣息,有生活氣息的女人才更迷人呢!肖谷說。

    你真會說話,我真的迷人嗎?申可嘉說。

    需要我用實際行動來證明嗎?肖谷說。

    呵呵,我不喜歡較真,較真傷身體,哎,連雨天終於晴了,今天下班後我要好好曬曬被子。申可嘉說。

    是呀,我的被子也有一股霉味兒了,是該曬一曬了。肖谷說。

    申可嘉是個在人際關系上收放自如的女人,她既可以在很短的時間內把男人的興致提高到一個臨界點,又能在看似不經意間降低對方的興致,使其回歸到一個正常值。這是一個女人的大聰明,在機關裡工作,這種大聰明至關重要,升職、自我保護,都缺不得這種大聰明。

    肖谷出去吃午飯了,中午的一大塊時間申可嘉就可以一個人在辦公室裡度過了。吃過飯,申可嘉給自己沏了一杯茶,她端著冒著熱氣的茶杯來到窗前,她看見機關裡的兩個雜工正拿著掃把在掃院子當中的那汪淤水,嘩嘩啦啦,淤水被掃成了一大片大大小小的水珠,陽光從院子裡那幾株高大的梧桐樹的頭頂照下來,使這些水珠都泛著亮光。申可嘉盯著院子呆呆地看了一會兒,回轉身,又坐到自己的椅子上。

    下午兩點多鍾的時候,申可嘉從辦公室出來,進了機要室,這裡才是她真正的工作崗位,她打開發報機,戴上耳麥,開始正常工作。作為這個保密機關的報務員,她每天都要收發大量電報,而這些電報中居然就有一些是發往西柏坡的情報。申可嘉利用報務員的身份為黨工作,具有著別人無法比擬的優勢,因為電波是可以測定方位的,發報者往往十分危險,而申可嘉本身就是報務員,她把情報摻雜在正常的工作中發出去,簡直做得天衣無縫。

    申可嘉是在讀師范的時候參加革命的,她的引路人就是鍾振華。那時候鍾振華的身份就是這所師范學校的老師,他在他的學生中發展了一批新黨員,申可嘉便是其中的一個。當時,國民黨的軍統也到這所學校選調學員,申可嘉被選中,她是帶著任務進了軍統的培訓班,後來又順理成章地當上了報務員。

    按照正常的選材,申可嘉其實是很難入選做秘密工作的,她雖然是熱血青年,但卻敏感、膽小,尤其恐血,手背擦傷出了一點點血也會大呼小叫,但是她碰上了鍾振華,她的潛藏在血液裡的不同凡響的熱情被鍾振華激發出來了。鍾振華所宣講的“推翻舊世界,建立新世界”的聲音像咒語,在這樣的咒語中,默默無聞的申可嘉異想天開,感覺到了某種再生的可能。

    對於投身的革命,盡管申可嘉一知半解,但她依然全身心投入,儼然一個職業革命家。對她來說,對千千萬萬的像她一樣的普通人來說這已經足夠了。她開始忙碌,開始義無反顧,她甚至就沒有想過這個事業會輕而易舉地遭遇死亡。她接受任務的時候,上級問過她這方面的問題,說投身這個事業隨時都有可能犧牲自己的生命,你必須做好犧牲的准備,否則你就別投身這個事業了。申可嘉幾乎毫不猶豫地回答,我願意犧牲。上級說,可你連一滴血都怕得要命,當你面臨敵人的嚴刑拷打時,你能夠使自己不做叛徒嗎?她說,能。之後又追加了一句,怕血是本能,不怕犧牲是理想。上級問,兩者的關系你怎麼擺正?她低頭沉吟片刻,之後抬起頭來,說,我向黨請求,如果我即將暴露身份,我請求組織上派人殺了我,這樣我就能夠保證自己不當叛徒了。上級沒有答應她什麼,但還是把她派進了軍統的學習班。

    在那個要求極為嚴格的且淘汰率極高的學習班裡,申可嘉本來是最有可能遭淘汰的一個,面對某個血腥的場面,她慘叫著幾乎精神崩潰,帶過她的教官都認為她不適合做這項工作,但關鍵時刻有貴人站出來替她說話了。這個人就是後面的某秘密機關的處長馮凡。

    馮凡看中了申可嘉,這絕不源於馮凡好色。申可嘉缺欠明顯,但優點也同樣明顯,她對電報的敏感度,對密碼及數字的記憶力幾乎無人可比,她能在幾秒鍾內記住數不清的數字毫無差錯,令教官嘖嘖稱奇。馮凡正是看中了她的這一點,才力排眾議讓秘密機關錄用了她,讓她做了職業的報務員。

    後來在馮凡的辦公室裡,馮凡曾凝視著申可嘉的眼睛問,你知道我為什麼會錄用你嗎?申可嘉說,是我對數字的敏感吧。馮凡笑了笑,說,這只是一個方面,更重要的一個方面是你的氣質,你的沉靜如水的氣質正是做我們這一行的人所需要的,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氣質,它和你對密碼和數字的敏感是相輔相成的,這種氣質十分高級,是一般人很難發現的,只有獨具慧眼的人才能夠發現。申可嘉笑道,我還沉靜?要是讓我看見血,我就會變成一個被強暴的少女一樣失聲尖叫的。馮凡也笑道,你放心吧,在我的手下工作,我不會讓你見血的。

    申可嘉是那個培訓班裡屈指可數的被選進秘密機關工作的人,每天收報發報枯燥無味,其他的女報務員常有微詞,只有她穩坐釣魚台,每天面對按鍵和數碼毫無倦怠之意。這個時候,連她自己也相信了馮凡對她的評價,對於這份工作,沒有人比沉靜如水的她更合適了。

    申可嘉利用工作之便為黨組織向西柏坡發出了大量的情報。在她進入秘密機關之後,組織上只安排一個人與她單線聯系,那個人給她送來情報,她發出去,僅此而已。近來組織上更換了和她聯系的人,她不知道為什麼會換人,她也不是一個好奇心很強的人,她不想打聽也懶得打聽這其中的原因,偶爾能吃上這個新的聯絡人送來的溜肥腸,絕不是一件令人討厭的事。申可嘉的確很愛吃溜肥腸,肥腸張做的溜肥腸味道的確好極了。

    在申可嘉看來,給她帶來麻煩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因工作而躲避不開的性騷擾。對於一個職業女性來說,這似乎是個無法徹底回避的問題,上司大多是男性,同事大多也是男性,雄性的攻擊力與道德無關,道德雖然對其攻擊力有一定的約束作用,但卻沒有杜絕性的作用。換句話說,對女性有攻擊力的男性並不都是壞人,而對女性缺乏攻擊力的男性也並非都是好人。

