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 ·壹· (1)
    這就是你。

    這個款款從喃呢的竹床上站起,穿猩紅大緞的就是你了。緞襖上有十斤重的刺繡,繡得最密的部位堅硬冰冷,如錚錚盔甲。我這個距你一百二十年的後人對如此繡工只能發出毫無見識的驚歎。

    再稍抬高一點下頦,把你的嘴唇帶到這點有限的光線裡。好了,這就很好。

    這樣就給我看清了你的整個臉蛋。沒關係,你的嫌短嫌寬的臉形只會給人看成東方情調。你的每一個缺陷在你那時代的獵奇者眼裡都是一個特色。

    來,轉一轉身。就像每一次在拍賣場那樣轉一轉。你見慣了拍賣;像你這樣美麗的娼妓是從拍賣中逐步認清自己的身價的。當我從一百六十冊唐人街正、野史中看到這類拍賣場時:幾十具赤裸的女體凸現於烏煙瘴氣的背景,多少消融了那氣氛中的原有的陰森和悲慘。

    你始終不同於拍賣場上的所有女子。首先,你活過了二十歲。這是個奇跡,你這類女子幾乎找不出活過二十歲的。我找遍這一百六十本書,你是唯一活到相當壽數的。其他風塵女子在十八歲開始脫髮,十九歲落齒,二十歲已兩眼混沌,顏色敗盡,即使活著也像死了一樣給忽略和忘卻,漸漸沉寂如塵土。

    而你絕不同於她們。

    不要急著展現你的腳,我知道它們不足三寸:兩個成了木乃伊的玉蘭花苞。別急,我會給你機會展露它們。你畢竟不像活在1890到1940年間那個女人,住企李街129號,靠展覽她的三寸金蓮掙生計。每天有幾千遊客肅穆地在她門口緩緩移動,看她死亡的足趾怎樣給平整地折向腳心。他們多半從已有斯文的東部來,也有的從大西洋彼岸來,專門來參拜這活生生軀體上的一個古老末梢。他們從那腳的腐臭與退化中,從那盤根錯節的繁雜秩序中讀出「東方」!

    我已經基本上清楚你的身世。你是個二十歲的妓女,是陸續漂洋過海的三千中國妓女中的一個。你登上這遍地黃金的海岸時已二十多,因此你成熟、渾圓,是個火候恰好的小娘兒。你沒有技藝,也沒有妖惑的嫵媚,絲毫不帶那千篇一律的****眼神。你的平實和真切讓人在觸碰你的剎那就感到了。你能讓每個男人感受洞房的熱烈以及消滅童貞的隆重。

    因此你是個天生的妓女,是個舊不掉的新娘。

    十九世紀六十年代末的夏天,聖弗朗西斯科那條六尺寬的唐人巷裡,某個籠格般的窗內站著個不小巧的女子,就是你。

    你有個奇怪的名字:扶桑。你不是從廣東沿海一帶來的,因此你的售價比「阿珠」、「阿彩」、「阿蜊」們要高。沿海地帶女子很難證實自身與港口川流的洋水手無染,身價都要低三成。

    這時你看著二十世紀末的我——我這個寫書匠。你想知道是不是同一緣由使我也來到這個叫「金山」的異國碼頭。我從來不知道使我跨過太平洋的緣由是什麼。我們口頭上嚷到這裡來找自由、學問、財富,實際上我們並不知道究竟想找什麼。

    有人把我們叫做第五代中國移民。

    你想我為什麼單單挑出你來寫。你並不知道你被洋人史學家們記載下來,記載入一百六十部無人問津的聖弗朗西斯科華人的史書中,是作為最美麗的一個中國妓女被記載的。記載中,他們不苟言笑地說:「那個著名的,或說是臭名昭著的華裔娼妓扶桑盛裝出場時,引起幾位紳士動容而不禁為其脫帽。」

    「被視為奇物的這位華裔妓女最終經核實,她的身體與器官並非特異,與她的白種同行大同小異。」

    你知道我也在拍賣你。

    你再次轉身,現在我看見你腦後那個龐大的髮髻,一根白玉簪,一串淺紅絹紗花從左耳一路插下來,繞半個髻。幾年後你的髮髻深處將藏一顆制服銅紐扣,是克裡斯的,那個白種少年。

