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柒· (5)
    那麼就是說,扶桑的跪是跪的意味沒有產生前的純生物姿態。或許原始的人(卑概念形成前的初民),對於跪的理解是無成見的。或許自然到了根本不去理解。單純和誠懇得如同原始人的扶桑,就這樣把寬恕和跪融為一體了。既沒有了寬恕者的居高臨下,也沒了下跪者的卑恭。

    所有概念或許在扶桑那裡都是不同的。

    想到此,年邁的克裡斯撐著床沿起身。到現在他對扶桑之謎的破譯了才有一個關鍵性進展。他在臥室踱步,臥室盛不下我那麼多思考,他來到露台上,手裡端一杯酒。

    扶桑沒有接受過強姦這概念。就像她對受難的態度。她對自己生命中的受難沒有牴觸,只有迎合。她生命中的受難是基本,是土和鹽、是空氣,逃脫,便是逃脫生命。克裡斯記得十四歲時,他看見扶桑從十多個男人身體下站起的形象。那形象通體是受難的光華。

    扶桑只感到那些拖她進馬車的男人更粗魯些,更狂野些,對她更飢渴些。她把它當做無窮盡的受難的一章,不同尋常的一章。她依然站立起來,拭淨全身的血,她只接受了那事情中的受難,而沒接受其中的侮辱。她就那樣寬容了人們。也許那群禽獸裡也有像克裡斯這樣長了顆人心的。人心什麼都受得了,除了寬恕。也許直到今天,也還有人像克裡斯這樣,在暮年時仍感到心疼一般的不安。

    扶桑一直想著克裡斯嗚嗚的哭聲和哭後的話。他拉住她的手說:我要贖你。

    第二天,他平靜下來,告訴扶桑他將帶她到別的州,他將娶她。當他看見她的驚愕時,他說:忘了你和我年齡、階層、種族的懸殊吧。

    他又說:等結婚的那天,你把那顆紐扣還給我。

    扶桑問為什麼。

    他說:你要把它攥在手心裡攥一輩子嗎?

    接著他說,我愛你,你得知道這點。

    扶桑看著鏡子裡的自己,說:我愛你,你得知道這點。她不知自己無緣無故笑什麼,笑著幹嗎又搖頭。

    她完成了梳妝打扮,下樓去。

    大勇正進門來,見她,迎了兩步上來挽住她的臂。大勇一身淺色棉布長袍,除了牙,身上已沒一處閃亮。走進劇院,人群恭敬地給他讓條頗寬的道出來。都知道他今晚要宣佈扶桑的自由。扶桑是他擁有的最後一個妓女。人群中不再有人叫:大勇,你沒死啊!

    他也不再打趣回去:我死了你的仔不是沒爸了嗎?

    大勇也給自己的正經弄得不好意思,茫茫然擠個鬼臉。

    大家不知什麼讓大勇突然廣積陰德起來。有人說,洋人教會和大勇有過多次交談,誰誰親眼看見大勇在教堂後門溜躂。也有人猜是大勇死去的老母在陰間遇到告她兒子狀的鬼了,老母給煩得不輕,托夢給大勇,讓他在陽間停止造孽,省得她死了耳根子也不得清靜。

    還有人傳,說大勇要洗心革面好去見老婆。老婆正在找大勇,大勇也在找老婆,每時每刻都可能彼此找到,大勇不能讓這個從未相遇過的老婆頭次就見他在作惡。也傳說大勇順籐摸瓜,把那些知道他老婆下落的人一個個都找了出來,又一個個都弄死了,因為那些人都說把他老婆賣到窯子裡了。

    大勇和扶桑走到戲台左邊的包廂,一個夥計替大勇和扶桑擺上茶與乾果,又給大勇點上煙。他正要放簾子,大勇說:屁都看不見了,把簾子捲回去。夥計為難一會兒,想到扶桑不是一般良家女子,用不著簾子遮男人眼目,就從了大勇。

    扶桑替大勇和自己扇著綢扇。

    大勇扭臉看她,她也還他一眼。大勇禁不住又去看她。她的確跟娘娘一般光彩照人。

    大勇渾頭渾腦地去拉她手,忽想到今天散戲她就不必跟他走了。他一股惆悵上來,不捨地丟開她的手。他忽又想到扶桑該是自己老婆的,她有種種老婆的好處。再想想,不對,扶桑似乎是那種頂不能做老婆的人,因為扶桑是優秀的娼妓。扶桑是天下頂出類拔萃、無與倫比的一個風流絕代,一個絕代妓女。正因如此,她絕沒有可能成個老婆。他的老婆也絕沒有可能像她。老婆和娼妓是天和地的差距。

