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士道 第9章 榮譽
    榮譽感,是對個人尊嚴和價值的自覺而明確的意識,因此,對於天生把榮譽當作他們的職業特權的武士來說,這是不可或缺的特徵。儘管今天普遍使用的名譽一詞,在當時還沒有得到那麼自由的運用,但是像名(na)、面子(men-moku)、名聲(guai-bun)這些詞所傳達的觀念,使我們分別想起了《聖經》上使用的「名」(name)、從希臘那裡發展出來的「人格」(personality)一詞和「名聲」(fame)。好名聲——一個人的名譽,「人的自我不朽的部分,沒有這些就是野獸」——對於他的正直被侵犯必然感到羞恥,而羞恥感(Ren-chi-shin)在青少年的教育中被珍視為應該最早培養的一種美德。「會被嘲笑的」、「會丟臉的」、「不知羞恥啊?」這些規勸犯錯的青少年改正其行為的話,最終會說出來的。

    激起他的榮譽感,觸及了孩子心中最為敏感的地方,就好像他在母親的肚子裡就已經培育了榮譽感一樣;完全正確,榮譽的確在出生以前就開始了熏陶,因為榮譽與家族意識緊密地聯繫在一起。巴爾扎克說「如果家族不團結,社會就會失去孟德斯鳩稱之為榮譽的那種基本力量。」的確,在我看來,羞恥感是一個種族道德意識的最早跡象。由於偷嘗「禁果」而給人類帶來的第一個、也是最糟糕的一個懲罰,在我看來不是生孩子的痛苦,也不是披荊斬棘,而是羞恥感的覺醒。在歷史上,沒有什麼事件比人類的第一個母親喘著粗氣、顫抖著手,用粗糙的針來縫補她那垂頭喪氣的丈夫為她摘取的幾片樹葉更為痛苦的事情了。這一因為不服從而帶來的第一個果實,就以任何其它事物都沒有的韌性一直糾纏著我們。即使人類所有巧奪天工的裁縫一起來,那也無法縫製一件能夠有效地遮住我們羞恥感的衣服。武士在他的青少年時代哪怕是只受到一點點羞辱也絕會不妥協,這是對的;他說:「丟臉就像樹上的疤痕,時間不但不會抹去它,而且還會擴大它。」

    孟子曾經在數個世紀之前就說過卡萊爾後來幾乎用同樣的句子表達的東西——那就是「羞恥是一切善行和美德的土壤。」

    即使在我們國家的文學中沒有莎士比亞借諾福克之口所說的那種豪言壯語,但是也是非常害怕受辱的,就好像在每一個武士的頭上都懸有一把德謨克利斯劍,甚至常常帶有病態的性質。在武士道的法則中,以榮譽的名義所做的一切行為,都是無需辯護的。由於輕微的受辱,不,甚至是想像的受辱,脾氣暴躁的自大狂者就會發怒,拔刀相向,最終引起一些不必要的爭鬥,造成無辜生命的消失。有那麼一個故事,一個好心的市民提醒一個武士他背上有一隻跳蚤,這個市民立刻就被劈成了兩半,理由很簡單卻又是那麼不可思議,因為跳蚤是寄生在動物身上的臭蟲,把一個高貴的武士比作畜牲,這是不可原諒的侮辱——當然,這樣的故事太荒謬了,我是不相信的。然而,這樣的故事能夠流傳開,表明有三種可能:(1)為了威嚇普通人而編造出來的;(2)對武士身份的真正辱罵;(3)武士中發展出了一種非常強烈的羞恥感。拿一個反常的例子來譴責這些法則,這是不公平的,這就等於用宗教狂熱和妄信的結果——宗教審判和偽善——來評判基督教的教義。但是,就像宗教的狂熱與酒鬼醉漢的狂亂比起來還是有一些動人的高貴之處一樣,在武士對於他們的榮譽極端敏感中,我們難道就不能看到一種真正屬於美德的東西嗎?

