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升起來了，老人離開老伴的墳塋，回到老屋。回到老屋後，老人總覺像仍有什麼心事沒了似地坐立不安。唉，老了，就是老了，記性怎就這麼差呢？老人拍拍自己的腦瓜，又抽了一袋煙，想起來了，老人想起來了，還有地裡的莊稼沒有看呢。老人雖然已經鋤了一遍莊稼，草已經被他判了死刑，但老人知道，草的生命力是很強的，是又會鑽出來的，就好像男人的鬍子，雖然天天刮，但仍然天天往外鑽。不能讓它們活著，讓它們活著，就要影響莊稼生長。老人抗上鋤頭，又走出老屋。
老人的莊稼零零散散地分佈在山的胸脯上。這些莊稼地都是老人一掀一橛開墾出來的。老人喜歡地，地是老人的命根子呢。老人開墾出地後，就種上了地瓜、花生、玉米、豆子等作物，還種了菠菜、芹菜、韭菜、豆角、芸豆等蔬菜。
老人來到花生地裡。花生長得有拳頭般大，支生的很，水靈的很，看的老人心裡那個樂啊。老人順著花生壟搜尋著，還好，草還沒鑽出來，還在土地奶奶的肚子裡。老人放心了，離開花生地，來到那塊玉米地裡。老人剛到玉米地裡，兒媳就氣喘吁吁地跑來了，說，爹，我們到處找你，你卻跑到這裡，走，回去，拖拉機都來了，等著你呢。老人彎身鋤掉一棵草，直起身說，等我鋤完地再說。兒媳火急火燎地說，別鋤了，拖拉機等不及了，再說，搬下去後，有的是地你鋤。老人被兒媳催得急，就抗起鋤往老屋走。
老人回到老屋。一輛拖拉機停在老屋門前。兒子正往拖拉機上搬東西。看到兒子的舉動，老人雖然心裡已有準備，但還是沉了一下，就像落進一塊石頭。老人進了屋裡，看看這，看看那，老屋的一切都是那麼親切，那麼不忍捨棄。老人來到石磨邊，坐到石磨下邊的石頭上，抽出煙袋，吸起來。兒子搬完了東西，喊老人，爹，走吧。老人像沒聽到似地只管吧嗒吧嗒地吸煙。突然，老人站起來，磕淨煙鍋，說，剛才，我到你娘的墳上，忘了給她燒張紙，我這就去給她燒。兒子說，走吧，我以後會來燒得。這時，拖拉機突突地響起來，老人突然覺渾身像散了架似地無力，他站起來又坐下。大黃來到老人面前，訇訇地叫著。兒子走過來，說，爹，走吧，別難受了。兒子說完就去攙老人，老人顫巍巍地站起來，慢慢地向拖拉機走去。拖拉機跑起來，大黃也跟著跑起來。
兒子所住的村叫寨子村。這兒天高地闊，地勢平坦，但老人卻覺彆扭透了，他走在那平坦的路上，卻像走在崎嶇不平的山路上似地，時常高一腳低一腳的。村前雖然也有一條河，河裡也有潺潺流水，但老人覺得這裡的水比山裡老屋前那條河裡的水差遠了，沒有那裡的清不說，就說這聲音吧，聽起來像破鑼，悶悶的。而山裡老屋前那條河裡的流水聽起來是多麼的樂耳啊。這裡雖然也有鳥叫，但卻是麻雀的唧唧喳喳聲，讓人聽了心煩，而山裡老屋那裡的鳥叫有多麼好聽啊，那是聽也聽不夠的聲音啊，百靈鳥、八哥、黃鸝……什麼鳥沒有啊？
寨子村村大，人多，熱鬧，老人也多；樹蔭下、屋蔭下，到處有乘涼的老人，但老人卻和他們不入流，那些老人們談古論今的時候，老人卻低頭耷腦，一副懨懨如睡的樣子。在老人看來，聽這些老人講話，還不如山裡流水聲、風吹竹葉聲、鳥叫聲那麼順耳，那麼好聽。
老人住在兒子的房子裡。兒子的房子是四間大瓦房，西邊帶一間廂房。老人和孫子住一間房。房子雖新、雖敞亮，但老人卻覺悶的慌；山裡的老屋雖舊、雖狹窄，但老人住的卻覺心裡豁亮。老人不說話了，只是一個勁兒地悶悶地抽煙。有一次，老人問孫子山裡好呢，還是這裡好？孫子說這裡好，這裡有汽車，山裡沒有。老人不說話了，又悶悶地抽起煙來。當老人憋不住，又要問孫子時，孫子雙手堵住耳朵，搖著頭說，不聽了，我不愛聽！老人無話可說了。他來到天井裡，蹲到大黃面前，撫摸著大黃說，大黃，你說，是山裡好呢，還是這裡好？大黃像聽明白了他的話似地訇訇了幾聲。老人拍拍大黃的頭說，嗯，我也說山裡好。