    比如徐生,作為申可嘉的頂頭上司,他依借工作之便頻頻騷擾申可嘉。申可嘉最大的麻煩和苦惱就是來自於徐生的騷擾,拋開政治信仰,你又無法說徐生就是個壞人。徐生是個熱心腸的男人,他樂於助人,他的下屬誰遇到了困難他總是會出手相助,有個科員的父親得了急病,而這個科員恰好出差在外,徐生就幫著科員的父親聯系醫院,安排住院,還床前床後地伺候。他的熱心與他的職業極不協調,但也正因為他的熱心助人,他的屬下都對他忠心耿耿,不管他的決定正確與否,都絕對地服從,忠心達到了愚忠的程度。徐生對自己的老婆也不是一般的好,他對老婆唯命是從,他的工作常常忙得不可開交,但依然不會忘了時常親自下廚,為老婆做幾道拿手好菜。他老婆有關節炎,膝蓋怕涼,他只要在家,只要空閒,總會把老婆的一雙大腿焐在自己的懷裡,用自己身體最溫熱的部分給老婆的膝蓋加溫……就是這麼一個大好人,徐生偏偏對申可嘉采取了令人頭疼的攻勢,如果得罪了他,申可嘉的工作還能夠順利下去嗎?

    麻煩歸麻煩,苦惱歸苦惱,申可嘉並沒有因此而手忙腳亂,她沉穩得很,對於徐生這種人,她的策略是放長線,不釣魚。她拋出誘餌,總是讓對方覺得機會就在前邊的不遠處,可就要靠近的時候,她又一下子跳到了與開始時相同的距離。徐生想發作,沒理由,想放棄,又覺得棄之可惜,於是只好從頭再來,重復下一個輪回。這就是申可嘉的“防狼術”,她深諳與異性上司相處之道,當時機恰當時,她是不吝嗇給對方一點點甜頭的,比如讓他攬一攬肩頭,或者有意無意之間與他有一些肢體碰撞等等。

    對於男性而言,世上大體只有兩種女人,一種是容易上鉤的,一種是很難上鉤的,而後者往往會令男性產生更大的征服欲。申可嘉當然屬於後者,而徐生等人擁有強大的百折不撓的征服欲,也就是一件很容易理解的事了。

    4

    天僅僅晴了一天,第二天早晨,雨點就又密密麻麻地布滿了眼前的世界。大約在下午三點多鍾的時候,徐生叫申可嘉陪著他一起去了一趟火車站,去接一位客人。一輛吉普車裡除了司機只有徐生和申可嘉兩個人,二人都坐在後排,起初二人都側著身子看車窗外的雨,看著看著,申可嘉便覺得有一只手熱乎乎地搭在了她放在大腿上的手背上,她本能地抖了一下,但並沒有把手移開,這只手放在腿上就是一只盾牌,如果她把這只手移開了,徐生的那只手也許就會毫無阻擋地長驅直入了。

    申可嘉說,徐科長,今晚馮處長約我去參加一個舞會,你是不是也一道去呀?

    徐生說,我沒接到邀請,我哪能做不速之客呢!

    申可嘉說,我想讓馮處長看見徐科長對我的好,這樣,馮處長就不會對我想入非非了。

    徐生說,別,千萬別這樣,要是這樣的話,我這個科長也就當到頭了。

    話說到這,徐生的這只手已經不由自主地縮了回去,臉上露出了一絲畏懼與尷尬交織在一起的東西。申可嘉暗中笑了笑,她知道在這個機關裡是沒有人不怕馮凡的,惹了馮凡不高興,挨批或撤職事小,讓你秘密消失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利用馮凡來制約徐生,是申可嘉的秘密武器。

    申可嘉其實並沒有說謊,這天晚上,她的確跟著馮凡去參加了一個上層人士雲集的舞會。馮凡帶上申可嘉一起參加舞會是為了自己的臉面,和漂亮女人為伍,這是男性都有的虛榮心,馮凡雖為特殊職業者,但亦不能免俗。舞會上燈紅酒綠,有不少男人的目光像煙塵一樣直往申可嘉的身上飄,她並不反感,也沒有什麼不適應,作為一個女性她同樣有著女孩子都有的那種喜歡被關注的心理。她很享受這種氛圍,但享受得很節制,她畢竟身份特殊,本能的享受欲被長期自覺地壓制著,節制已經成為了她的一種習慣。

    馮凡頻頻向跟他打招呼的人介紹申可嘉,馮凡介紹她時只稱她為申小姐,並沒有說出她在秘密機關的身份,在人們艷羨的目光和嘖嘖稱贊的口氣裡,馮凡的臉上掛著明顯的得意與滿足。在這些被馮凡介紹過的人當中,有一個被稱為黃先生的年輕人格外引起申可嘉的注意,這個年輕人身材高大,外形俊朗,有著一臉陽光般燦爛的笑容,在缺乏陽光的梅雨季節,這樣的笑容是很難讓人忽視的。

    申可嘉在和馮凡跳舞的時候,目光依然會偶爾自覺不自覺地落到那個俊朗的外形上。

    事情很快就朝著申可嘉潛意識裡期待的方向發展了,年輕的黃先生在一支曲子響起的時候,奔過來向她伸出了一只手。申可嘉下意識地看了一下馮凡,馮凡笑道,黃先生邀請你,這個舞你當然要跳了。申可嘉笑了笑,順勢接過了黃先生的那只手,和他一起步入舞池。

    申可嘉的舞技並不算高超,但在黃先生的帶動下她卻跳得相當出色,超水平發揮了。黃先生是個不折不扣的舞林高手,舉手投足有板有眼,加上他深邃的目光和陽光般的微笑,申可嘉怎麼想怎麼覺得無法否認和黃先生跳舞是一種享受。申可嘉覺得自己的周身發熱,出了很多的汗,她知道自己的明意識是在極力壓制著什麼,但潛意識裡的東西又在頑強地抵抗著這種壓制,並試圖越獄。她最終不得不承認,這個黃先生的身上有著什麼東西令她怦然心動,這是件沒有辦法的事情,男人與女人身上是藏著某種密碼的,只要密碼相配,就會發生化學反應。但對申可嘉來說,這種反應是短暫的,她開始有意回避,並用強大的意志力迅速將一些不該有的東西逼出體外。

