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一九五七 第15章 京畿鞦韆架 (15)
    下到樓外面,天已完全黑了。向四下望望,教學樓宿舍樓皆燈火明亮。我不知道該往哪裡去。去找馮俐,我告訴自己。不待這想法在頭腦中得到完全的確認我的腳就已經邁開了。這段時間我堅持不去找她,但今晚無論如何要見她一面,因為事關重大。可等走到她的宿舍下面我又踟躇不前了。我停留在樹的陰影裡,向那扇晃動著人影的窗子凝望。這時不由想到不久前的那個雨夜,如果當時能照她說的去做,那麼她和她舅舅都不會因我而擔干係。想到這兒不由心裡陣陣作疼。我想起程冠生說的革命熱情是狗屁的話,我們的確是幼稚的,可幼稚的又豈止是我們?許許多多的人都是幼稚無知的啊,連那些經過了若干運動並且身受其害的人也未能從中接受教訓。人家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呀,開始不相信,再說,還不相信,再再說,便相信了,就站起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了。直到明白並非是言者無罪而是言者有罪才驚呼上當了。連動物都知道看見攻擊過它的人趕緊躲開,而人的警覺性連動物都不如。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呢?回宿舍吧。馮俐不會出來,我也不能進去。

    從樹下到宿舍大門這咫尺之遙,就像是隔著一條漫漫銀河。回到宿舍,宿舍裡的人齊了。黃偉、董建力倚著各自的鋪蓋看書。李德志正用一支紅藍鉛筆描棋盤,描得專心致志。我們這間宿舍四人中間有兩個右派,我和李德志。不知是出自本意還是做姿態,在我和李德志成了右派後黃董兩人便向系裡提出調換宿舍的要求,理由是和右派分子同住一室有種不安全感。似乎人被定成右派就有了殺人之心。不知什麼原因他們的要求沒被批准,因此只能繼續與我們屈居一室。平常他們兩人很少與我們搭腔。對此我並不在意,相信缺心少肺的李德志更不會在意。說來也奇,本來對下棋興趣不大的我進屋後看見李德志描出的十分醒目的棋盤突然生出下棋的慾望。於是便向李德志提出對弈一局。不料卻遭到他的拒絕。我立刻大感後悔,怨自己不該自找難看。如果僅僅是我倆在屋,我也就自認晦氣拉倒。

    可此刻黃董兩人都在,並且俱向我投來嘲諷的一瞥,我忍受不住,瞪眼朝李德志吼叫起來,我說李德志別給臉不要臉,你有什麼臭架子可端?我是他媽的右派你還是左派麼?對你講咱倆是一個半斤一個八兩啊!李德志被我罵懵了,怔在那兒。我站起來摔門出了宿舍。走在空寂的校園甬道上我很快後悔了。反省剛才的事,我發現自己內心的不良。事實上我是將在「各位領導」面前未敢發洩的怒氣傾洩在李德志身上。這一點李德志是不知就裡的,而我知道。古語道人貴有自知之明,其實這話是不對的。真正知道自己的還是自己。

    我無目的地在校園裡穿行,腦子裡胡思亂想,想頭上的右派帽子會不會影響自己的學業,想馮俐會不會因為今天的行為惹出亂子,想家裡很久不來信是不是因為接到學校我已成右派的通知,想今年暑假還能不能和馮俐一起回家……想來想去也理不出個頭緒找不出答案。我感到自己的前途很渺茫,一切都是未知數,且凶多吉少。我像幽靈似的在校園裡東遊西走,不顧方位,不管時間,直到覺得身上一陣陣地冷,才轉回宿舍。宿舍裡電燈還亮著,黃董兩人已呼呼大睡,李德志端坐床上,身前描成的棋盤上已擺好了棋子,見我進屋李德志朝我指指棋局。我一下子明白:他等著和我下棋。我的心不由一熱,我領他的情。我說剛才很對不起啊李德志。他沒說什麼又朝棋盤指指,我就在他的對面坐下。我連輸三盤,輸的只能是我。

