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竟可這樣讀2 第21章 (3)
    公子元道:我何不改換陣形,由往日的直線排列變為倒品字形矩陣,這樣加強兩翼,猶如人的兩隻鐵拳,一擊必致命。且選精幹充實於左矩陣,令其首先攻擊周公黑肩,陳人人心惶惶,不願死戰,一擊必潰。

    鄭莊公道:如此陳人潰敗是必然,但假如王師的中軍、右軍乘機圍攻我左矩陣,又該如何?

    公子元笑道:中軍保衛天子,必不敢輕動,右軍稍遠,錯愕之間亦必難以馳援。待陳人一潰,天子方才驚恐,令右軍救援,而我右矩陣則乘其調動混亂時擊之,事半功倍,怎不大勝?

    鄭莊公呵呵一笑,道:然後呢?

    公子元道:王師的左軍、右軍一敗,我左右矩陣既同時夾攻其中軍,中軍剛欲拚死抵抗,保衛天子,此時我再出中矩陣,三路大軍強壓,任中軍再是驍勇,也必成甕中之鱉。如此,可保全勝。

    鄭莊公大喜,連連讚道:愛卿好計,寡人明日心安了。

    公子元道:此戰法可保全勝,但不可保速決。

    鄭莊公一愣道:為何?

    公子元道:車戰本就耗時,進展緩慢,且此次王師傾精銳而來,戰鬥力不可小瞧,必做魚死網破之爭,焉能速決?

    鄭莊公忙道:如何既可全勝又可速決?

    公子元道:在新的戰法之外,還必須用新的陣法。

    鄭莊公道:什麼陣法?

    公子元道:魚麗之陣。

    鄭莊公道:何謂魚麗之陣?

    公子元道:挑選死士,以二十五輛兵車在前,每車配五名壯丁,橫衝敵陣,只准向前,絕不後退,一口氣殺開血路。一旦有人員傷亡,壯丁立刻填補其位。然後,再將餘下的一百二十五輛戰車編成陣列,進行整體衝擊,形成連續的縱深打擊。王師必然瞬間土崩瓦解。

    鄭莊公笑道:愛卿何以如此自信?

    公子元道:雖在戰場上,人心莫不畏死,但若有死士能引導其前,以鮮血灑路,後面的兵卒受到刺激,必跟著殺紅眼,由此軍心大振,拼盡全力,一人可做百人使。如此,我軍如野狼,敵軍如家兔,其怎能不立敗?

    鄭莊公歎道:愛卿片言而定勝負,雖古今名將也不過如此!

    月亮漸漸隱沒,太陽徐徐升起,先是紅紅的,從雲層裡露出半個碗口;接著,碗口漸漸長大,直到長成一個大餅。大餅閃閃發光,由東向西移動,日晷「啪」的一聲響,光影打在正中,大餅便牢牢地懸掛在一個人的頭頂上。這個人正滿身盔甲、得意揚揚,威風凜凜。

    周桓王。此刻他正含笑扭頭,朝周公黑肩、虢公忌父遠遠地比畫著,令他們安安心心規規矩矩地佈陣。

    對面的鄭軍毫無反應,像一大片木頭疙瘩一樣在風中一點也不搖曳。

    這是周桓王扭頭之前。

    現在是周桓王回頭之後。

    鄭國的二十五輛兵車像狼群一樣,張開血盆大口奔向了周公黑肩,兵車後面奔跑的勇士,個個頭髮都豎立起來,人人額頭上用雞血寫個大大的「死」字。周公黑肩心頭一驚,立刻嚇得腿軟,忙令陳人放棄隊形,各自迎戰,堵住這先鋒。

    然而,先鋒是堵不住的,滿天的風都可以為他們作證,因為風中飄滿了殺氣,以及隨之而來的血腥的味道。

    車如利箭,利箭上又萬箭齊發。

    陳人像麥秸稈一樣「唰唰」地倒了下去。他們痛苦地捂著傷口,而傷口卻像決堤的黃河一樣不可救藥。紅色浸透了胸口,且還在向下身蔓延。他們掙扎著想按住傷口止血,以圖一絲活命的機會,可頭一抬,「噗」的一聲又狂噴一口鮮血,然後「光當」一聲,頭死死地磕在了鄭軍的車轅上,手,同時軟綿綿地垂了下來。

