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111章 業餘生活 (12)
    在聊城,在臨清,有許多事都是聞所未聞,見所未見的,所見所聞,觸目快意。他的心有時候激動得似乎要蹦出來。他一向熱愛自己的家鄉,熱愛自己的祖國,一想到自己家鄉的窮困,一想到中國農民之多、之窮,他就憂從中來。他曾用稿費捐助過家鄉,但始終想不出什麼辦法,讓他們很快地富裕起來,為此他不知經歷了多少不眠之夜。這一次還鄉,他忽然發現,他的家鄉也可以說是全中國的農民富起來了的一個縮影,他覺得自己的家鄉從來沒有這樣可愛過,自己的祖國從來沒有這樣可愛過,濃烈的幸福之感,油然傳遍了他的全身。

    在臨清市招待所,他看到的是南國的青翠和紅艷,再也沒有過去的黃色和灰色。作為一個學者和教育家,他參觀了臨清一中和聊城師範學院之後,怎麼也按捺不住自己興奮的心情。臨清一中的男女學生們坐在課桌旁,鴉雀無聲地在學習,個個精神專注,在讀著什麼,寫著什麼,洋溢著青春的活力。聊城師範學院是聊城地區的最高學府,雖然還存在創業維艱的情況,還存在非常多的困難,甚至聊城這地方,有點閉塞,有點土氣,學院很小,顯得有點幼稚,生活條件有困難等等,但是閉塞中有開通,土氣中有生氣,有生氣,就有希望,就有未來,微小中有巨大,幼稚中有成熟,未來的希望也就蘊藏於其中。因此,季羨林衷心祝賀聊城師範學院。他的這次還鄉,是十分快樂的。

    我真覺得,我的家鄉是非常可愛的。我雖然不能同街上的每一個人都談談話,瞭解他們在想些什麼,但是,從他們的行動上,從他們的笑容上,我知道,他們是快樂的,他們是滿意的,他們是非常地快樂和滿意的。我的眼睛一花,彷彿看到他們的笑容都幻化成了一朵朵的花,開放在我的眼前。笑容是沒有顏色的,但既然幻化成了花朵,那似乎就有了顏色,而這顏色一定是紅的。……於是我眼前就出現了一片繁花似錦的景象,燦爛奪目,熠熠生輝,殘留在我腦海裡的那種灰色,灰色,瀰漫天地的灰色,一掃而光,只留下紅彤彤的一片,宛如黎明時分的東天的朝霞。[《臨清縣招待所》,《季羨林散文集》第469—470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對濟南的感情同對臨清一樣深,這是他生活了十三四年的第二故鄉,濟南市的每個地方幾乎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大明湖、趵突泉、千佛山自不用說,北園、南關佛山街,都是他一往情深之地。他多次回到濟南,並寫下了懷念濟南的人和事的文章,《我和濟南——懷鞠思敏先生》、《懷念衍梁》、《懷念丁聲樹同志》、《憶念胡也頻先生》、《我的老師董秋芳先生》、《何仙槎(思源)先生與山東教育》。從解放初期起,他就和何思源先生同為北京的山東中學校董會成員,念念不忘為山東教育出力。

    1996年,在他八十五歲生日過後兩個多月,他於10月11日又一次回到了濟南,來參加為山東大學九十五週年校慶獻禮舉行的《傳世藏書》贈書儀式。在贈書儀式上,他動情地說:我是懷著非常激動的心情回到母校的,所以一方面是客人,一方面也是主人。回到故鄉,回到母校,心裡非常激動,古人說:少小離家老大還,鄉音未改鬢毛衰,我現在可是鄉音、鬢毛都改了呀。他把自己擔任總編的《傳世藏書》一百二十三巨冊,贈送給自己的母校山東大學,為自己的母校建設提供了巨大的精神財富。

    季羨林曾在1992年為臨清一中校慶題詞:

    春風化雨

    追蹤杏壇

    又在1995年為山東大學的《民俗研究》題詞:

    民俗研究之重要意義,隱而不彰者久矣。不意山大之《民俗研究》,竟能長時間繼續出刊而又備受歡迎,謹以數語,以示祝賀。[《民俗研究》1995年第3期。]

    2001年山東大學建校100週年,季羨林不僅為母校賀歲,而且親臨濟南參加校慶活動,幾乎累病了。他在《祝賀母校山東大學百年華誕》的紀念文章中深情地說:母校山東大學今年一百歲了。但是,我成為山大的校友卻已經有七十五年了,是校齡的四分之三。這樣的人如今恐怕很少見了。

    1926年,他考入山東大學附設高中。當時的山大校長是山東省教育廳長前清狀元王壽彭。給他留下印象最深的是一次祭孔典禮。全體高中學生都集合在山東大學校本部。大門好像是對著正覺寺街。校內有金線泉,距趵突泉不遠。當時庭院深深,他自己不知置身何處。當時主祭人是奉系軍閥山東掖縣人張宗昌,陪祭的有王狀元等,都穿著長袍馬褂,行三跪九叩禮,氣氛極其莊嚴肅穆。他雖年幼無知,涉世不深,卻在心裡默默地感到好笑。特別是那一位長得五大三粗的「狗肉將軍」山東督軍張宗昌,平日無惡不作,姦淫婦女,那時卻儼然一副正人君子、聖人之徒的模樣,滿臉正氣,義形於色,讓他更是感到十分滑稽可笑。所以他覺得自己是山大的校友,名正言順,決無攀龍附鳳之嫌。

