闖海南 第71章 第四十八章
    海南慶祝建省二十週年的初夜,陰得很厲害。沒有月亮,沒有星星,很厚的霧靄遮蔽了天幕。夜色顯得很濃,擠迫了人的視線,只能看見幾十米的海面,海浪漆黑。從市區方向走過來一群人,在他們背後,是萬盞燈火的城市,燦爛繁華,摩天大樓上的燈光像星光一樣亮在蒼茫的夜幕,使人分不清那是燈光還是星光。挨著海邊大樓的燈光,在海面上閃亮,幾個夜泳的人在大樓的燈光上游動。一艘小船從遠方的海面上滑過來,經過這裡,又向著遠方的海面滑去,有機器的轟隆聲,漸漸地大了,又漸漸地小了,隨著小船的消失也消失了。不遠不近的地方,傳來一陣喜慶的爆竹聲。一聲停了,又一聲爆起,向城市顯示放鞭炮人的喜悅。

    這些人穿過剛剛修好的白沙門公園,方磚鋪成的小徑兩邊,是各式各樣的奇樹,呈現各種造型。有很多巨大的橡樹,圓形的樹冠遮掩很大一塊草地,很有氣派。在奇樹中間,又有許多奇石,形狀各異,甚為精緻。有年輕男女在奇樹和奇石間享受愛情,互相溫存,奇樹奇石間有了愛的呢喃。這十多個人穿過奇樹奇石和愛情的呢喃,走到海邊的沙灘上,腳步踏在鬆軟的沙子上,沒有一點聲息。從他們行走的姿勢看出,是一群過了中年的男女,裡面還有兩個白種女人。

    他們是海南島最有錢的大腕,每個人在公司裡都有很多億的股份。每次捐款都是幾十萬上百萬,像從口袋裡掏出個鋼崩一樣不在乎。他們走到離海水不遠的地方停下腳步,面對著瓊州海峽,面對著家鄉的方向,都沒有說話,能聽見海浪輕輕的喧嘩。有人用紙巾擦著眼睛,有人發出嗚咽,聲音很低。

    海灘上有風,風不大,吹起了他們的頭髮,他們能感到頭髮的飄拂,還有海風的蒼涼。

    這群人蹲下身子,面對海峽,把手裡的火紙、供香、蠟燭放在沙灘上。一堆火紙燃起,逼退了一片黑暗。又一堆火紙燃起,又逼退了一片黑暗。一會兒工夫,海灘上燃起十多堆火光,漆黑的海灘有了十幾點光明。

    石箐箐攙扶著剛從監獄裡出來的畢志磊,他的腰已經佝僂了,本來高大的身軀低矮了許多,腳步的邁動都缺了踏實,似乎依靠著石箐箐才不會摔倒。他倆和大家一塊走到海邊,蹲下身子,把手裡的火紙、供香、蠟燭放在沙灘上。他們也點燃了供香,又點燃火紙,火光照著他們的臉龐,能看出滄桑的皺紋和花白的頭髮。

    畢志磊的動作很慢,是那種老年性的笨拙,半天才朝火堆上放一張紙,像是在琢磨什麼,一句話都不說。石箐箐一張連著一張地給火堆上放紙,小聲地說:「麗婕,我們都想你……」沒說幾句就說不下去,抽泣的聲音增大許多。

    歐陽莉雪和丁東國也點燃了一堆火紙,火光同樣照著他們的臉龐,同樣能看出滄桑的皺紋和花白的頭髮。丁東國的動作和畢志磊很相似,也是半天才朝火堆上放一張紙。完全是靠歐陽莉雪不停地給火堆上放紙,火堆才能繼續燃燒。她的眼睛裡含著淚水,只是沒有流出來,也不停地念叨:「麗婕,咱們在一塊讀研究生,一塊闖海南,原想在海南闖蕩一輩子,你卻先走了。咱公司現在有了上百億的資產,你卻不在了。仔細想想,要那麼多的錢有啥用處?咱們奮鬥了二十年圖啥哩?連畢志磊都被人家關了大半年,汪新望現在還在牢裡……」

    王傑超拿的火紙最多,還有冥通銀行發行的美金、歐元、港幣,一沓一沓地朝火堆上放,一邊放一邊嘟囔:「麗婕,我給你燒了很多美金、歐元、港幣,說啥也不能讓你在那邊沒錢花。咱們公司要不是你,絕對不會有今天……」

    夏侯博也點燃了一堆火紙,他一邊給火堆上放火紙,一邊很哲學地說:「麗婕,咱們當初受窮的時候,拚命地掙錢。現在,咱們的錢在海南是最多的了,心境怎麼還沒有當初受窮的時候好呢?」

    那兩個白種女人是澳大利亞人,一個叫薇麗娜苔絲,中國名字叫牛漂亮。一個叫查莉絲,中國名字叫馬美麗。她們不懂中國的祭奠規矩,用手在胸前畫著十字,嘟嘟囔囔地禱告,求上帝保佑這個死去的中國女人。