    陳人不停地死去,但無論如何,終究還有沒死的人。他們抹了抹被同伴噴濺的鮮血模糊了的眼睛,在轉動大腦思考著是走是留。

    在思考之際,鄭人的矛穿胸而過,把這個問題扔給了為數不多的倖存者。

    倖存者這時才反應過來,他們發現不僅僅是先鋒,先鋒後面還有一百二十五輛兵車像泥石流一樣襲來。

    人在最恐慌的時候,總是會想到兩個人,一是自己的媽媽;二是自己的領導。

    媽媽在盼著自己平安回家,而領導,找啊找,找不到了。周公黑肩在第一時間就跑到遠遠的天邊,隔岸觀火地看著這一切。

    這一切都完了,陳人立刻作鳥獸散,落下個血淋淋的大地不乾不淨。

    周桓王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揮揮手命令虢公忌父去救援,虢公忌父剛想推辭,周桓王又揮揮手,這次是死命令。

    虢公忌父無奈,只好開動衛、蔡兩國的兵車。倒霉的是,有人比他開動得還要快。

    右矩陣,二十五輛開路,一百二十五輛隨後。

    衛、蔡士兵一看,立刻四處逃竄。因為,如果反抗,左軍的陳人就是活生生的下場,敗局已定,傻子皆見,誰還會無謂地送死?

    可是,衛、蔡士兵悲哀地發現,車已開不出去,因為被鄭人的右矩陣牢牢地包圍住了。鄭人專門揀車上的人像削蘋果一樣削腦袋。

    縱是死地,我也要逃出一條生路。衛、蔡士兵紛紛跳下戰車,徒步奔竄。

    虢公忌父大驚。在此危急關頭,他顯示出了一個男人的沉穩、智慧、勇敢以及處變不驚。

    他立刻將衛隊組織成敢死隊,不是去殺鄭人,而是去殺衛、蔡的士兵。凡是從車上跳下的,全部就地正法。虢公忌父想以此來穩定軍心。

    事實上,他確實做到了。

    不是因為他的能力,而是因為鄭莊公的抉擇。

    右矩陣在大破蔡、衛後,立刻車頭一轉,皆奔向中軍。周桓王大驚,周公黑肩跑了,虢公忌父自顧不暇,唯有靠他自己。幸好,因為時間充裕,他已排好隊形,並立刻命令中軍拚死抵抗。

    中軍感恩圖報,他們左手握著拳頭誓死效忠,右手拿著兵器衝向了鄭人。

    這時候,在場面最激烈、最肢體橫飛的這時候,偏偏發生了一件怪事。

    一陣秋風吹來,把一片葉子捲起,拋向了十八層地獄。

    周天子的中軍就是葉子,而秋風正是鄭莊公的中矩陣,他們鋪天蓋地,為勝利做最後一擊。

    宜將剩勇追窮寇。可是,窮寇莫追。

    因為,中軍逃跑速度比陳、蔡、衛三國快很多,外無救援,內被圍困,左右軍皆夷滅,這仗怎麼打?

    誰知道?

    鬼知道。

    外加一個很像男人的男人,周桓王。

    周桓王具有無可比擬的模仿力,他也立刻組織親兵,自己抽出寶劍,來監斬那些棄車逃竄的膽小之徒。

    只是他忘記了一件事,無論他在哪裡,他頭頂上都撐著一柄雞油黃的華蓋。而虢公忌父頭上卻永遠沒有。

    一支帶倒鉤的翎箭「嗖」的一聲,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穿透了他的右肩。

    血「呼」的一下滲透出來,而弓弦,尚在鄭將祝聃(dān)的手中微微顫吟。

    周桓王咬著牙齒,他沒有哭出來。真的,他沒有哭出來,因為他要聚精會神、全心全意地做好另一件事。

    逃跑,撒開最大的腳丫子。

    21.6倒在霸業巔峰

    腳丫子已夠快,但有樣東西必將比它更快。

    祝聃胳膊一使勁,將弓弦再次拉滿,放好翎羽,右眼閉上,瞄準,朝著周桓王的背影又是一箭。

    周桓王「哎呀」一聲,倒地氣絕身亡。祝聃原以為該是這樣,然而他失算了,他的肩頭忽被人一拍,肘關節一軟,箭竟射偏在地上。

    祝聃怒從心頭起,他惡狠狠地回頭,便看見了那張笑吟吟的臉。

    鄭莊公笑道:祝將軍,你想幹嗎?