    劇場裡有一些白鬼,已學會說你好、謝謝,我中意中國女仔之類,不過是用惡作劇的語氣,或毫不佯裝地輕浮說出的。他們都聽說剛從中國來了個名旦,他在廣東就以蜷曲自如的水蛇腰著名。

    大勇和扶桑對面的包廂一直空著,空到開戲時間。等待使台上台下都錯亂起來,幕不知怎麼給捲了上去,那名旦上半身女下半身男正在啃一根燒鵝脖子,驀然呆住,與觀眾相覷一剎那,大幕急忙落下來。

    全場都受了鼓舞或刺激,口哨、掌聲和灰塵一塊兒升揚。

    比預計的開戲時間晚半個鐘點,劇院門外傳來號音。大勇想,今晚倒有比自己更重要的人物的駕到。

    一陣亂和靜的更迭,右面的包廂上來了幾個白人。人們認出面孔和藹的是州里最大的牛肉商,剛在這個城招募華裔屠宰工人。他身邊的女人自然是夫人和女兒。身後的兩個男子顯然是保鏢。

    他們還沒坐定就拿起望遠鏡到處看。不久牛肉商的焦點落在扶桑臉上。戲開始良久,牛肉商的望遠鏡還不從扶桑臉上轉向戲台。

    扶桑並不知道,隔著舞台,牛肉商通過望遠鏡把她拉扯到了他眼跟前。他細細判斷,恍然明白了這位女子就是要對本城名譽負責的著名窯姐。他又細緻地橫豎左右將她打量,一一品評那些個著名的局部,然後推演出她之所以著名的道理。她的眼睛美麗因而癡傻,她的笑容溫厚因而厚顏,她的肉體端莊豐滿因而****。他尚未放下望遠鏡就讓保鏢把劇院經理叫來。

    那個名旦正上場,坐在戲台正後方的樂師們開始加大動作,音量哄上去。觀眾的吵鬧也跟著漲高。戲院經理幾乎聽不清牛肉商在說什麼,一再摘下瓜皮帽打躬。

    牛肉商的最後一句話經理聽見了,他說:讓他們輕點聲!

    這句話台上台下都聽見了。人們真的輕聲不少。

    牛肉商指指對面的包廂說:請那位很有名聲的女士馬上離開。她怎麼可以就這麼大模大樣出現在這裡?出現在我夫人和女兒眼前?!

    經理問:您想讓她走開到哪去?

    隨便,牛肉商說,只要夫人和小姐看不見她。

    經理去了不久回到牛肉商包廂,滿臉抱歉地說:假如不願看見她的話,您們就只看戲好了……

    牛肉商指指扶桑:這位……我不知稱她太太還是小姐的女郎按說是不應該出現在這樣的大庭廣眾之下的,她進這個門,對我的夫人和小姐就已經是侮辱。請她出去。

    經理說:她也有票哇。

    夫人此時插嘴:看上帝情分,我們可以離開!

    牛肉商說:不,要她馬上離開。

    經理到對面包廂傳話。牛肉商用望遠鏡觀望著對面包廂的形勢。他見那個梳辮子的大漢也舉起望遠鏡望過來,一面聽經理腰一哈一哈地說著。

    通過雙方的望遠鏡,牛肉商和大勇相互逼近,鼻尖也撞上了。大勇對經理說:他們可以放下簾子。

    經理把大勇的話轉達過來。

    牛肉商隔著舞台直衝大勇說:你們放下簾子!

    樂師們見大勇噌地從椅子上站起,全停下吹拉敲打。名旦干嘶兩句,也發現不對,停下來。觀眾一時間鴉雀無聲。

    大勇說:我們不怕被人看,也不怕看人。憑什麼要放簾子?

    大勇聲音不大,卻給全場寂靜烘托得頗為震耳。

    牛肉商問:你是誰?

    大勇把往日那種荒淫的笑又拿出來。他把身子趴在包廂欄杆上說:這還用問?我是她的姘頭哇,大人。

    牛肉商太太和小姐發出氣絕的呻吟。

    牛肉商對這樣理直氣壯的無恥瞠目一會兒說:那麼,請先生你照應你的姘婦馬上退場。

    大勇說:錯了大人,她不是我一人的,問問這些單身佬兒,他們捨不捨得把扶桑小姐給攆出去?

    有人笑起來。白人觀眾怪叫。

    牛肉商說:從來沒見過這麼墮落的城市!這就是因為有這樣的女人和男人!

    大勇說:過獎了,大人。

    牛肉商說:如果你不馬上把這個窯姐從我們眼前帶走,我將採取其他措施。

    大勇問:您有理由嗎?大人?

    牛肉商冷笑道:就憑她的身份和職業……

    大勇說:什麼身份,大人?

    牛肉商說:一個娼妓……一個穿紅衣服的女人!

