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42章 御花園遙祭 (5)
    欒管教說在中朝邊境線上,他想越境經過朝鮮叛逃到南朝鮮,真是癡心妄想。這時我不由想起清水塘的於隊長所說「最後一道圍牆在邊境線上」的話,覺得一點不假。欒管教又說很快就押解回來了,倒霉蛋這遭要倒大霉了。都不吱聲。欒管教就撂下這個話題,說再告訴你們一個消息:下月口糧在原來基礎上減少一半(即每人每天二兩半雜和面兒),而且須推遲一周再領取。消息?這是消息麼?不,不是,這是噩耗,是晴天霹靂,是告訴我們臨近世界末日。我們三人一下子懵了,瞪著欒管教的眼珠半天不轉,死人一般。欒管教顯得有些緊張,連忙解釋,說場部做出這樣的決定也是不得已而為之,是根據上級的指示。上面說省下糧食是為了支援解放軍,蘇修亡我之心不死,在邊境屯守重兵,我們不能讓親人解放軍空著肚子保家衛國。聽著欒管教一番減糧支軍的偉大言辭我們無話可說,以前每次往下減糧都有這樣那樣的理由,支援災區啦,支援國家建設啦,等等。就好像我們犯人最具支援能力,又最具崇高的共產主義風格一樣。(要是這樣又何必從邊界上分出兵力來看押我們?)我們無語還因為說什麼都無用處。

    克服克服吧,現在全國是一樣的困難。(剛說完形勢一片大好,轉眼就「全國是一樣的困難」。)欒管教邊說邊看看太陽,說天晌了,趕快弄飯,吃了我得回去。

    陳濤犯難了。情況明擺著:糧食一點沒有。也沒有別的能下鍋的東西,吃野菜得現到沼澤地裡挖。管教大老遠從場部來檢查工作,叫人家吃野菜那怎麼成,這可是扒著眼照鏡子——自找難看的事。但這就是現實,是不可改變的現實,陳濤吞吞吐吐一陣子只得實話實說。欒管教臉上泛出一絲不悅,似乎不大相信陳濤報告的事實,批評說吃糧怎麼可以沒有計劃性呢?國家有大計劃,我們得有小計劃,吃光了紮起脖梗兒怎麼勞動?陳濤趕緊是是的點頭,保證今後吃糧有計劃性,把吃和勞動思想改造聯繫起來。欒管教聽後點了點頭,說:吃野菜,墊墊肚子能騎車回去就行了。他忽然想起什麼,說:我來時在沼澤地裡遇見好幾條蛇,去抓幾條回來不就有東西吃了嗎?我們聽了都有些意外,一齊望著瘦瘦的欒管教。我問:欒管教敢吃蛇嗎?欒管教平淡地笑笑,說:有啥不敢吃的?從小就吃,蛇肉是美味哩。老龔說:蛇不可吃。欒管教問:為什麼?老龔說:蛇不屬人的食物鏈。食物鏈?啥子食物鏈?欒管教疑惑地看著老龔。

    陳濤趕緊替欒管教打圓場,瞪著老龔說:快別談什麼食物鏈不食物鏈的,孤陋寡聞,人家管教那地方……欒管教打斷陳濤說:我們那地方人三天不吃蛇就全身癢,在舊社會,財主家都養著一籠子蛇,隨吃隨殺,吃蛇就和北方人吃魚一樣。我們窮人家沒這個條件,要吃蛇就到野地裡現抓。我們小孩子抓到蛇就用火燒了吃,噴噴香哩。哎,你們沒聽說有人怎樣吃活蛇嗎?有趣得很哩。下地幹活懷裡揣一張餅,中午就近抓條蛇捲進餅裡,上面露頭下面露尾,先一口將頭咬掉,然後往下吃起來,一邊吃蛇尾一邊在下面甩……我聽著脊背一絲一絲往外冒涼氣,我看老龔也死灰著臉。陳濤接欒管教話茬說:不僅中國人吃蛇,外國人也吃,我見報紙上報道伏羅希羅夫訪問中國時在廣州吃「龍虎鬥」吃狠了吃壞了肚子。欒管教笑著說:你們可真是身在寶地不識寶啊。我要是早知道早就來了,走,你們一塊跟我去抓蛇,學兩手。陳濤連忙應著,說走,走哇,跟欒管教學兩手。老龔說他去挖野菜,我也說挖野菜。陳濤不滿地瞪了我和老龔一眼,跟在欒管教身後向沼澤地走去了。