    祝聃忙道:主公,現敵軍潰敗逃散,擒賊先擒王,末將願補射一箭,取天子性命,以為鄭國除患。

    鄭莊公睜大眼睛,直直地盯著祝聃很久,方道:你想殺天子?

    祝聃被盯得一陣茫然,道:敗敵殺將,不是理所當然的嗎?

    鄭莊公大怒道:平常諸侯,寡人都是一味忍讓,不願傷害彼此情誼,何況天子是天下共主,你如此做,是要陷寡人於不忠不義之地嗎?

    祝聃臉上寫滿了無辜,小聲辯解道:既已交戰,便是仇敵,戰場上只有你死我亡,還談什麼忠義?

    鄭莊公輕歎了一聲,溫柔地開導道:寡人不過是自救,免除國破家亡即可。若不是天子一時昏昧,寡人又怎敢對抗王師呢?

    輕輕的一聲歎息,讓祝聃的心冰涼。他知道,他再也不能明白主公的心了。

    鄭莊公的侃侃而談不過是哄著祝聃玩玩而已,真正在商量大事的時候,他往往會皺著眉頭。

    猶如此刻,密室,茶香,紅木小几,一盞銅燈,兩張沉思的臉。

    鄭莊公道:祭大夫,現既已勝王師,寡人志願乃遂,但天下人必以為寡人是叛逆,如何方能消弭這種誤解?

    祭足微微一笑,沉思的臉立刻散為一圈漣漪,道:大敗王師,射傷天子,天下誰不震驚?周王室必從此一蹶不振,而我卻可藉機霸起。

    鄭莊公笑道:這是長遠之計,關鍵是眼下的殘局如何收拾。王師雖敗,卻並沒有撤回,下面是該打還是該和?

    祭足道:和。凡事皆物極必反,我目的既已達到,又豈能咄咄逼人?剛柔相濟,方可成就大業。

    鄭莊公喜道:愛卿所言,正合我心。可和,又該如何和法?

    祭足道:唯有請罪。

    鄭莊公一愣道:請罪,如何請罪?難道要寡人去請罪?

    祭足道:主公若去請罪,那我怎能保得住勝利之名?但若不去請罪,天子下不了檯面,必不肯撤回。時間一久,恐其他諸侯蠢蠢欲動,藉機生變,有勤王之舉。

    鄭莊公笑道:愛卿之意,是愛卿代替寡人去請罪?如此公私相濟,鄭國坐收名利。

    祭足一笑,笑得很知心,充滿了惺惺相惜的味道。

    知英雄者,唯英雄也。這句話很對。因為,周桓王現在正哭喪著臉。他不是英雄,所以他不能理解祭足英雄般的貓哭耗子——假慈悲。

    祭足來了,屈身在周桓王風雨飄搖、殘破不堪的中軍帳內。他的身後迴盪著久久不絕的哀號,那是衛、蔡傷兵們正在飽受傷痛的折磨。

    祭足手一拍,隨從們立刻推上了一車藥品,解決了當務之急。

    然而,周桓王一點都沒高興起來,傷口雖急需治療,可肚子更需填飽。

    祭足微笑,手連續拍擊,啪、啪、啪,一口氣推上來十車谷子,猶如當年周桓王賞賜給鄭莊公的一樣。

    周桓王臉一紅,他實在不知道該說什麼了,因此,他只有發怒。

    用發怒來掩飾內心的慌張。

    可是祭足不會給他機會。啪啪啪,啪啪啪,掌聲不絕,車子一輛又一輛地推進了周桓王的大帳中,從褂子、褲子、被子、鞋子、金子、銀子到綢緞、珠寶、瑪瑙、珊瑚、翡翠、玉璧應有盡有。