    大勇說:又錯了大人。從現在起,扶桑小姐和您的夫人小姐是一樣的女人,或者是更好的女人。

    牛肉商小姐說:我的上帝!

    大勇對劇場一片青晃晃的光頭皮說:都聽著,從現在起,扶桑跟你們的母親乾媽姐妹老婆平起平坐!他轉向對面包廂,大人,現在我們能不能接著看戲?

    牛肉商說:不。

    大勇的眼睛已注意到倆保鏢的動作,從槍套裡拔出槍,灌上子彈,朝扶桑來了。

    經理對大勇說:就讓一步啦,回頭又要鬧起兩年前的大亂子啦,大家就只有這一個戲院,上回毀的門板才補齊……

    大勇不理他,只拿眼盯著穿越舞台而來的保鏢。他這時推一把經理,說:讓開點,省得我一個順手把你天日揍出去。

    倆保鏢一手提著手槍一手對扶桑做邀請手勢:奉令把你扔出去。

    扶桑看看大勇。一滴汗從大勇鬢角淌下來。扶桑又看看保鏢們。

    全場都看著扶桑。

    扶桑款款站起。兩個保鏢立刻側轉身,做押解準備。

    大勇卻一邊一拳地出擊了。槍打偏了,打在經理肚子上,大勇奪了槍蹦下樓梯。

    大勇踏過板凳和牛群般瞎哄的觀眾,朝門口追去。牛肉商一家已撤退了。在牛肉商一條腿跨進馬車時,大勇扭住他。

    牛肉商說:別開槍別開槍!

    大勇說:開槍太舒服你啦。

    槍被他扔到腦後屋頂上。

    等馬車被勒住又跑回來,牛肉商已經差不多了。大勇趁夫人和小姐還沒下車,趕緊抹去牛肉商滿臉的血,又替他把轉到脖子後面的領結轉回來,擺好看。剛跑兩步,踢到一隻皮鞋,牛肉商的。大勇把鞋拾回來,套在牛肉商腳尖上。抬頭一看,黑烏烏一片警察的馬隊圍過來,大勇從來沒見過這麼眾志成城的警察們。

    警察們這回跟大勇相當認真起來。他們在荒蕪的一堆堆案子裡考古一般深掘細挖,發現大勇並不是大勇,而是若干個沒了復出、出而覆沒的人。一個人必須變成若干人才夠作下這一大串案子,才欠得起這麼多血債。

    確定了:這個大勇實質上是一連串的惡棍——賭馬舞弊,倒賣人口,殺人害命。

    大勇聽著這些判決,心裡一陣納悶:不只這麼點吧?

    扶桑在大勇被宣判絞刑的那天下午,帶了兩根好雪茄來看大勇。

    見他頭髮乍出毛刺,辮子也不直了,扶桑從小包袱裡拿出他的那把大牛角梳。

    大勇笑一下,轉過身,讓扶桑隔著監欄把頭髮拽到外面去梳。他發現扶桑動作吃力,便單腿跪下來。過一會,雙腿跪穩,屁股坐落在腳後跟上。

    扶桑看看兩步外的看守,掏出自己的絲巾塞給大勇。她知道大勇會蘸了口水用手指頭去抹額角的血跡。她知道大勇不歡喜任何人皮開肉綻或蓬頭垢面,現在他自己皮開肉綻,蓬頭垢面。

    大勇背對她跪著,淡淡地說著一些懊悔。他是該宰了扶桑的,免得他去了那邊還為她擔憂。

    扶桑滿心感激,不吱聲地把梳子一下一下地伸進牢裡,在他頭皮的癢處多刮幾下,在他有傷的地方輕打一個彎。

    他忽然想起:扶桑對他的癢和痛記得那麼準,卻記不住任何一個嫖客的名字。他又進一步想到,扶桑是存心不要記住任何人名字的。這樣她對任何一個人笑起來,那人才感到一份格外的梯己,一分僅為他而生的溫柔。他想得不再敢想下去:扶桑原來是每個人的老婆。

    他猛然回頭,發現自己跪著,扶桑站著。

    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半點憔悴也沒有。那麼大的事,你這副安泰是怎麼來的?

    我越來越發現我不瞭解你。無法瞭解你。根據這麼多記載,我一開始推斷出你的簡單、蒙昧,後來我懷疑你有些無傷大雅的低智從而不知掩飾你對肉體歡樂的興趣。不久我又推翻了所有設想與猜測,我認為你對忠貞的看待更慎重,你的感情藏得極深,它僅僅是為那個白種男孩藏著的。而你現在的安泰以及你將對克裡斯和大勇做的,使我再次陷入了對你深沉的困惑。你的笑讓我懷疑我從始至終對你的無知。

    難道這一百六十本書都不足作為依據來認識一個你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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