    第一次見你,起念嫖你時,他只有十二歲。

    還是在一切都沒開始的時候,一切亂糟糟的情、冤孽、殺戮都尚未開始。

    我們來看一看你最初的模樣。現在很好,我們之間的遙遠和混沌已稀薄,我發現你驀然間離我這麼近。

    最初你並不出色。你二十歲。比起幹你這行的女子們,你已太老;二十歲,該是去死的年齡。

    扶桑你要叫啊。你十三四歲的前輩教你。你賣不出去,晚飯是沒有的。再賣不出去,你就給剝光衣服,讓蘸了水的皮鞭抽。比你年輕的同行覺得你是一堆廢物,不會叫賣自己,不會對窗外的男人把眉眼弄得勾勾搭搭。

    史書對這種肉體叫賣都有詳盡記述——

    華裔妓女們的叫賣通常有三種:

    「中國妞兒好啦,先生裡頭看啦,您父親他剛剛出去啦!」

    「一毛錢看一看,兩毛錢摸一摸,三毛錢做一做啦!」

    「才到碼頭的中國妞,好人家的女兒,三毛錢啦!」

    偶有為如此直接坦率的言辭和低廉的價錢打動者,回首留步,在大同小異的半大女童中選定一位。

    你是不叫的。有人往你看,你慢吞吞對人一笑。你笑得那麼真心誠意,讓人覺得你對這個世道滿足極了,你對這個看你的人中意極了。

    恐怕就是你的沉默和你心甘情願的笑使識貨的人意識到你絕不是一般貨色。有人開始在你窗前慢下步伐。你就像此刻一樣,從咿咿呀呀的竹床上站起。你顯得高大、實惠,動作的稍微遲鈍使你幾乎是莊重的。

    人們一時間忘了你是個籠中待售的妓女。

    好了,我基本看清了你最初出現在金山碼頭的模樣,絕不會讓你混淆於來自中國的三千紅粉。

    晚間的霧從海裡漫上岸。街上的塵土被霧浸濕,變得沉重,沉澱下來。

    不再從扶桑的窗子襲進嗆嗓子的細塵。

    有些冷,有些餓,有些睏倦,扶桑看著馬車上一顛一顛的燈。

    隔壁是十四歲的阿白,已經把嗓音叫成了撕布聲。三個白鬼仔走過,不超過十一二歲,聽阿白叫,伸出髒手指抵在喉頭,發出紙在風裡抖的笑聲。

    阿白改口叫道:快進來呀,你爸爸剛去!

    小白鬼們像莽漢那樣敞開懷,露出大而怪狀的肚臍。他們求阿白解開衣紐。

    阿白和他們在價錢上扯皮,一邊把衣襟扇開扇合。阿白的****像毒蚊叮出的兩丘腫塊。臉上有十來粒淺淺的天花斑。

    阿白的竹床起來,出來了節奏:咿呀、咿呀、咿呀。阿白今晚上有飯吃了。

    扶桑離開窗口。這屋很小,她只跨四步就到了那塊簾子跟前。簾子上落了幾隻蒼蠅,冷得飛不動。簾子上繡的花依舊紅是紅綠是綠。扶桑撩開載著骯髒和紅花綠葉以及蒼蠅的簾布,進去,提好裙子,落身在紅銅便盆上。

    便盆旁是一隻洗盆,裡面的水還素淨清亮。沒客人來,水裡沒添葷。扶桑早就給一遍遍訓教過:客人一走就去洗,不然你一身葷味道。

    小竹架上放著香鹼,香粉,胭脂。扶桑摳一點胭脂膏添到嘴唇上。她喜歡它的果蜜味。

    阿媽推門進來,用豬油渣似的焦煳嗓音喚扶桑。阿媽姓梅,一天到晚手提個大銅壺給各屋的洗盆裡兌滾水。

    扶桑一頭答應著,從便盆上站起,有點捨不得她在便盆上坐出的一圈溫暖。

    阿媽朝盆裡兌了水,屁股先拱出簾子。她說:還是沒客,我又要白出你米錢、鹹魚錢。阿媽把兩根娥眉一抻,對扶桑笑著歎氣:嘴含了金子?張口怕它落出來?

    扶桑緘口笑笑。

    十二點一過,你脫好衣服等在我房裡。他要好好打你一頓。聽見沒有?