    舞會結束的時候,黃先生又來到申可嘉的身邊,向她遞上自己的名片,申可嘉看了看名片,黃存忠,政府機關的工作人員,申可嘉只禮貌性地沖著黃存忠笑了笑。黃存忠轉而把目光投向馮凡,說,馮處長,這位申小姐是和您一個單位的吧?馮凡也笑了笑,算作回答。回去的路上,馮凡說,看出來了吧,黃先生看上你了。申可嘉說,那是他的事,與我無關。馮凡又說,黃先生的父親就是國防部的黃廳長。申可嘉說,攀附權貴可不是我的性格。馮凡笑道,除了性格,還有一條更重要,那就是職業素養,我們的職業是不允許我們隨隨便便動感情的。

    車到申可嘉的家門口時戛然停下,申可嘉下車,馮凡向她揮揮手,然後車子就又開走了。申可嘉知道馮凡也是喜歡她的,但馮凡的自制力很強,他的喜歡只停留在曖昧之間,他不會不顧身份與職業的要求做出什麼過格之舉的,這也是申可嘉和他在一起能夠進退自如的原因。

    申可嘉到家後迫不及待地換了衣服,然後像扎猛子似的撲到床上,呼呼地喘了一陣粗氣。說是家,其實只是一間房子,作為一個獨處的年輕女性,這一間房子已經足夠用了。如果她不是投身革命,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可能早為人婦了,她也不是十分渴望那種天倫之樂,她只是在身體裡的密碼與另一個身體裡的密碼相契合時,才會想一些諸如此類的問題。當然想一想也就過去了,她知道自己更大的熱情不該是男女私情,而是先入為主的理想和信仰。

    這一晚,申可嘉還是無可救藥地失眠了。

    第二天,黃存忠的電話居然打進了申可嘉的辦公室。接電話的是肖谷,他把話筒遞給申可嘉時一臉的疑雲,是醋意勝過職業猜忌的那種疑雲。

    黃存忠邀請申可嘉一起吃晚飯,申可嘉毫不猶豫地拒絕了。

    肖谷說,聽你拒絕他,我懸著的心放下了一半。

    申可嘉說,還有一半呢?

    肖谷說,我怕以後他還會約請你,更怕以後你會答應他。

    申可嘉說,這關你什麼事呀?

    肖谷說,當然關我的事了,現在你沒有人,我就還有希望,如果你有了人,那我就連機會都沒有了。

    申可嘉用鼻子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肖谷雖然對她垂涎已久,但他知道徐生一直在打申可嘉的主意,更知道馮凡對她也倍加愛護,他當然不敢輕舉妄動了,他除了偶爾流露出一些愛慕之意外,最出格的舉動不過是有一次摸了一下申可嘉的臀部而已。

    中午,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田恩善按著約定送來了兩份溜肥腸,他照例是先給徐生送去一份,然後才送給申可嘉。田恩善對申可嘉說,今天的肥腸火候大了一點。申可嘉抬頭看了他一眼,說,沒事,我愛吃火候大的。這是句暗語,只要田恩善說了這句話,就是指這盤肥腸裡有情報。當辦公室裡只剩下申可嘉一個人時,她從一塊肥腸裡找出了一張紙條,她看過紙條後驚訝得臉都變色了,這個情報不是要她發往西柏坡的,而是一份對她的指示,叫她利用黃存忠看上她的機會,接近黃存忠,並從他的身上套取有價值的情報。

    這是一份令申可嘉先驚訝後竊喜的指令,她驚訝組織的洞察秋毫,更驚訝組織上會讓她接近黃存忠,竊喜當然是與她身體裡的密碼有關,黃存忠的確是她見過的最令她有感覺的男人。

    幾天以後,當黃存忠再一次打來電話的時候,申可嘉故作了一番矜持,然後便順水推舟地接受了邀請。這令坐在她對面的肖谷大感失望。

    看來我是真沒機會了。肖谷說。

    你本來就沒有機會。申可嘉說。

    申可嘉與黃存忠的交往十分順利,黃存忠是個具有紳士風度的年輕人,他們在一起吃飯、郊游、散步、跳舞,眼睛凝視眼睛,手牽著手,一個星期過去了,肢體卻依然沒有實質性的接觸。這令申可嘉對他的好感又增加了幾分,盡管她不斷地告誡自己不要動情,但情這個東西又豈能是告誡得了的呢?事情是在申可嘉的預感之中順理成章地發生的,那天他們倆一起去了海邊,一起沿著海岸線向前走,走著走著一個浪頭摟頭打了過來,申可嘉哇地尖叫了一聲,身體便不由自主地撲到了黃存忠的懷裡。黃存忠摟著她躲過了那記大浪,然後向海的相反的方向跑了幾米遠,站住,二人都已氣喘吁吁,再相互凝視,申可嘉便覺得事情要糟,一種令她幾乎無法自控的感覺以不可阻擋之勢洶湧地漫過她的全身,她全身戰栗,幾近昏厥。黃存忠用雙手捧起她的面頰,然後頭輕輕低下,一張嘴便覆蓋了另一張嘴。

    翌日,申可嘉被叫到了徐生的辦公室。徐生用一種很特別的眼神盯住她上上下下地看,把申可嘉看毛了。

    徐科長你這是看什麼呢?申可嘉問。

    當然是看你了。徐生說。

    我以為你不認識我了呢!申可嘉說。

    我不認識誰也不能不認識你,沒辦法,馮處長叫我跟你談談,我只能遵命和你談談了。徐生說。

    談什麼?申可嘉說。

    談你和黃存忠的關系,你們已經發展到如膠似漆的程度了吧?馮處長叫我提醒你,到什麼時候也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徐生說。

    秘密機關好像沒有不許談戀愛這條紀律吧?申可嘉說。

    的確沒有,但有一條,一切個人感情必須要服從於黨國的利益,我的意思是提醒你在和黃存忠的交往中,要保持清醒的頭腦,只要是上級有令,不管是對你們的關系,或者是對黃存忠個人有無好處,你都必須無條件服從。徐生說。

    我知道這個道理,徐科長還有別的事嗎?申可嘉說。

    沒有了。徐生說。

    徐生並不是一個言語特別多的人,公事辦完了,他與人的談話也就基本結束了。但這絕對是個信號,對於與黃存忠的交往,申可嘉知道自己必須加十二分的小心才行。

    路還是要往前走,根據上級的指示,還要適當地提速。怎麼提速呢?當然要自然而然,不能讓對方也不能讓所有人看出刻意的跡象。申可嘉思前想後,覺得唯一的辦法就是盡快和黃存忠上床,一對男女只要上了床,說什麼樣的話都不算過分了,做什麼樣的事也都有了可以解釋的理由。申可嘉是個把貞操看得很重的女性,但跟革命理想相比,貞操的分量就已經輕得不能再輕。何況和黃存忠上床其實也並不存在貞操的問題,她喜歡他嘛,貞操就是要獻給愛上的人嘛!能跟黃存忠上床,申可嘉怎麼想怎麼覺得不委屈。

