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 第十一章 (1)
    李倉仍然天天扛著他的金龍旗上鐵路工地,那已經成了習慣,不管是華工,還是美國人,起初都覺得他的行為怪怪的,時間長了,也都不再當一回事了。大家在乎的是生存和工作環境,華工們的伙食已經變得越來越差,吃的粗雜糧多半是已經發霉變質的高粱和橡子面,讓人難以下嚥。每頓吃飯的時間也受限制,匆匆忙忙的,像要去打仗。要是誰動作慢了,監工詹姆斯的皮鞭就甩過來了。那鞭子甩得重,一甩就是一道又粗又深的血痕。華工們常常喝不到水,實在太渴了,捧一掬路邊水溝裡發腐的水就喝了。工資更是只有白人勞工的三分之二,蘇文清算了一下,要想賺足回去贖羅秀雲的錢,看來是比登天還難了。我的曾祖父說:「那時郵路還不太通暢,平時要往國內寄一封信都難,更不要說寄錢了,在還清當時出國時欠下「豬仔館」的貸款,第一月工資領到手後,華工們便到山上砍了一根竹子,然後在竹管上面挖了一個小孔,把公司發給大家的工資塞進了竹筒裡。也只有那樣了,不然的話你叫他們把錢放哪去?蘇文清明明知道就那麼些錢,一有時間就要倒出來反覆數著,像是要看那錢到底攢足了沒有。點著點著,就愁眉苦臉了,長吁短歎著。

    我的曾祖父知道他在為贖羅秀雲的錢發愁著,便安慰說:「才來多久呀!把心放寬點吧,你急了又有什麼用?」

    蘇文清說:「我知道急也解決不了什麼問題,但我這心就是那樣,天天就在為那件事急著,照這樣修鐵路,我們什麼時候才可以回去呢?」

    我的曾祖父說:「我說你不要老是去想那些沒用的好不好?你越是想,心情就會越糟糕的,一個人是不能夠那樣過日子的,那樣反而會害了自己的。」

    蘇文清說:「你說要幾年鐵路才可以修好?」

    我的曾祖父說:「不是說五年嗎?」

    蘇文清聽著叫了起來說:「五年呀!要那麼久?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五年要多少天?」

    我的曾祖父面對現實,他說:「不管多少天,反正你得把鐵路修好你才能夠回去,我們都是簽了契約的,鐵路一天不修好,你就沒法離開美國。所以你著急也是白著急,一點也沒用的。」

    蘇文清聽著,垂頭喪氣,一點也提不起神來,他覺得我的曾祖父還有李倉他們並不理解他的心情,說話都是過分輕鬆了,要是處在他那種情況試試,不急才怪呢?

    著急歸著急,還得面對現實。華工們一邊埋怨生活待遇太差,一邊仍然還得像一頭牛一樣幹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惡劣的環境直接威脅著勞工們的身體健康和生命,因為伙食極差,嚴重的營養不良使許多華工都得了各種病,由輕病拖成重病。輕的不給治,輕的每天照樣出工,照樣干重活,由於吃不消,一些人便倒在了工地上,但只要你不死,醒來後還得繼續上班幹活;病重的則抬到一間另搭蓋的隔離帳篷隔離起來,也沒一個人照顧,也不請醫生看,只等油枯燈滅,生命自行耗盡。

    雪崩塌方和各種事故是經常發生的事,工地上平均每天都在死人。剛開始時,有人死了,都是由華工們自己在鐵路邊上挖個坑,把死去的華工用草蓆或被子一卷就埋了。後來,有一天,一個叫黃和伯的人來到鐵路工地,他對華工們說,以後收屍的事就由「六和會館」的人做了吧!華工們不理解,說,為什麼呢?黃和伯說,不為什麼,就為都是中國人。華工們聽了就很感動。

    「六和會館」實際上是一個由早年來美國謀生的中國人創辦的福利機構,地點設在舊金山,負責人就是黃和伯,廣東海陸豐人,他是前些年從中國到美國舊金山的。那時的美國,對絕大多數的中國人來說都很陌生,有人說,美國找到金礦啦!到美國發財去!喊一聲,便有很多人爭先恐後地往美國跑,結果家鄉的田地也荒蕪了,牲畜也不想養了。大家恨不能一步跨到美國搶一把金子。