    周桓王在戰爭中的損失如數收回,還略有盈餘。

    人窮志短,一分錢難倒英雄漢,不食嗟來之食不是周桓王的作風。

    富貴不能淫,貧賤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謂大丈夫。孟子晚生了三百年,沒在周桓王耳朵裡吹進這股風。

    周桓王認栽了,他收好祭足的賄賂,乖乖地回到了成周,老老實實做人,再也不拋頭露面了。

    直到十三年後,賄賂早已花光,周桓王想出門轉轉散散心,卻悲哀地發現,連車都沒了,無奈,派人偷偷向魯國去借了一輛。

    布帛不可窮,窮不可飾;牛馬不可窮,窮不可服;士不可窮,窮不可任;國不可窮,窮不可竊也。晏子斯言,偉哉。

    貧賤夫妻百事哀。夫妻尚且如此,何況國君?

    所以,做個有錢人真好,越有錢越好。鄭莊公笑容滿面地對人說道。

    他現在很忙,他在給功臣們大肆分封。繻葛之戰,令周王室威信一落千丈,以前尚能靠周平王創立的禮制勉強維持,而現在連這一點遮羞布都讓鄭莊公給活生生扯下,連皮帶肉,慘不忍睹。但是,有人失必有人得,鄭莊公成為了大贏家,踩著周桓王的肩膀,他的春秋小霸事業達到了空前的頂峰。

    公子元功績最為顯赫,受首封。鄭莊公將櫟(yue)邑賞賜給他,經濟政令,一任其出,是名副其實的國中之國,猶如當年的京城太叔。

    公子元不過在歷史中流星一閃,當然沒機會像太叔一樣預謀造反,可櫟邑卻從此墮落為造反派的老巢。

    鄭莊公拍拍手,歇口氣,他終於發放完了所有的賞賜,從權力到金錢,從土地到房子,應有盡有。

    可是,有雙眼睛一直在飢渴,有雙手從頭到尾一直是什麼都沒有。

    祝聃。

    但是,祝聃什麼都沒說,不是他不想說,而是他要悄悄地說。

    人散盡了,鄭莊公一扭頭,看見了祝聃既可憐又可恨的眼神。

    鄭莊公笑道:愛卿為何還不走?

    祝聃一愣,忙道:主公還沒賞賜我呢,下臣哪敢擅自離開?

    鄭莊公一愣,哈哈大笑道:賞賜你,為何要賞賜你,你有什麼功勞嗎?

    祝聃心頭一陣寒意,遂道:主公,若非我射周桓王那一箭,中軍何能即時潰敗,縱使能勝,也必大量地損兵折將。

    鄭莊公突然怒道:你射傷天子,令寡人冒犯龍顏,世人誤會有弒君之嫌,寡人尚不能洗白,你怎有臉再向寡人求賞?

    祝聃當場愣在了那裡,事情竟會發展成這樣,這個彎兒他一時轉不過來。

    直到回家後,他還在轉,但依舊沒轉過來。他很憤怒自己的愚鈍,便使出吃奶的力氣來開動腦筋,淒涼的是,腦筋尚未開竅,他背上竟長了一個瘡,繼而瘡流膿,他便死了。

    鄭莊公忍不住惋惜了一下,他輕輕地許願道:願你的靈魂安息,寡人也是迫不得已。

    鄭莊公終於站在人生事業的最高峰,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他毅然決然地做了一件事情。

    薨。

    周桓王十九年(前701年),鄭莊公的人生畫上了一個句號。

    在彌留時刻,鄭莊公帶著無力的眼神,輕輕歎了口氣。這口氣很複雜,包含了諸多的感情要素。它飄飄蕩蕩,一直到了月亮上,月亮被一碰,立馬渾身長出了一圈毛。

    次日,天下雨,似乎為他而流淚。一代奸雄,魂歸地府。後人如是評價。

    可是,鄭莊公實在不是個三言兩語就能概括的人,除非你有如椽大筆和蓋世謀略,比如毛澤東。主席曾道:春秋時候有個鄭莊公,此人很厲害。

    這也是把《資治通鑒》讀過十七遍的主席對古代眾多帝王諸侯級人物所給予的最高評價,因為「秦皇漢武,略輸文采;唐宗宋祖,稍遜風騷;一代天驕成吉思汗,只識彎弓射大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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