    機會很快就來了。這天晚上,馮凡帶著申可嘉去參加一個軍界的宴會,席上有個姓牛的師長對申可嘉有了意思,總是主動地和申可嘉干杯,有意無意之間還使用肢體語言占申可嘉的便宜,搞得馮凡也很無奈。散席後,馮凡和申可嘉剛鑽進轎車裡坐定,沒料到那個牛師長也跟著鑽了進來,借著酒勁兒耍賴不走。馮凡說,牛師長,你上錯車了。牛師長打著酒嗝說,我知道我上的不是我的車,但我沒上錯車,我的車壞了,我借點光搭乘一段馮處長的車也不為過吧?馮凡坐的是副駕駛的位置,申可嘉坐在後排,這牛師長也坐在了後排。車子開動,牛師長的手就不安分了。車開了一段,馮凡突然叫司機停車,扭頭對申可嘉說,可嘉,你到家了,下車吧。申可嘉這才乘機逃脫下了車,車子在牛師長的吼叫聲中開走了。

    天依然下著雨,舉目四望,申可嘉才發現這裡並不是自己的家。她知道馮凡讓她下車是幫她脫身之舉,可這裡畢竟離自己的家甚遠,此時已經是晚上十點多鍾了,街上幾乎空無一人,冷風裹著冷雨打在她的身上有一種針刺的感覺,她雙手抱在胸前在風雨裡發抖,她甚至連雨具都沒有帶,整個人一會兒就成了一只落湯雞。不知為什麼,也絕不僅僅是這件事本身,申可嘉突然忍無可忍地哭起來,借著雨水的掩護,她哭得毫無顧忌。

    哭夠了,申可嘉周身的每個毛孔都覺得十分暢快,這個時候她才想起了黃存忠,她緊跑幾步,找到了一個有公用電話的地方,給黃家打去了一個電話。也就十多分鍾吧,她便看見熟悉的黃存忠的那輛黑色轎車乘風破浪,沖著她疾馳過來。

    這天晚上,申可嘉隨著黃存忠住進了一家旅館。在那張足夠大的雙人床上,申可嘉什麼都沒有想,她想她此時只是一個女人,這足夠了,把任務當成身外之物是一種更高的境界。

    5

    田恩善雖為職業殺手,但平常畢竟沒有那麼多人可殺,他這個殺手在百分之九十九的時間裡只是一個跑堂的伙計。

    到了傍晚,雨明顯地小下來,街道上人少車稀,顯得十分干淨和安靜,細細的雨絲如畫上去的布景或點綴,令人有一種恍然如夢的舞台感。十裡香飯館裡沒有幾個客人,他們吃喝得都很安靜,酒精也沒有令他們興奮起來。田恩善手裡拿著一塊抹布正在擦一張桌子,用過這張桌子的客人剛走,桌面上點點滴滴的食物殘渣被他一擦而光,就這時候,墨鏡走了進來,令他本來平穩的心境一下子就緊張起來。

    墨鏡坐在角落裡的座位上,這裡離其他幾個客人稍遠,顯得更加安靜了一些,田恩善趕緊湊過來,遞上微笑道,你吃點什麼?

    油燜花生米、溜肥腸、三兩燒酒。墨鏡說。

    好咧!田恩善拖著長音把墨鏡的話沖著後廚的方向重復了一遍。之後他便離開了墨鏡,繼續擦那張沒有擦完的桌子。不知為什麼,見到墨鏡的緊張感瞬間就退卻了,占上風的居然是一種連日來如陰雨般困擾他的一種本能欲念,這令他有了一種羞愧感。

    田恩善在給墨鏡上菜時,墨鏡伺機塞給他一個藥丸,田恩善迅速地將其塞進口袋。藥丸裡是要送給申可嘉的情報,這是田恩善熟知的一個規律。

    墨鏡壓低聲音問,沒什麼異常吧?田恩善也壓低聲音說,沒有,不過、不過我有個請求……

    墨鏡說,快說。

    田恩善說,我想娶個媳婦。

    話出口田恩善一下子覺得自己暢快了許多,就像憋了多時的一泡惡尿瞬間撒出去了一樣。墨鏡皺了皺眉頭,他依然壓低聲音說,小伙計,你娶得起媳婦嗎?還是當了老板再說吧!田恩善知道這是命令,他也知道自己的這個請求說了也是白說,但說出去總比不說好,說出去就如同做到了,心裡也就敞亮了。接下來田恩善離開墨鏡的身邊,他看見墨鏡吃飯的時候在不由自主地搖頭,他猜得出那一定是被他氣的,要不是在這種公開場合,這個不通人情的墨鏡一定會狠狠地教訓他的。

    能提出這樣的請求,田恩善知道自己還算不上是一個成熟的地下工作者。

    這天晚上,一陣難以遏制的激情令田恩善無法入睡,那只被他收養的鴿子在他的床下不時咕咕地叫幾聲,像是在提醒他什麼。他想著申可嘉的清麗可愛的面容和白嫩光滑的身體,忍無可忍地手淫了。事情過後他十分沮喪,覺得自己不配做一個革命者。不過,他也往另外的方向想了想,如果他沒有參加革命組織,他也許真的能娶上一房媳婦,過上正常人的生活了。但這個想法一閃而過,革命意志在身體暢快之後又一次變得強大無比。

    第二天早晨,天晴了,太陽在濕漉漉的萬物之上顯得十分新鮮可愛,田恩善把院子裡的那根曬衣服的繩子用抹布擦了又擦,然後把自己的床單晾了上去。這時肥腸張恰巧走到院子裡,他盯著床單上那一小塊濕痕詭秘地笑了笑,然後問田恩善,你多大了?