    ——六月二十三日。早飯時沒見到馮俐,我想大概又去了舅舅家。聽她說過自舅舅被打成右派,舅母剛見好的病又加重了。我擔心這種時候馮俐老往外面跑對她不利。吃過飯我還是去找范宜春。路上遇見吳啟都老師,他和我是同一批公佈的右派。他和妻子的戀愛故事我一直覺得可以成為愛情故事中的經典。此刻我眼裡的吳老師顯得神采飛揚,不像是一個剛遭厄運的人。我叫一聲吳老師。他問我到哪裡去,我說去黨總支找范宜春。他說他也去找范宜春。我們就一路往前走。吳壓抑不住內心的喜悅告訴我他的問題有望解決。我問所謂解決是不是指摘掉帽子。他說是。我說剛戴上帽子就能摘下來嗎?他點點頭說他的情況特殊。他說他替愛人鳴不平才被打成右派,現在公安機關經過重新審理,已對他愛人做出「潛伏特務證據不足」的結論,很快就會釋放。既然妻子的案子是錯抓錯判那他自然就談不上鳴冤叫屈的問題了,理應平反。我心想這合乎邏輯。我說為你高興啊吳老師。他說謝謝。走到系總支辦公室門口我站住了,讓他先進去。范宜春不能同時和我們兩個人談。我等在外邊。等了一會兒我覺得站在這兒讓別人看見會覺得鬼鬼祟祟的。

    便又下了樓,在樓前的花園裡轉悠。過了一會兒我看見吳啟都從樓裡出來,望著他匆匆離去的背影我猜不出他和范宜春談得怎樣,問題是否有望解決。我立刻返回辦公樓。只有范宜春一人在屋。單獨在一起范宜春的態度是極有分寸的,聲音平和卻又拒人於千里之外,既顯出一絲熟人情分又是一副公事公辦的冷面孔。而我是很看重這個單獨在一起的機會。想趁機和他深入地談一談。我問他是否吃過早飯。他說他沒有吃早飯的習慣。我說不吃早飯對健康不利。他說也許是吧。我看出他沒有興趣和我寒暄,也擔心延擱了會有人撞進來,便從早飯與健康一下子切入正題。我對昨天的逃會向范表示道歉並檢討認錯,我說我不是有意抗拒批判,而是有另外的原因。范宜春並不吭聲。我說會前我得知馮俐也要參加這次批判會,為了阻止她,我就採取逃會的辦法。這時他才看了我一眼,問你是說你所犯錯誤責任在馮俐?我說不是,恰恰相反,是由於我的原因才使馮俐陷入了不利的處境。他又看了我一眼,說這麼說昨天馮俐的惡劣表現是與你有關了。

    我說也可以這麼說,當初我要不把《大地》稿件交給她就不會……但有一點我必須申明,在處理《大地》稿件上我倆的出發點是不一致的,我想的是讓她早早刻出來印發,而她是藉機將稿件壓住。事實上她也是這樣做的,到最後她也沒刻出一個字來,在這一點上馮俐是有功的。他說是對你還是對整風有功?我說對我和整風都有功,她阻止了事態的擴大。他眼光現出一絲譏諷,說你是來替馮俐請功麼?但你知道她不是中文系的,要請功你可以去外語系。我心想堂堂的總支書記怎麼可以用一副流氓腔調說話呢?我很難接受,但還是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我說范書記說請功我是不敢的,像我這樣的人即使有心做什麼也都是徒勞無益的,對自己對別人都如此。我來找你只是想向你說出事情的過程和真相,我也承認馮俐來中文系鬧會是錯誤的,但是……他說你說下去呀周文祥,說下去。我知道只有說了,我說馮俐她做得不對,但是中文系打著她的旗號去她舅舅家搜查《大地》稿件也是不妥的,她對中文系領導有意見也就在這裡。

