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路 第八章 (2)
    池塘邊,身穿黑色牧師服的凱西正在給幾個信徒舉行受浸禮。蘇文清想不到在這個地方會碰到凱西,當時在輪船上看到凱西時,她的身上穿的是一襲拖地的白紗。蘇文清突然發現,穿黑袍的凱西要比穿白紗的凱西更端莊更好看。這時只聽凱西嘴裡念著:「奉聖父聖子聖靈的名,為你受浸,從今以後,你將歸入主的名下,成為上帝的子民,脫離黑暗,進入光明,遠離罪惡,過聖潔的生活,為主作美好的見證,榮耀主的聖名。奉主耶穌的名禱告,阿門!」

    當然,凱西說的是英語,蘇文清一句也沒聽懂她到底在說些什麼。蘇文清只覺得每一句話從凱西嘴裡講出來都非常的好聽。凱西看到蘇文清,感到相當意外,她想不出他怎麼會跑到這裡來了,她以為蘇文清是特意來找她的。她微笑著向蘇文清面前走去,風輕輕吹著,凱西步態輕盈,衣袂飄飄,蘇文清覺得凱西簡直像一個剛剛下凡的仙女。凱西已經站在了蘇文清的面前,她非常有禮貌的說:「你好!要是我沒有記錯的話,你就是那個蘇,那個可以讓許多女人感動的男人是吧?」

    蘇文清顯然有些侷促不安,他想不出要怎麼回答凱西的話。

    凱西看蘇文清發窘的樣子,不覺笑了起來,她不想再為難他了。她發現蘇文清和幾個月前比起來,顯得又黑又瘦了的,不禁有些心疼,她說:「你變黑變瘦了,你最近還好嗎?」

    蘇文清點了點頭,本來想說,你就在這個教堂裡啊?但沒有說出來,凱西卻已經知道了他的心思,笑起來說:「我才剛剛到這個基督教堂來,我的祖父曾經就在這個教堂當過牧師,我不想跟我的父親呆在一起,我的父親對我管教很嚴厲,我不想太受他的約束。我想一個人呆在一個地方。」

    凱西打量著蘇文清,她說:「你真的和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點也不一樣,你變黑了,瘦了,剛才我有點不敢認你了。怎麼樣,在鐵路工地工作是不是很辛苦?」

    蘇文清依然沒有回答。凱西有點不滿了,她說:「你為什麼不說話?你那幾個朋友他們都還好嗎?你是不是來找我的?」

    蘇文清本來還真的不知道要說些什麼好。他覺得站在這個金髮碧眼的西方女人面前,心裡總是很緊張,甚至緊張得有點讓他喘不過氣來。那種感覺是從內心深處湧上來的,以至於使他情迷意亂,使他心慌氣短,使他想極力逃避,他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會那樣。但他確確實實就是那種心情。現在凱西這樣問他,他倒是找到了話題,他告訴凱西說,他的老師李倉讓白人勞工彼卡和監工詹姆斯他們給欺侮了,他們的做法很令人氣憤。他們簡直太可惡了,早晚有一天,他會收拾他們的。

    凱西聽著,突然像一個沒心沒肺的孩子一樣很燦爛地笑了,笑得咯咯響。笑著笑著,她的表情變得嚴肅了起來,她收起了笑容,她告訴蘇文清說:「你不能恨他們,是他們身後的那個魔鬼在誘惑他們去做壞事,去欺侮你的朋友的,你要恨,只能恨他們身後那個叫撒旦的魔鬼。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蘇文清一時聽糊塗了,明明是他們在欺侮中國勞工,卻要把責任推到那個叫撒旦的魔鬼身上,那算什麼道理?於是蘇文清說:「照你那樣說白人就可以任意打中國人,打了後就統統把責任推給那個叫撒旦的魔鬼了是不是?」