    田恩善說,二十三。

    肥腸張說,是該娶媳婦了,要是在鄉下,崽子都好幾個了。

    田恩善說,不急。

    肥腸張說,上邊不急,下邊可急了。

    田恩善的臉漲得通紅,一溜煙地躲開了。

    就在這天傍晚,田恩善接到了墨鏡的指示,叫他設法除掉一個叫肖谷的秘密機關的工作人員,這個人已經開始懷疑申可嘉,並對申可嘉造成了一定的威脅。看過照片後田恩善又驚又喜,這個肖谷正是那個坐在申可嘉對桌的年輕人。驚的是要除掉的居然是他,喜的也是要除掉的居然是他。田恩善的心情很復雜,對他來說,這次要執行的是他職業生涯中最有快感的一次鋤奸任務了。

    夜深了,窗外的街道上已經闃寂無人。田恩善從床底下的一只裝滿破爛的竹筐裡摸出了一支手槍,他用抹布擦了擦,手槍便泛出刺眼的亮光。這個時候的田恩善也變了另一副模樣,那個滿臉堆著卑微笑容的小伙計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眼露凶光,滿臉殺氣的人,連那只和他十分親近的鴿子也驚怯地後退幾步,愣愣地看他。

    地點選在了一個僻靜的弄堂,這個弄堂通向一條非常熱鬧的馬路,那是這座城市著名的花柳街,有著大大小小幾十家妓院,田恩善已經摸清,肖谷每周至少要逛一次窯子,在這種場所附近下手是最能把問題引向歧途的了。

    天似乎真的晴了,抬頭仰望,還看到了一些閃閃爍爍的星星,只是地上的雨水還沒有干,窪的地塊便會有一汪淤水和星星一樣閃著亮光。田恩善靠著牆站著,除了他弄堂裡空無一人,他知道這是肖谷的必經之路,按著肖谷的生活習慣,他今晚是一定會經過這裡的。田恩善等了很久才發現有人影出現在弄堂的另一端,田恩善趕緊與那個人影對行,越走越近,果然看清來人就是肖谷。肖谷也看清了他,他有些困惑,可能一時想不清楚這個飯館的小伙計為什麼這個時候會到這個弄堂來。突然,肖谷似乎意識到了什麼,手伸進口袋裡掏槍,但已經晚了,一支烏黑發亮的槍筒已經對准了他的腦門。

    你是……肖谷說。

    是要你命的人。田恩善說。

    莫非你和申可嘉是同黨?肖谷說。

    你很聰明。田恩善說。

    話音未落,田恩善已經勾動了扳機,這支手槍的槍管已經套上了消音器,一聲很平常的悶響後,肖谷倒在了地上。

    6

    組織上命令申可嘉,要設法弄到黃存忠的父親黃廳長手裡的一份長江布防計劃。

    申可嘉只能從黃存忠身上入手。

    黃存忠是真的對申可嘉很好,他的好幾乎表現在方方面面,比如常常給申可嘉買禮物呀,比如隨叫隨到呀,比如噓寒問暖呀,雖然都是小事情,但真正的好其實就是這點點滴滴的小事情的組合。和黃存忠在一起,申可嘉認定了這就是愛情,她一直努力忘掉或排斥彼此的身份,盡量使其還原為純粹的男人與女人的關系,但是更多的時候,身份是想忘也忘不掉的,信仰的作用力遠遠比男人與女人的吸引力要強大得多。

    黃存忠提出要和申可嘉同居,這正是申可嘉需要的,不是心理和生理的需要,而是組織的需要。申可嘉說,我可以搬到你家裡嗎?黃存忠愣了一下,說,我還是想買新房子和你單獨住。申可嘉說,可我覺得還是住進你家裡更好一些,能住進你的家裡,就表明你們家對我認可了,我也會覺得更有面子。黃存忠面露難色,說,沒結婚就住進我家,我怕我父母不接受,他們都是很傳統的人。申可嘉說,那我們就結婚吧。黃存忠遲疑了一下,還是點點頭說,好,我們結婚吧。

    因為有了要結婚的前提,申可嘉也就順理成章地隨著黃存忠去拜見了他的父母。黃存忠的父母都是很容易接近的長者,他們通情達理,對大方得體性格乖巧的申可嘉沒有絲毫的異議,這樣,接下來的事情就好辦一些了。雖然離結婚還有一段距離,但是申可嘉已經有了經常出入黃府的理由。

    但是,那份想拿到手的長江布防計劃卻還離她要多遠有多遠,這令申可嘉十分苦惱。同時,肖谷的被殺也多多少少引起了機智過人的徐生對她的特別關注。

    肖谷的被殺的確與申可嘉有關,肖谷一直喜歡申可嘉,他低微的身份使成功的可能變得微乎其微,但這並沒有令他死心,反而激起了他對申可嘉更多的關注和興趣。這更多的關注令申可嘉的行蹤不可避免地暴露在了肖谷的視線之中,肖谷是個職業特工,他憑著職業敏感很快發現了申可嘉的可疑之處,而申可嘉也敏感地感覺到了肖谷對她的懷疑。沒辦法,申可嘉只好把這個情況通過田恩善匯報給上級。肖谷之死,已經把申可嘉推到了一個受人懷疑的境地之中。

    機會還是在一個晚上出現了。那天晚上黃存忠的母親請申可嘉到家裡吃飯,黃存忠的父親黃廳長也參加了這個家宴。吃完飯黃廳長去了書房,申可嘉則隨著黃存忠進了他的房間。房門關上的一剎那,黃存忠一把將申可嘉抱起來,申可嘉輕呼一聲別這樣,但聲音很微弱,如窗外落葉的聲音。黃存忠把申可嘉放在床上,然後開始解她的衣服,她又用手擋了幾下,力度依然如落葉。黃存忠很容易地扒光了她的衣服,然後一個猛子覆蓋過去。黃存忠進入得很順利,完全是秋風掃落葉的速度,申可嘉還沒有感覺到什麼,事情已經結束了。

    我是不是太快了?黃存忠說。

    快點好,省得讓家裡人察覺,那多不好意思啊!申可嘉說。

    黃存忠仰躺著呼呼喘粗氣的時候,申可嘉已經開始收拾自己了。黃存忠問,干嗎這麼急著穿衣服?申可嘉說,我想出去沏一壺茶,給伯父伯母各倒一杯。黃存忠笑道,傻丫頭,這種事由下人們做的。申可嘉說,下人做和我做意義是不一樣的,飯後敬上一杯茶,是我應該做的。黃存忠努力抬起腦袋,那我跟你一起去吧?申可嘉搖搖頭說,我還是想自己去。黃存忠見她一臉的真誠,也就不再阻攔,任由她去了。

    申可嘉在傭人的幫助下很快沏好了一壺茶,然後先倒了一杯,放在托盤上,雙手端著去了書房。接近黃存忠的父親是申可嘉必須要做的事情,有機會要上,沒有機會創造機會也要上。這是躲不開的使命。申可嘉推開書房門時心跳明顯加快了,這要比她利用工作之便給黨發去情報更為緊張。房間裡意外地空無一人,申可嘉沒有退回,她走到寫字台邊,看見台面上有一本線裝的《老殘游記》,是翻開頁扣在桌子上的,除此之外沒有發現她想看的任何文件,她的眼睛迅捷地掃過書櫥和寫字台的抽屜,依然沒有發現有價值的東西。她要退出來時,黃廳長又走了進來,她立即獻上了熱茶。