    范宜春冷冷地說那是你的看法而不是我的看法,看法的不同是因為立場的不同,對於一個黨的工作者而言,只要他的工作對革命有益,對黨有益,方式方法是無關緊要的。我說難道就沒有一個道德準則的問題麼?他說我們要的是無產階級道德準則而不是資產階級的道德準則。我說就算是存在著兩套不一樣的道德準則,那又由誰來進行鑒別和區分呢?范宜春說這還有什麼疑問,自然由黨來區分。范宜春說到一個黨字,我就趕緊收了口。自開始反右以來,這個本來普普通通的漢字在人們心目中一下子變得威嚴而神聖,惟恐一不小心有所冒犯而遭殃。另外我也不想再和范宜春費什麼口舌了,因為談不攏,這也許正像范講的立場上的不同吧。我不想拖延時間,便直接對范說到希望他不要把馮俐鬧會的情況通報給外文系。他則直截了當地回答不可能。我懇求他通融一下。他說不行,在原則問題上決不能通融。

    說完又反問一句:我為什麼要對她通融呢?我實在忍無可忍,衝他說老范你是應該對馮俐通融一下的。他問為什麼?我說因為你欠她的。他瞪眼看我,一時無答。我接著說:老范請你屈尊和我講一次理好嗎?你聽我說,馮俐到中文系鬧會是因為你讓人以她的名義去她舅舅家找到了稿件,且不講以你的道德準則怎麼看,但她認為這是很不道德的,更重要的是這些從她手裡丟失的稿件後來成了許許多多人的罪證,包括她的舅舅,所以她在感情上接受不了,她十分內疚。范宜春說這些材料對中文系的整風大有幫助,從這一點上說,她就不應該感到內疚,相反應該感到自豪才是。我說她沒有這種自豪感,她對自己的疏忽痛不欲生。這時門外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我心想完了,沒機會了,進來人范宜春更要和我打官腔。於是我抓緊時間對范宜春說道:老范在道義上你欠馮俐的,你放她一馬,事情就扯平了,這樣今後你就不會再為這件事自責。

    范宜春氣惱地說:周文祥你少危言聳聽好不好?我有什麼可自責的,我是按黨的要求做分內工作的,這就是一切,其餘都是扯淡。我說老范……這時門被推開,總支有吃早飯習慣的人吃過飯來上班了。我向他們點頭打招呼,但沒人給我回應,只是向我投來冷淡的一瞥。我重新面對范宜春,可沒等我開口范宜春便開口說周文祥該談的剛才我都談了,逃避批判只會離黨和人民愈來愈遠,這是十分危險的。今後何去何從,你自己考慮吧。我明白他這是對我的一種暗示,即把剛才的話題結束,不再提及。由此可見他那句「其餘都是扯淡」的話也是扯淡的。反正我已不抱什麼希望了,不想再說什麼。上午,班裡開會批判程冠生。下午,中文系的全體右派勞動,打掃教學樓和辦公樓的衛生。我想這次勞動具有某種劃時代的意義,我漫長的勞改生涯嚴格說就是從這一天開始。從人數上說中文系的右派差不多夠一個連,在辦公樓前排成隊列很是壯觀。

    本來平平靜靜的中文系一下子冒出這麼多階級敵人,連這些「敵人」自己都感到是滑天下之大稽。我們被分成若干個勞動小組,並指定了各組組長。刷廁所的時候恰和吳啟都老師分在了一起,我邊沖水邊問他早晨和范宜春談得如何。此刻他已沒有了早晨的那份神采,他說范講目前反右鬥爭方興未艾,即使有什麼偏差也得等到運動後期更改。我安慰他說看來也只是個時間問題,別悲觀,要堅持住。吳啟都歎口氣說反正一切都卡在人家手裡,不堅持又能如何呢?我說范宜春的話不是沒道理,最近校部和各系還是不斷往外揪右派,如果馬上給你平反,會對運動產生消極影響。他點點頭,說從本意上講我也不希望運動馬上結束。我驚訝問道:吳老師這話怎講?他說道理很簡單,範圍愈擴大以後平反的可能性便愈大,肅反是證明。我明白他的意思了,但並不完全贊同,以吳講的肅反運動為例,擴大化是無疑的,但後來也並沒有進行認真的甄別平反。我說運動還是早早收場的好,否則整個知識界將全軍覆沒。吳說可這並不取決於我們這些人。這話倒是不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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