    杜泓伯把火紙點燃後,又拿出一本書,藉著火光看了書皮,書皮是一片藍色的大海,海面上印著白色的《闖海人》。他把書皮撕下來,撕得很鄭重,放到火堆上,看著書皮燃燒起來,像是給領導匯報工作一樣說:「麗婕,我把咱們闖海南的書寫出來了,你看看啥地方沒寫好,再版的時候我修改。」隨後,撕了一張書頁放到火堆上,說,「這是《自序》,寫的是我為啥要寫這部書……這是第一章,寫的是你當年在海安昏倒的事情,畢志磊和我們都勸你暫時不要到海南,先回內地把身體養好了再來,你堅持要到海南。當時,我們這些男子漢都佩服你。我們這些素不相識的人,就是在海安搶救你的時候相遇相識,走到一塊,肝膽相照,患難與共……」

    他一張一張地撕著書頁朝火堆上放,一邊撕一邊念叨書的內容,聲音滄桑、淒涼,還有悲愴、惆悵。

    李泊螯幾乎是跪在火堆跟前,腰一直沒有展起來,也可能再也展不起來了。火光照著他佈滿皺紋的臉,照著他完全白了的頭髮,照著他混濁的眼睛,他徹底衰老了。認識他的人都覺得,自塗麗婕去世以後,他一下子就老得不行了。

    他們在點燃火紙以前就點燃了蠟燭,十幾個火堆旁又有十幾對蠟燭。一陣不大的風吹過來,蠟燭的火苗就有了忽閃,但沒有一個被吹滅,頑強地燃燒著。不大的風刮起火紙燃燒過後的灰燼,在他們頭頂飄逸,落在他們頭上身上,更多的落在沙灘上,還有的被吹到海面上,沒有一絲痕跡就被海水吞沒。這一切,都被黑暗的夜色遮掩了。

    蠟燭和火紙燃燒的火焰,和城市的繁華燈火相比,簡直是無法相比的弱小。都市的萬千燈火像海風吹走灰燼一樣,毫不費力地將他們點燃的火焰吞沒,成為它們中的一點輝光,增添了都市夜晚的繁華。

    在他們旁邊,是海南人邢國強和他的母親、妹妹邢阿曼。邢國強的母親已經站立不住了,完全靠著女兒阿曼的攙扶才沒有倒下。阿曼是北京一所大學的副教授,專程請假回來祭奠塗麗婕。他們按照當地人燒紙的風俗,拉來了幾大口袋火紙,還有一口袋供香。他們把火紙點燃後,整捆整捆地朝火堆上放,把供香整把整把地朝火堆上丟。一會兒工夫,海灘上就燃起熊熊大火,照亮很大一片海灘。老母親一邊給火堆上丟火紙,一邊哭著念叨:「麗婕,你怎麼捨得丟下我這個老不死的,自己就走了,讓我天天想你呀。老天爺瞎了眼啦,咋不讓我這個老阿婆替你去死呀!」

    給這片海灘帶來光明的是一堆堆燃燒的火紙、供香、蠟燭。這片海灘遠離了市區,都市的燈火難以普照到這裡。

    火紙、蠟燭、供香的燃燒熄滅了,他們還木木地站在海邊,看著瓊州海峽,遙望著海峽彼岸的家鄉。

    海浪是灰墨色的,幾十米以外就變成漆黑色,和濃重的黑雲連接一塊,使黑暗更加厚重,更加無垠,更加神秘。濃稠的黑暗中,喧著海浪的咆哮。到了夜間,海浪似乎比白天更加洶湧,咆哮的聲音也比白天更加狂囂。黑暗的神秘和海浪的咆哮又增加了令人恐懼、無奈,甚至絕望的情愫。

    猛然,遠方傳來一聲沉悶的聲響,隨之看到一團禮花騰到空中,在陰霾的天空綻開,形成造型,五彩繽紛,燦爛了半個城市的夜空,也照亮了這片海灘。但僅僅維持了半分鐘工夫,絢麗就消失了,天空又是一片黑暗。黑暗沒有維持多長時間,又一個禮花騰空而起,又燦爛了半個城市的上空。禮花燦爛的時候,五彩的光就塗在這些人臉上,他們的臉就變得光怪陸離。

    這是官家為慶祝建省二十週年舉行的焰火晚會。

    一個小時後,焰火晚會結束,靠禮花燦爛的夜空又趨向黑暗。還是沒有月亮,沒有星光,陰霾還是很厚,把月亮星星都嚴嚴地遮蔽起來。但是,都市的燈火仍然繁亮,和海岸邊的黑暗形成巨大的反差。

    畢志磊、石箐箐、丁東國、杜泓伯、夏侯博、王傑超、歐陽莉雪仍然站在海邊,都沒有說話。他們還在想著兩年前去世的塗麗婕,想著在海南掙扎過的二十個春夏秋冬,想著經歷的甜酸苦辣,禁不住發出一聲聲感慨的歎息!

    在他們身後,都市的燈火越來越稀疏了,夜越來越深了。但對於明天來說,夜卻是越來越淺了,遠方的光明正在悄然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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