    天色漸晚,就在申可嘉告辭要走的時候,機會再一次降臨,已經成功晴朗了一周的天空又開始淅淅瀝瀝地下起了小雨,黃存忠要出去送她,他的母親看了看院子裡的雨,回過頭來對申可嘉說,要不,你就留下住一宿吧。黃存忠自然願意響應母親的提議,連忙挽留申可嘉住下來,這正好中了申可嘉下懷,她以微笑作答,算是同意留宿了。

    申可嘉住的是黃府的客房,因為還沒有結婚,知書達理的黃家是不會允許黃存忠和她同居的,這其實更有利於申可嘉有所行動。這一宿申可嘉顯然是睡不著的,據上線傳來的情報,黃廳長手裡的這份作戰計劃是隨身攜帶的,也就是說她要得到的東西此時此刻就在黃府,更確切地說,這份東西極有可能就在書房。申可嘉耐著性子熬到了後半夜,在人們最可能熟睡的時間段裡,她躡手躡腳地起床,溜過客廳,溜進了書房。

    重新躺到床上時,申可嘉有一種要虛脫的感覺,她沒有找到她想找的長江布防計劃。

    7

    這天傍晚,黃存忠又開著車到秘密機關來接申可嘉。申可嘉一上車便發覺黃存忠的臉色有些不對頭,她問他怎麼了,他沒回答,只是默默注視前方。申可嘉的心一下子懸了起來,她真怕她擔心的事情即將發生。

    黃存忠沒有把車開到黃府,而是開到了郊外一處人煙稀少的地方,車子停住,申可嘉立即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黃存忠率先下了車,沖著莊稼地抽起煙來,煙霧在他的頭上裊裊上升,仿佛在他的頭上長出一只飄飄悠悠的氣球。

    黃存忠終於說話了,他就背對著申可嘉說,你與我交往真的是與愛情無關嗎?

    申可嘉的腦袋嗡地一響,脫口說,不是這樣的。

    黃存忠回過頭來說,不是這樣又是哪樣?我不管你是哪路神仙,我只關心你對我的愛情是真的還是假的。

    申可嘉說,存忠,你為啥要這麼說呢?

    黃存忠說,你在我爸的書房裡找東西找了那麼長的時間,我爸警惕性那麼高,他怎麼能不察覺呢?

    申可嘉說,不管怎麼說,我對你的愛情不是假的。

    黃存忠說,那你究竟是什麼人?

    申可嘉一時答不上話來。

    黃存忠說,這麼說,你已經默認自己是個特工了?

    申可嘉使勁地把話說出口,我不是。黃存忠用雙手扳住她的肩頭,使勁搖了幾下,說,我們已經是這種關系了,有什麼話你不能告訴我嗎?申可嘉使勁甩開黃存忠的手,說,你希望我告訴你什麼?黃存忠說,我只是不希望你是共黨的特工。申可嘉脫口道,如果我是呢?黃存忠說,回去跟我爸坦白,我爸會有辦法保護你,只要你脫離共產黨,我們就會一生一世在一起。黃存忠說罷就伸手拖申可嘉上車,申可嘉奮力掙扎,就這時候,黃存忠的腦後出現了一支烏黑錚亮的槍筒,申可嘉還沒反應過來,黃存忠已經倒在地上。

    一切都是在瞬間發生的,申可嘉愣在那裡,站在她面前的已經不是黃存忠,而是那個長著一張笑臉的十裡香的伙計田恩善,他手裡的那只戴著消音器的手槍像只變了形的毒蘑菇。片刻,申可嘉突然號叫了一聲,撲到田恩善身上舉起雙拳便打,她一邊打一邊叫罵,你這個無賴,你為什麼要打死他?田恩善悶悶地說,我不打死他,你就會徹底地暴露。申可嘉說,你打死他,我也已經暴露了。

    申可嘉俯下身去輕輕地擦拭著黃存忠的臉,然後掉了一陣的眼淚。存忠,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呀!申可嘉連聲念叨著,哭夠了,擦掉眼淚。當她站起身來時,她似乎已經不是一個憔悴的女人,而是還原成一個堅強的革命者了。

    我請求你打死我。申可嘉說。

    不,我的任務是保護你。田恩善說。

    我參加革命時就向組織提出過要求,如果我暴露了,就請派人打死我,不要讓我落在敵人手裡,因為我了解自己,我是個弱點很明顯的女人,我不敢保證自己在嚴刑拷打下依然是個堅強的革命者,所以,你打死我就是成全了我。申可嘉說。

    你並沒有暴露,你趕緊離開這裡,回秘密機關去,你還有回旋的余地。田恩善說。

    你以為黃存忠死了,我就沒事了嗎?我已經暴露了。申可嘉說。

    要不,你離開這座城市吧?田恩善說。

    沒有上級的命令,我不能走,我只能回秘密機關去,因為我的任務還沒有完成,但我希望你能把我的請求帶給上級。申可嘉說。

    8

    墨鏡狠狠地把田恩善訓斥了一頓,說他擊斃黃存忠是愚蠢之舉。田恩善反駁道,我要是不打死他,我又能怎麼做?這句話把墨鏡也問住了,他閉上嘴巴,在田恩善的房間裡緊鎖眉頭沉吟了足足有一刻鍾,然後走到窗前,向外望了望,歎了口氣,這才回過身來,對田恩善說,是到了申可嘉為黨犧牲的時候了。

    你說這話是什麼意思?田恩善問。

    我們從參加革命那一天起,就時刻准備著為黨犧牲自己的一切了。墨鏡說。

    你到底是什麼意思?田恩善說。

    你難道不明白是什麼意思嗎?墨鏡說。

    不,我不會去殺自己的同志。田恩善說。

    我們已經采取了多個營救措施,只要有一線希望,我們也不會丟下自己的同志,可是你知道嗎?現在申可嘉已經被秘密監視起來了,除了你還能給她送去溜肥腸外,任何人都無法接近她了,我們的幾個營救方案都失敗了。墨鏡說。

    當初就不該讓這麼柔弱的女子來做這種危險的工作。田恩善說。

    田恩善還在那裡喋喋不休,墨鏡不接他的茬兒,而是把一個小藥丸放在他的小床上,然後看了看他,就出去了。田恩善看見門外的日頭已經升得老高了,他知道他也該去前堂忙活了。

    時近中午,田恩善拎著食盒又一次走進了那扇大鐵門,這裡和往常一樣陰森而安靜,院門口除了站崗的哨兵外幾乎看不見其他的人影。但走進了辦公樓後,田恩善還是感到氣氛與往常有些不同,他看見有一兩個人總是在走廊走動,這令他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兒。