    我和老龔從不同方向進入沼澤地。

    剛下過一場雨,沼澤地變泥濘了。低窪處水汪汪的,在日頭底下一片一片泛著光。野菜只能在隆起的乾燥地方找。時令延遲,薺菜已開花變老,不能吃了;苦菜子還能吃但很稀少,低頭轉悠半天也難見一棵。肚子空空,身體虛弱,頭重腳輕,直起腰眼前便一片黑。本來可以蹲在地上,但這樣危險,遇到蛇來不及躲避。隨著天氣漸熱,沼澤地裡的蛇也漸漸多起來,我們挖野菜時,經常能看見蛇在草尖上亂竄。這是一個適宜蛇類繁衍生長的地方,可以說是蛇的樂園。蛇生相醜陋,有的還有毒牙,對人造成威脅,但見得多了,就看得眼熟,原本對蛇本能的恐懼便減退了。「一般情況下蛇不主動向人進攻。」老龔說。最近老龔對蛇的研究已成績顯著,與書本對照,他能認出蛇的種類屬什麼科,是游蛇科蝮蛇科還是眼鏡蛇科以及其他什麼科,屬於有毒蛇還是無毒蛇及其生活習性。他喜歡對我和陳濤講述,多少有些賣弄。但這一次老龔沉默寡言,好像也心不在焉。

    他不時抬頭向陳濤、欒管教所在的地方觀望,他們在我們的南面,離得挺遠。看不見他們的所作所為,卻聽到他們一陣又一陣的呼叫,我們知道這是他們一次又一次的得手。這時刻我突然對人生感到十分迷惘,感到對人類的陌生。同時又意識到在這生死關頭個人無論其理性還是感性都面臨著何去何從。我不由想起剛才欒管教說的那頭一個「消息」,那個從這逃走的S大學生的情況我所知甚少,覺得與自己沒有多少關係(除了我頂替了他的位置以外)。所以沒向陳濤和老龔打問他的事。現在聽說在邊境線被抓獲,我很為他擔心。於是便利用這個機會向老龔詢問他的情況,老龔就簡單扼要地說了被打成右派的經過。他的名字叫管勤,外號倒霉蛋四六。只屑把這一外號的來由講清楚他的事情也就大體清楚了。S大歷史系共有二百多名師生,經研究確定打右派一百名,正要公佈時從市裡來了一位領導視察工作,領導看了這份名單後問歷史系一共多少師生,系領導如實回答。這位領導說這個比例過高,不符合上級精神。

    說完便拾起一枝筆在名單中間畫了一道線。說要上面的,這些就行了。這道線畫在四十六與四十七之間。公佈以後打成右派的認了,沒打成右派的也放心了。可不知怎麼後來領導劃線這碼事傳出去了,而且很詳細,說線上面最後一名(也就是第四十六名)是管勤。管勤聽了心裡非常不平衡,到各級領導那裡去反映,說以畫線的方法來確定人的命運太草率,太不負責任。還說僅此一點便說明********是十分荒唐的。情緒一激動對********進行了否定與攻擊,問題就嚴重了。就當了極右,又被判了刑。倒霉蛋四六這個外號是到了勞改農場以後有人給起的,因為他不斷講他受到的不公平待遇,講後大呼倒霉,就叫了倒霉蛋四六。老龔評介說如果從事物的表面現象看管勤確實是不好接受的。一線之隔,第四十七名畢業後分到了科學院(此人後來當了科學院院士),而第四十六名的他「分」到了勞改農場。如果跳出S大歷史系這個小圈子,從更大的範疇來衡量,管勤是應該認可這個現實,因為比他更倒霉的大有人在呢。我同意老龔的觀點,管勤是當局者。俗話說,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由於野菜比蛇更難尋覓,當我們返回「御花園」時他倆已歸來多時了。我們沒看見他們殺蛇和烹飪的過程,只見鍋裡冒著熱氣,空氣中飄著一種異樣的氣味兒,讓人作嘔。滿面春風的欒管教用勺子敲打鍋沿,半認真半玩笑地衝我和老龔說,社會主義分配原則:不勞者不得食。

    我和老龔沒吃蛇,即使是共產主義分配原則各取所需我們也不會吃。

    欒管教的到來一下子改變了「御花園」的生活形態,我們像掉進了「冰窟窿」,心裡冷得直打哆嗦。前面說過,我們對於自己能在「御花園」這裡勞動改造十分滿足,儘管也餓肚子,但心裡總還存有一種希望。現在我們的希望全消,完全斷炊,沒有了任何指望。我們都在心裡念叨著:完了,這遭完了。「一是自力更生,二是自力更生,三還是自力更生。」欒管教臨走時慷慨地將這一精神禮物連著送了我們三回,我們領情可我們知道送一百回一千回也不管實際用處,該完還得完。填不飽肚子,我們陷入了絕境。