    黃和伯祖上信佛,一家人幾乎全部皈依佛門,在家修持。黃家在當地還是有名的醫家,在街上開有藥鋪,賣一些中草藥,因為醫術高明,遠近凡各種疑難雜症,都要找上門求治。其實像黃和伯這種人家是不用離鄉背井的,偏偏黃和伯是一個非常講醫德的人,當有人告訴他去美國的勞工缺醫少藥的情況後,黃和伯就下決心要拯救一下那些華工了。但是,到了美國後,他才發現自己的能力是那樣的有限,力所不及。他儘管可以救活那些生了重病的人,卻對那些被雪埋掉,被炸藥炸得粉身碎骨的勞工回天乏術。黃和伯就想,既然自己救不了他們,那麼,就好好的送他們上路吧,在他們死後,在他們身邊沒有一個親人的情況下,讓他們死也死出尊嚴,死出一點溫情。

    死亡是經常發生的,黃和伯幾乎每天都要面對死亡。面對一個個死去的形態各異的華工,黃和伯的心靈每時每刻都在震撼,顫慄著。他覺得,那些華工死得太慘了,簡直慘不忍睹,各種死相都有,讓人看了心裡永遠無法平靜下來。黃和伯心裡就想,那些華工當初都是一個個懷抱著各種各樣的理想才來美國的,結果理想還沒實現,卻都成了異鄉鬼,並且連他們的遺骨也將永遠地留在了別人國家的土地上,想想實在叫人傷心哪!因此,每掩埋一個死去的華工,黃和伯都要求會館的人嚴格按照中國傳統的喪葬方式進行下葬,不得有任何馬虎。

    掩埋那些華工時,「六和會館」的人先把土坑挖好,那些後事都是黃和伯自己親自在做的。黃和伯做得極認真,每回下葬那些華工,他都要非常虔誠地跪了下來,然後三柱香燭,幾綻紙錢,一杯水酒,沒有酒就以水代替,他一絲不苟,臉上寫滿了悲傷之情,就像死去的人是他的哪一位親人似的。屍體掩埋過後,看紙錢在一片片燒完,燒成灰燼,然後隨風飄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黃和伯心裡就會有一種很奇怪的想法,他知道死去的人已經上路,魂靈已經飛越過太平洋,回到大清國,回到故土去了。那時,他的心裡就有一種說不出的感動,就會得到一種安慰,覺得自己在做了一件善事,一件非常有意義的事。他會衝著墳頭連磕幾個響頭,嘴裡說:「兄弟,金銀財寶換不來家裡好,金窩銀窩不如家裡的狗窩,從現在起,你就不再在異國他鄉受苦了,家鄉沒有修鐵路,你回家吧,安心上路吧!你的親人在等著你,等你回去,……」

    沒說完,自己已經先淚流滿面了。

    鐵路越往前開,死去的人就越多,鐵路兩旁遍佈的都是一堆堆膝蓋高的小土墳。每個墳頭上露出一截青石,青石上都用紅漆寫著死去了的人的名字,然而時間一久,日曬雨淋,青石上的名字也早已不見了痕跡。有的墳頭上也開始長草了,那些說不清草名的小草先是毛茸茸的幾株,再後來就開始瘋長了,連整個墳頭都被蓋住了。那些草一定是吸取了死人的養分,綠油油的一片,有的已經長得就跟一棵小樹似的,根本看不出那裡曾經埋葬過人。我的曾祖父曾經說過,當年一共有一萬多名中國勞工到美國參加修建鐵路,結果到鐵路建成的那天,就只剩下五千多人,其餘的四千多人不外乎是累死,病死,凍死,被炸藥炸死,雪崩和塌方被壓死了的,有時刮龍捲風,乾脆連屍體都被龍捲風刮到哪裡也找不到了。

    黃和伯他們收屍,一般都選擇在黃昏的時候。那對黃和伯他們來說,其實也沒有太特別的用意。但是每當黃昏降臨,黃和伯他們在收屍的時候,蘇文清那雙非常傷感的眼睛卻總是遠遠地在注視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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