    田恩善還是順利地推開了申可嘉辦公室的門,裡面只有申可嘉一個人,她看田恩善的眼神有些特別,田恩善迎著她的目光停頓片刻,這才遞上了那盤溜肥腸。

    申可嘉低頭用鼻子聞了聞,說,真香!田恩善知道自己不必說什麼了,但他還是拗不過自己,低聲說了一句,今兒個的溜肥腸火候有點大,你要是不想吃,就別吃了。申可嘉說,謝謝你,我喜歡火候大的。田恩善轉過身,逃跑似的出去了。

    門被關上,申可嘉呆呆地盯著門板,默默地讓眼淚流了出來。她此時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的處境,她已經暴露了,她已經被人家監控起來了,只是還沒有動手,很有可能是馮凡在放長線釣大魚。如此看來,這個飯館的小伙計也已經無可救藥地被她牽進了危險的境地,但沒有辦法,她此時比任何時候都需要這個小伙計的幫助。

    申可嘉很快擦掉了眼淚,今天的事情是她早就認定了會來的,對於干上這一行的人來說,這件事就像天有不測風雲一樣,你是說不准什麼時候會刮風下雨的。她從盤子裡找出了一塊肥腸,從裡面撥出了一個小藥丸,看得出,這個藥丸是實心的,不是裝有情報的那種,她略略遲疑一下,還是很平靜地把藥丸弄碎,灑在了溜肥腸上,然後用筷子攪拌均勻。

    接下來,申可嘉悲壯地開始大口大口地吞嚼溜肥腸,以往一盤肥腸她一頓只能吃下半盤,但這一次她全吃了,吃得一塊不剩。然後她擦了擦嘴巴,推開了門,她看見徐生正站在門外朝著她冷笑。

    申小姐,馮處長請你去個地方。徐生說。

    什麼地方?申可嘉問。

    去了你就知道了。徐生說。

    申可嘉並沒有驚慌,她知道要來的事情終究要來,好在她已經吃了該吃的東西,她沒有什麼後顧之憂了。

    徐生帶著申可嘉去的是行刑室,馮凡就站在門口,四目相對,申可嘉看到了馮凡眼睛裡的無奈與惋惜。馮凡說,申小姐,我是真沒想到你會是……申可嘉笑了笑,說,馮處長,其實連我自己有的時候都不敢相信我會是。馮凡搖搖頭,苦笑道,我現在已經明白了,為什麼會在如此柔弱的你的身上會有那麼一種與眾不同的氣質,但我還是要說,你真的不適合做這一行,進了這個屋子,想不讓你招供都難。

    行刑室的門打開了,裡面正吊著一個血肉模糊的受刑人,申可嘉陡然慘叫了一聲,一下子癱在地上。

    嚇昏了!徐生說。

    蠢貨,你沒看見她已經七竅流血了嗎?馮凡說。

    申可嘉的確是七竅流血,毒發身亡了。馮凡狠狠地甩給徐生一個耳光,咆哮道,一定要給我盯緊那個小伙計,一定要釣出大魚來。

    9

    田恩善知道自己已經被跟蹤,他從前門進去,立馬從後門溜掉了。連肥腸張也沒有察覺他是怎麼溜掉的,當徐生帶著人來詢問他的時候,他還以為田恩善跑出去買肥腸了呢!

    田恩善去了西山的一個山洞藏匿起來,有個老大爺會每天給他送一次食物。他每天吃了睡,睡了吃,實在憋不住了,他就會鑽出山洞到林子裡去練一練槍法。槍聲會驚飛一些飛鳥,看著撲啦啦飛起來的鳥兒他就會想起他收養的那只鴿子,飯館是回不去了,那只鴿子的命運也就成了一個懸念。

    西山腳下有一座著名的兵營,人們都習慣稱之為西大營。西大營裡駐扎著萬余名官兵,兵營的四周有好幾處練兵用的靶場,槍聲此起彼伏,田恩善的槍聲夾雜在這些練兵的槍聲中如水滴落在雨中,絕不會引起任何人的注意與懷疑。

    田恩善沒有完全遵守墨鏡給他定的規矩,閒得實在無聊時,他私自下山了,來到了西大營附近溜達。西大營離居民區不遠,他們的俱樂部是在兵營之外,居民區之內的,田恩善和一些閒溜達的人一樣有意無意地走近了俱樂部,然後仰起頭看貼在牆上的電影海報,海報上的女明星都很漂亮,田恩善能從她們每個人的臉上看到申可嘉的影子。

    田恩善返回山洞後就疲憊地躺下來,他沒干什麼體力活兒卻感到身上很疲勞,每一個骨頭節都有一種酸痛感。他閉上眼睛,一種來自於體內的那種日復一日的欲望又席卷而來,他依然還是想到了申可嘉,已經在另一個世界的申可嘉如同一股陰風迎面刮來,令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欲望倏忽之間消失了,疲勞感也一掃而光。他猛地坐起來,困獸般在山洞裡來回踱步。

    日頭快要落山的時候,田恩善聽到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他停住踱步,默默地注視著那個送飯的老大爺走了進來。這次老大爺送來的不僅僅是吃食,還有一張紙條,紙條上的字跡他十分熟悉,是墨鏡的筆體,墨鏡約他明天中午在山下的一家餐館見面。

    第二天吃過早飯,田恩善把自己打扮成一個進城賣山貨的鄉下人,他挑著一擔山貨下了山。約摸快到中午的時候,田恩善走進了事先約好的那家小飯館。

    墨鏡還沒有來,田恩善要了一碗面條慢慢地吃。不久,墨鏡就來了,他一反常態地直接坐到了田恩善的對面,也要了一碗面條。

    伙計離開後,墨鏡壓低聲音對田恩善說,我們的隊伍裡出了叛徒,組織上決定交給你一個重要的任務,要不惜一切代價干掉他。

    他是誰?田恩善問。

    這是他的照片。墨鏡說。

    田恩善看過照片後大吃一驚,照片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他參加革命的引路人鍾振華。一股火氣直沖腦門,田恩善怒目圓睜,脫口道,你搞錯了吧?