    絕境面前,陳濤不再以領導者自居。他嘴裡也唸唸有詞:一是自力更生二是自力更生三還是自力更生。他說這個實際上是放棄了責任,讓大家各謀生路。他自己是無憂的,他有蛇吃,欒管教教會了他捕蛇吃蛇的本領,沼澤地裡也有的是蛇,是蛇囤子。他到沼澤地裡走一趟回來手裡便倒提著三四條蛇。「陳濤變成了\」。老龔這麼形容陳濤。人也好,\也好,他終歸還是「御花園」的犯人頭兒,有事就得找他。我和老龔敦促他去場部反映「御花園」的實際情況,要求領導發放一點口糧救急。陳濤拒絕。理由是既然場部有規定,況且以前也碰過釘子,去了也是白搭,反倒要挨批評。老龔說挨批評也要去,我們不能等著餓死。陳濤說按領導指示辦:自力更生,自力更生就死不了人。老龔說你是行了,有蛇吃,我和老周咋辦?陳濤說你們也可以吃蛇嘛。我帶你們一塊兒去沼澤地裡抓。老龔說你知道我和老周不吃蛇。我說我真的很害怕。

    陳濤說什麼事都有個過程,那天跟欒管教去抓蛇,不害怕是假的,心像被一根小繩提溜著。可一想不這麼著不行,是死路,就死逼著干了。一幹就知道沒啥大不了的。打個比方就像舊社會的刀斧手,頭一遭行刑砍人肯定得橫著一條心,以後砍人就像殺雞殺鴨了。我說陳濤你行我不行。陳濤說那我就愛莫能助了。老龔火了抬高聲音說:看來我說你們陝西人缺乏責任感可真沒說錯了你,你知不知道你現在的行為就是走西口。陳濤被老龔說得直翻白眼。他火辣辣地說:你個老龔真他媽能胡聯想啊,我咋是走西口?這是西口嗎?西口快到老毛子(「老毛子」:民間舊指俄國人。)地界了。你看樣還沒餓昏,離餓死差得更遠。我說老陳老龔的意思你沒聽懂,他是說你是這兒的負責人,負責人就是負責任……陳濤打斷說:說這個我可不願聽,誰說我不負責任?今天中午我負責向你們提供一份高蛋白的食物:清燉蛇段,你們吃不吃?吃不吃啊?!最後反讓陳濤將了軍。

    那段光陰真是不堪回首的,如果將陳濤比作蛇的天敵\,那麼老龔呢?我呢?「老龔是隻羊」,這是陳濤回敬給老龔的稱呼。「老龔是向日葵」,這是我對老龔的比擬。羊和向日葵都是取其一點,如果合起來就全面了。老龔一直堅持認為人與植物有相同的光合作用功能,並身體力行地加以實踐。每天大部分時間都沐浴在陽光裡,或看書或閉目養神。他永遠面對著太陽,身體隨著太陽的移動而移動。如同我說的「葵花向太陽」,陳濤說得損,說他是只「烤全羊」。說實話,我對老龔的理論將信將疑,對他的實踐也不敢苟同,所以我不效仿。應該說一段時間裡我和老龔同屬於一個營壘,這營壘不指思想形態,也不指共同的被領導地位,而是指共同的生活方式,即以吃野菜為生。我們和以食蛇為生的陳濤分道揚鑣。陳濤的生活極有規律,天剛放亮他就走出「御花園」,像獵人那樣手提武器(木棒)向沼澤地走去。他抓蛇一般需小半天時光,天快晌時提著獵物返回「御花園」。我和老龔對他有兩點要求,一是要他遠離住處殺蛇,二是單獨用一個鍋。他也樂得與我們劃清界限。中午陳濤午睡,下午再次回到沼澤地抓蛇。但這次不殺光吃光,而是有所儲存。

    這與欒管教有關。欒管教臨走時除了告誡我們自力更生外,還半開玩笑對陳濤說好東西可不能吃獨的。陳濤心領神會。他在住處附近挖了一個深坑,將蛇養在裡面,留待回場部的機會帶給欒管教。很快便有了可觀的數量。陳濤沒事的時候總願到蛇坑那裡去轉轉看看,就像農民喜歡到自家的穀倉旁轉轉看看那樣。領袖教導:家中有糧心裡不慌。陳濤是家中有蛇心裡不慌,白天無憂無慮,夜裡也睡得香。這就是陳濤一天過下來的大體情況。不知是出於對蛇的厭惡還是出於對陳濤的成見,老龔和我有意在生活節奏上與陳濤不同步。早晨陳濤去了沼澤地,我們滯留在「御花園」,老龔進行光合作用,我看書。這些日子裡大事記還寫著,小說是擱筆了。我已明顯感到體力不支,人餓過了勁兒就失去了飢餓的感覺,肚子裡永遠像裝滿了沉甸甸的東西(而不是像人們說的空空如也),但卻無著無落,渾身無力,腦袋暈眩,看任何東西都走形。精神上也趨於麻木,什麼刑期,什麼未來,什麼幸福生活,統統變成空中的流雲。總之一句話:人變成了一個乾巴巴的軀殼。待老龔曬足了太陽我們就一起去沼澤地,這時陳濤也快返回「御花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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