    「不,不是那樣子的。」凱西耐心地給蘇文清做著解釋,她說:「我的意思是說,他們犯了罪你也不能去報復他們,也沒有必要去報復他們。知道為什麼嗎?因為上帝可以讓欺侮你朋友的那些人懺悔的,上帝最終可以洗去他們身上的罪惡。而你如果報復了,就是你明明知道別人的惡,而你卻用你的惡去報復另一種的惡,那叫知惡作惡,是大惡。耶穌講寬容,耶穌講人家伸手打了你的左臉,你可以把右臉轉過去繼續讓他打,也不要有任何的怨言。現在你聽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凱西說話時眼睛在閃閃發光。她極力試圖讓眼前的這個東方人理解西方的基督思想,但作為一個東方人,對一點也不瞭解基督的蘇文清來說,他怎麼可以明白呢?他覺得凱西簡直和她的父親蒲魯士一個樣子,一整個頭腦就是基督耶穌和寬容,人怎麼可以那樣活著呢?依他的想法,人家在毫無道理的情況下打了你,欺侮了你,你可以寬容人家一次兩次,也可以三次四次,但你總不可以沒完沒了地原諒他,忍讓他,你總要反擊的。你怎麼可能沒完沒了的讓人家欺侮呢?

    蘇文清說:「那我做不到,我會反擊的,我不可能一讓再讓,讓人家騎在自己的頭上拉屎拉尿。」

    凱西看自己說服不了蘇文清,心裡有些遺憾,她說:「我們今天不要討論這個問題了好不好?不過,我很讚賞你的固執,如果沒有固執,你就不可能那麼愛你的那個羅姑娘了,下回有機會去中國,希望你帶我去認識一下她,她真的好幸福。從同樣是一個女人的角度來講,她是一個值得別的女人去認真研究的女人。我覺得可以讓一個男人著迷,甚至於可以讓一個男人去為她死的女人,一定是是很神秘,很值得敬重的人。」

    蘇文清臨行前,凱西對他說,上帝眷顧他所創造的世界,以他的全能幫助人,上帝愛他,愛他的家人和他的朋友,但上帝要人一樣愛他。凱西希望蘇文清心中要有上帝,有時間經常到教堂走走,讀讀聖經,因為聖經能夠幫助我們,教堂是一個歸屬上帝的人要到的地方。

    蘇文清聽著,不知道說什麼好,他心裡不明白不管是蒲魯士還是凱西,為什麼一見面總是給他們講上帝,上帝真的如他們所說,是萬能的嗎?

    我的曾祖父說,自從那次去小鎮回來後,蘇文清變得非常的敏感和脆弱。他說他經常在更深夜靜時可以聽到教堂的鐘聲,那鐘聲彷彿就在自己的耳邊不遠的地方響著,「噹」、「噹」、「噹」一下一下的,清晰無比。我的曾祖父和李倉都認為他在說夢話,都說,不會吧,這荒郊野外的,沒有教堂,又哪來的什麼鐘聲?而且,據他們知道,教堂的鐘聲都是在早晨響,而不是在夜間響的。蘇文清卻非常固執,他說:「不,我真的是聽見了。你們怎麼可以說沒有聽見呢?一定是你們的耳朵有問題了。」

    李倉說:「那一定是夢幻,是你在夢裡聽到鐘聲在響了。」

    蘇文清當然否認他們的說法,一再爭辯說:「那是不可能的,我明明就是聽到鐘聲在響了,你們怎麼可能說沒有聽到呢?你們為什麼要故意這麼說呢?」

    我的曾祖父覺得蘇文清有點不講道理,他說:「如果真的聽到鐘聲響了,我們為什麼要故意說沒有聽見呢?我們到底圖什麼?我們就是沒有聽見嘛!」

    蘇文清也不想跟他們爭辯了,只說,不管大家有沒有聽到鐘聲,他卻是千真萬確地聽到了,那是不容懷疑的。他說,只要聽到鐘聲,他就會想起牧師凱西,又從凱西身上,聯想到還在青樓裡過著水深火熱的苦日子的妓女羅秀雲,那時,他的心就會更加的思念羅秀雲。他說,他真恨不能馬上回到中國去,回到羅秀雲的身邊。蘇文清坦承說,他自己真的已經得了一種很嚴重的思念病,而那種思念病,不是用任何藥物都可以治好的,只有一種藥,那就是回到中國,回到羅秀雲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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