    沒有錯,他就是叛徒。墨鏡說。

    說誰是叛徒我都相信,包括你,但說他是叛徒我不信。田恩善說。

    可他的確是個叛徒,消息准確,因為他的叛變,我們的地下組織受到了嚴重破壞,更重要的是,有一起重大的行動將受到致命性的影響。墨鏡說。

    我不想去執行這個任務,換人吧。田恩善說。

    這是命令。墨鏡說。

    田恩善低下頭,他還是轉不過彎兒來,鍾振華怎麼能是叛徒呢?他有著崇高的革命理想,有著領袖風范,沒有他,他田恩善肯定還會是一個漢奸家裡的下人……田恩善的心亂成了一鍋粥。

    你要秘密潛入西大營與鍾振華接上頭,西大營的官兵就要起義了,我們一方的聯絡人就是鍾振華,麻煩的是西大營的人只相信鍾振華一個人……墨鏡說。

    一個在飯館門口探頭探腦的人引起了墨鏡的警覺,他壓低聲音說,不好,我被跟蹤了,你趕快從後門離開,越快越好,記住,一定要完成任務。墨鏡說罷把一個小藥丸塞進了嘴裡,然後起身往外就走,田恩善親眼看見幾個特務迎了上來,墨鏡卻猝然倒下了。田恩善來不及多想,進了後廚奪門而逃。

    再次躺到山洞裡的時候,田恩善想的更多的不是已經犧牲了的墨鏡,而是被墨鏡認定了的叛徒鍾振華。他做了一種假設,鍾振華不幸被捕,起初他正義凜然並不屈服,但是在敵人的酷刑之下,他還是屈服了……田恩善很快推翻了自己的設想,他知道有許多同志是成功熬過敵人的酷刑的,直到被殺害都沒有出賣組織,堂堂的鍾振華怎麼能熬不過敵人的酷刑呢?

    根據墨鏡生前提供的聯絡方法,田恩善在西大營附近的一家茶館與鍾振華接上了頭。

    鍾振華見來人是田恩善後十分驚訝,他的原本黯淡的臉上頃刻間就有了一層明亮的光澤,他雙手抓住了田恩善的肩頭使勁地搖了幾下。

    小伙子,你成大人了。鍾振華說。

    沒有鍾先生,就沒有現在的我。田恩善說。

    田恩善的話似乎觸動了鍾振華的某根敏感的神經,他放開田恩善,歎了一口氣。田恩善沒有表現出故人重逢應有的興奮和喜悅,他盯住鍾振華,原本一雙笑眼沒有了笑意,而是變得異常冰冷,連田恩善自己都感覺到了自己臉上的寒意。

    鍾振華顯然也感覺到了田恩善臉上的寒意,他啞著嗓子說,你好像什麼都知道了。田恩善點點頭,他真的想當面問一問鍾振華,他究竟是不是真的叛徒。

    人呀,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革命理想如此堅定的我居然會成為叛徒。鍾振華說。

    這麼說,一切都是真的了?田恩善說。

    當理想被激發,理想便會使人無所畏懼,就會使人寧可為理想和事業犧牲一切,包括生命。而當生命真正受到死亡的威脅時,貪生的欲望又不可遏制,這就是我的悲哀。鍾振華說。

    那麼現在,你還有革命理想嗎?田恩善問。

    有,可有也已經沒用了。鍾振華說。

    只要有,就還有用。田恩善說。

    鍾振華苦笑著搖搖頭。

    明天是西大營起義的日子吧?田恩善問。

    鍾振華點了點頭。

    可以把起義提前到今天嗎,如果這樣,你還能立功贖罪。田恩善說。

    我已經沒法走回頭路了,小伙子,我不告發你,你走吧。鍾振華說。

    我不走。田恩善說。

    我不管你走不走,我可要走了,下午我還要給西大營的官兵做一場起義的講演呢!鍾振華說。

    田恩善默默地看著鍾振華離開了。按照常理,西大營的起義注定要失敗的,因為鍾振華的叛變,敵人已經做了足夠的准備。但是,田恩善突然就有了一個大膽的設想,如果能把起義提前到今天,起義的成功率就會提高到一半以上。

    田恩善還做了另一個假設,他當眾槍殺了鍾振華,但是鍾振華身邊的不明內情的同志們怒不可遏,亂槍打死了他。他的死又算什麼呢?他的上司只有墨鏡一個人,換句話說,能夠證明他是鋤奸而鍾振華是叛徒的人也很可能只有墨鏡一個人,可是,墨鏡已經犧牲了……田恩善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寒戰。

    下午,俱樂部裡裡外外站滿了荷槍實彈的西大營的官兵,此時,天又下雨了,晴朗了近半個月的天空又陰雲密布,一下子又回到了令人魂牽夢繞的梅雨季節。田恩善大搖大擺向裡走,他對攔住他的士兵說,請讓我進去,我就是在裡面講演的鍾振華先生的助手,士兵似乎被裡面群情激昂的情緒所感染,只稍稍猶豫了一下,就讓他進去了。俱樂部的主席台上鍾振華正在講演,他的表情是田恩善所熟悉的,他的聲音鏗鏘,已經完全進入了境界,此時的他一定忘了自己已經成為了叛徒。他說,弟兄們,跟我舉起你們的手,跟我一起回到人民的懷抱吧,遠離那個即將滅亡的反革命陣營吧!

    起義!起義!眾人跟著鍾振華一起高聲呼喊。起義這個字眼就像是饑餓的人群中出現的面包和饅頭,它的香味無限地輻射,從人們的鼻子、口腔、直抵心靈。這是一個生的信號,它的誘惑力頃刻間使這些萎靡的人振作起來,發出了整齊劃一的聲音,起義!起義!

    就在聲浪剛剛落下,它的余波還在嗡嗡作響的時候,田恩善掏出了手槍,他周圍的人幾乎還沒有注意到他時,他已經舉槍對准了台上的鍾振華扣動了扳機。子彈擊中了鍾振華的左胸,他的目光與田恩善的目光迅速相撞,愣怔一下,然後高大的身軀緩緩倒了下去,整個俱樂部一下子靜得出奇,大家都呆住了。

    片刻,群情激奮,幾乎所有黑洞洞的槍口都對准了田恩善,不用命令,亂槍齊發,田恩善的身上冒著無數縷壯觀的黑煙,然後也像鍾振華一樣緩緩地倒了下去。

    主席台上的幾名軍官抬起了鍾振華的屍體,其中一名軍官沖著台下怒吼道,事態緊急,我宣布,起義提前到現在,大家緊急集合,准備出發。

    眾人一起向外湧去,一雙雙雜亂而又有序的腳踏在了田恩善的身體上,把他踩成了雨地裡的淤泥。外面風雨交加,雨水如同沸水一樣瘋狂,有幾面旗子在風雨中發出了獵獵的聲音,而這支隊伍的每一個人都如同沸水中的一個分子,它們化出的氣體壯觀、恐怖而又輝煌。

    原刊責編 張競毅本刊責編郭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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