    精緻的榮譽法則中所隱藏的病態的過激行為,則會通過寬容和忍耐的教義得到強有力的平衡。受到很小的刺激就會動怒,被譏笑為「暴躁」。有一句眾所周知的格言:「忍所不能忍,是為真忍」。偉大的德川家康留給後代的家訓中,有那麼幾句話:「人的一生就像負重遠行。勿急……勿責人,要常常省思自己的短處……忍耐是長久之基礎。」他的一生也就證實了他自己的話。有一位文學天才借我們國家歷史上三個傑出的大人物之口,說出了非常有特點的警句:織田信長說,「夜鶯不按時而鳴,就殺」;豐臣秀吉說,「不鳴就逼迫她鳴」;德川家康則說,「不鳴就等到她鳴」。

    孟子也極為讚賞忍耐和堅忍的品質。他在一個地方寫下了這樣的話:「儘管你以赤裸身體來侮辱我,但又奈我何?你的凌辱傷害不到我的靈魂。」在另一個地方他又說,因為一個很小的冒犯就動怒,不配做一個高尚的人,為偉大的事業而憤怒,那才是正當的憤怒。

    在武士道的信仰者中,他們不動武、不反抗的溫和態度能夠達到什麼樣的高度,我們可以從他們的話中看到。比如,小河立所的話:「對人之誣不逆之,惟思己之不信。」熊澤蕃山說:「人咎不咎,人怒不怒,怒與欲俱滅,其心常樂。」我還可以引用一個連「羞恥都羞於停留」在他的額頭的西鄉南洲的話:「道是天地之道;人行其道,惟在敬天。天以平等之愛待我及他人;因此我要以待己之愛愛人。不要以人為伴,而要以天為伴,並且盡力成為天的伴侶。不要責備他人;應該檢查自己的誠心是否足夠。」其中的一些警句讓我們想起了基督教的勸導,同時這也向我們表明,在道德實踐方面,自然宗教與啟示宗教是如此的接近。這些警句不只是說說而已,而且真正地體現在行為之中。

    必須承認,能夠達到大度、忍耐和寬恕這種思想高度的人,少之又少。非常遺憾的是,是什麼構成了榮譽,並沒有一個清楚的一般性的表達,只有一些具有啟發性的心靈意識到榮譽「不是產生於條件」,而是存在於他的每一個行為之中;年輕人在激昂的行動中會忘記他在平靜的時候從孟子那裡學到的東西,沒有什麼比這個更容易了。這位聖賢說「欲貴者,人之同心也。人人有貴於己者,弗思耳。人之所貴者,非良貴也。趙孟所貴者,趙孟能賤之。」正如我們之後所看到的那樣,大多數人對於侮辱會很快就拚死報復,然而榮譽——常常不過是虛榮心或世俗的讚譽——最終將成為人生追求的最高境界。名聲,而非財富或知識,是少年努力奮鬥的目標。

    許多少年在他跨出家門的時候,都會對自己發誓:「不揚名立萬,絕不再跨進家門」;而許多充滿野心的母親,則對她們的兒子說,除非「衣錦還鄉」,否則就不要來見我。為了免於恥辱,或者贏得榮譽,少年武士們承受著一切苦痛,忍受著身體的嚴酷考驗和心靈的煎熬。他們知道年輕時獲得的榮譽,會隨著時間而增大。在冬季裡對大阪發動的圍攻戰役中,德川家康的小兒子,儘管強烈地要求加入先鋒隊,但最後還是被安置在後衛。城池被攻陷後,他非常傷心地哭了起來,一位老臣想盡一切辦法來安慰他;這位老臣說:「閣下,寬心些吧,你的面前還會有很長的路要走呢。在你以後的日子裡,你會有很多這樣的機會揚名的」。這位少年憤怒的注視著這位大臣說:「你說的是什麼屁話!我十四歲的年華還會再有嗎?」在榮譽和名聲面前,生命也會顯得毫無價值:因此,當一種事業被認為比生命還要更為昂貴,那麼人們就會極為平靜和迅速地捨棄生命。

    在所有值得為之付出最為寶貴生命的事業中,最高尚的就是忠義,它是使封建美德成為對稱拱門的拱心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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