    扶桑答應說都聽見了。

    記住要把頭髮緊緊繫起。阿媽又說,別給他扯你頭髮;一扯女人頭髮,他就打得上癮,打幾多他都記不得,打斷氣他都不知。

    扶桑說:記得了。

    頭髮真深,阿媽說,真是一頭好頭髮——一天要用掉我半兩梳頭油。

    扶桑說:阿媽你早去歇息。

    阿媽說:哭什麼?

    沒有沒有,扶桑搖頭,就是餓。

    阿媽說:你不餓。餓了尿不出;才聽你尿那麼長一泡。

    扶桑想向阿媽要好些的檀香點點,阿白送客的聲音岔了她的神。

    阿媽說:要好好做了,你這女仔,二十歲了。別的女仔二十歲早做出金招牌了。你還做不出,我下月要賣掉你了。

    給打過鞭子,又塗過油,扶桑慢慢順著黑烏烏的走廊走。那頭是個飯廳,燈色金黃。她走到第三個門身上就鬆快起來,鞭傷涼下去了。進了飯廳門,裡頭有張大桌,團圓地擺了十六把椅子。桌面上東西都收淨了,這處那處沾著魚刺和菜葉。瓦盆裡擱了小豬腦殼那麼大而肥碩的魚頭。魚頭給白水煮過,嘴唇上還有深紅色的血。

    扶桑想阿媽剛說的要賣她不知真假。阿媽捨得這麼大的魚頭給她吃。她擺擺手轟開盆子沿下的一些蟑螂,坐下來,從裙子下面拿出兩個腳,擱在對面的椅子上。

    扶桑把魚頭拆散,一片片舉進嘴裡去。

    阿媽在走廊裡喊:扶桑你有客了。

    她答應著阿媽,從腋下抽出巾子,擦擦鼻尖上吃出的細汗。又聽阿媽喊:扶桑你吃到耳朵眼裡去了,我喊你你聽不見?

    扶桑起身,更響地回應阿媽,一邊扯扯拽拽坐得長短不齊的裙子往自己屋走。

    慌張和歡喜讓她步子不勻,有些蹦跳。一個月時間,她就等這麼個人,等來了,她不該又慌又喜嗎?

    回到自己的籠格裡,扶桑嚇一跳,以為撞錯了門。這裡頭戳了四支紅蠟燭,上好的檀香在屋裡繞成網織成幕,熏得她眼睛也細了。

    蠟燭火舌扭動,整個屋子的金紅空間也跟著不穩了。扶桑想,阿媽也是歡喜她的,捨得這麼好的香燭。

    她對著鏡子看看,兩頰的火。她用梳子把兩鬢抿齊,很響地摜下梳子,抓起花插上。扶桑的頭一個男人會是什麼樣子?她頭不敢回。癩痢?跛腿?獨眼?兔嘴?她笑起來,隨那門吱吱吱地給推開。

    很靜的一個人進來了。

    扶桑是從鏡中看見了他。她一咬嘴唇,把胭脂吃掉不少。

    他連笑都沒有。他就那樣半個人在門內看扶桑從凳子上升起,眼睛不懂得和不相信地瞪著。

    扶桑在心裡把他比量一下,他大約不比她矮多少,身量齊她耳朵,但他臉的輪廓和比例仍屬於兒童,因而他顯得比他本身要矮小得多。

    扶桑不知這男童許多次藏在樹影和牆影中看她。他沒有見過比她更奇異的東西。他常常蔽在暗影中,邊觀看她邊咬著拇指;她的每一個稍大的動作都使他咬疼自己。

    扶桑不知道他用一面小圓鏡將她一個細部一個細部地觀賞過。他從小就學會用那面鏡子把廣漠世界的任何景物收攏為他瞬間的擁有和私藏。

    在扶桑眼裡,他只是一個男性兒童,和阿白的那些小嫖客沒大區別的小白鬼。她還是打定主意好好侍候他。

    她脫掉足足吃進十斤絲線的大襖。這襖妓館只有一件,給首次待客的姑娘穿。

    克裡斯,男孩說,克裡斯朵夫,我的名字。叫我克裡斯吧。他把嗓音壓得低而粗壯,做成絕非生手的樣子。

    扶桑半蹲一下,說:我名字叫扶桑。

    他早已問出了她的名字。

    扶桑又說了請坐,飲茶,先生是否過夜之類。她一共會講二十個英文詞。

    克裡斯的眼睛驚奇地睜著,去打量這屋的陳設。

    檀香的煙彎曲繚繞,使這屋的陳陋顯得合理,恰如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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