在山裡，雖然只有老人一人，但他卻不覺孤單，他可以和鳥、和溪水、和螞蚱、和竹子說話，還可以到老伴的墳上和老伴說話。可是在這裡，沒人愛聽他說話。有一回吃飯的時候，兒媳突然問兒子，老王到底要不要了啊？老人抬頭望兒媳。兒子朝兒媳翻眼，兒媳就不吱聲了。老人問兒媳，誰要什麼？兒媳哦了一聲說，沒有什麼。就不搭理他了，就和兒子各自吃起飯來。
老人想念老屋啊，他想那裡的山，那裡的水，那片竹林和林裡的鳥，還有老伴的墳。
終於，有一天，老人領著大黃回到了山裡的老屋。一走上進山的小路，老人的腿是那樣的靈便，走起路來是那樣的輕捷，老人覺得這才是他該走的路。大黃也高興，撒著歡地又蹦又跳。老人走到小溪旁，溪流像歡迎他歸來似地叮叮咚咚地彈奏起來。老人走進竹林，竹枝們翩翩起舞起來，鳥兒們為他舉辦了盛大的音樂會，歌手們爭先登台亮相，為老人獻出了自己的拿手絕技，大展歌喉。老人抬頭望望天，天是那樣的晴，那樣的藍；老人又使勁吸一口氣，空氣清新極了，馨香極了。可是，當老人走進老屋時，心情卻突然暗淡起來，院子裡雜草叢生，屋子里長上了蜘蛛網，也有了霉味，老人想起屋子抗住不抗閒的話，就歎了口氣。老人找來竹枝將蜘蛛網撫掉，又將院子裡的雜草除掉，這一切做完後，老人又來到老伴的墳前，坐下來，老人將心中的委屈和不快一股腦兒訴說了出來，老人相信，老伴一定會聽見的。
離開老伴墳子，老人又回到老屋。老屋已是空空如也，什麼也沒有了，鍋被兒媳揭走了，碗筷被兒媳拿走了，被褥也被兒媳搬走了。當太陽快落山時，老人不得不離開了老屋。
從老屋回來，回到寨子村，回到兒子家裡，老人的心又憋悶起來。憋悶歸憋悶，但老人忍耐著，努力適應著，老人識趣兒，老人知道兒子和兒媳將他接下山，是為他好，是為養他的老。
但是，後來有一天夜裡，當老人又一次聽了兒子和兒媳的對話後，卻傷心了，生氣了。
那天夜裡，老人來到天井裡。天黑咕隆咚的，密佈著星星。老人從茅房裡出來後，就坐在天井裡一塊石頭上，望著滿天的星星出神兒。突然，從兒子和兒媳的房間裡傳來說話聲。老人支稜起耳朵傾聽。
兒媳問，老王要不要了啊？
兒子說，要，怎麼不要呢？過幾天就來繳錢。
兒媳感歎說，這些城裡人啊，真是的，憑著城市不住，偏要到山裡來住。你說，他們到這裡有什麼好呢？偏僻不說，就說這個交通吧，多不方便啊，他們真是有錢沒地方花了。
兒子說，你真是鹹吃蘿蔔淡操心，你管這麼多幹什麼？愛偏僻不偏僻，愛方便不方便，他給咱們錢就中。再說，他不來，咱們的老屋能賣出去嗎？而且賣十萬塊錢，做夢都沒有的好事呢。再說，你懂個屁，如今的城裡人啊，都愛到鄉下住，環境好，空氣也好，能延年益壽呢。
兒媳說，賣了錢，給我買個戒指，聽見了嗎？
兒子說，買，張飛吃豆芽兒，小菜一碟。
兒媳說，你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大方了？
兒子說，咱賣了屋就要有錢了，有錢誰不會大方啊，沒錢才摳摳腚眼咂咂指頭呢。
兒媳說，你把西廂屋拾掇出來，叫咱爹進去住。吸那些旱煙，可嗆死人了！
老人聽不下去了，他明白兒子和兒媳為什麼要接他下來住了，並不是為養他老，而是為了賣老屋啊！
老人「哼」地叫了一聲。大黃嚇醒了，呼地一聲爬起來。兒子和兒媳噤了聲。老人說，你們兩個畜生，我要回去，我要回老屋，我不死，你們就別想賣老屋！
兒子光著脊樑出來了，兒媳繫著汗衫扣子也出來了。
老人回到屋子，抱起被子往外走。
兒子攔住老人說，爹，您要幹什麼？
老人說，幹什麼，我剛才不是說了嗎？我要回老屋。
老人說著，就氣沖沖地往外面走，氣沖沖地甩開門，又匡地一聲甩死門。
匡的甩門聲驚醒了正在睡夢中的星星，它們揉著惺忪的睡眼，眨巴著，只一會兒，就又懶懶地閉上眼，沉沉地進入了夢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