    季羨林在文章中回憶說:

    當時高中文科設在濟南北園白鶴莊,清流環繞,綠柳成蔭,風景絕佳。教員水平甚高,可以說是極一時之選。教歷史和地理的是祁蘊璞老師,他勤奮好學,訂有多份日文雜誌,對世界政治和經濟的發展瞭若指掌。他除了上課外,還常作公開報告,講解世界大勢。國文教員是王崑玉老師,文章宗桐城派,個人有文集,但我只讀過稿本,沒有出版。教英文的老師姓劉,北大畢業生。我只記住了他的綽號,名字則忘記了。教數學的教師姓王,名字也不記得了。幾位老師的學問和教學水平,都是極高的,名揚濟南教育界。另外還有一位教經學的老師,姓名都已忘記,只記得他的綽號叫「大清國」。他的口頭禪是:「你們民國,我們大清國。」綽號由此而來。但是他學問是有的,上課從來不帶書。據說,《五經》、《四書》,連同註疏,他都背得滾瓜爛熟,甚至還能倒背,不知道有什麼用處。這恐怕只是道聽途說而已。

    在這樣十分優越的自然環境和教學環境中,我埋頭苦幹,扎扎實實地讀了兩年書,為以後的發展打下了良好的基礎。1928年,日寇佔領了濟南,我被迫輟學一年。1929年,日寇撤走,山東省立濟南高中成立,我繼續就讀。這事與山大無關,我就不詳細敘述了。從我成為山大校友以後漫長的75年中,山東大學同國內許多著名的大學一樣,走過一條悠長而又曲折的道路。這條道路並不平坦,也並不筆直,有時佈滿了鮮花,五彩斑斕,光彩照人;有時卻又長滿了荊棘,黑雲壓城。校址也遷來遷去,有時在濟南,有時又在青島,最後終於定居在濟南。在新中國建立前有一段時間,大概是在三十年代吧,山大當時還在青島,許多全國著名的學者和作家在那裡任教。許多人都認為,那是山大發展史上的一個高峰或者高峰之一。無論中國或外國,一個大學不能永遠處於高峰時期,一個系尤其顯著,山大自不能例外。從那以後,一直到現在,山大高峰迭出,現在已成為全國著名的高校之一了。

    我雖然一輩子沒有離開過學校,從國內到國外,都在教書,但是我決不敢承認自己是一個教育家。感性認識我是有的,卻沒有提高到理論的高度。根據我的觀察和體會,一個大學,特別是一個系是否是處在高峰時期,關鍵全在於有沒有名師。中國俗話說:「名師出高徒。」這話一點也沒有錯。學生年紀輕,可塑性強,影響他們最大的還是老師。我在上面已經說過,一個大學,一個系,不能永遠處於高峰時期,關鍵也在於老師。我舉一個最彰明昭著的例子。我的洋母校德國哥廷根大學的數學系,從19世紀末到20世紀20年代,因為出了幾位世界級的數學大師,比如F·Klein、D·Hilbert等,名震全球,各國學子趨之若鶩,一時成了世界數學中心。這些大師一旦離開人世或退出教席,而後繼者又不能算是大師,世界數學中心的地位立即轉移。這個例子很能說明問題。另外一個例子就是清華國學研究院,雖然只辦了幾年,但是畢業生幾乎都成為名教授,原因也在於國學研究院有著名的四大導師。這個例子是眾所周知的。

    季羨林認為,山東大學在過去和現在都有大師級的學者,這是山東大學之所以能夠成為今天的山東大學最重要的原因。對一個人來講,100年是高壽了。但是對一個大學來講,同國外許多有幾百年歷史的大學比較起來,還只能算是一個小弟弟,有如初升的旭日將越來越發出耀眼的光芒。母校將會有光輝的前途。他這個做了75年校友的老校友,從內心深處向母校奉獻出誠摯的祝福。

    這都表達出他對自己的故鄉、自己的母校的眷眷情深。

    還鄉時有快樂,思鄉時也有快樂。

    3.燕園之愛

    季羨林到老年以後,經常是既懷念家鄉,也熱愛燕園,兩種感情經常交織在一起。

    1989年,他曾寫下這樣一段文字:

    我現在已經年近耄耋。住的朗潤園是燕園勝地。誇大一點說,此地有茂林修竹,綠水環流,還有幾座土山,點綴其間。風光無疑是絕妙的。前幾年,我從廬山休養回來,一個同在廬山休養的老朋友來看我。他看到這樣的風光,慨然說:「你住在這樣的好地方,還到廬山去幹麼呢!」可見朗潤園給人印象之深。此地既然有山、有水、有樹、有竹、有花、有鳥,每逢望夜,一輪當空,月光閃耀於碧波之上,上下空濛,一碧數頃,而且荷香遠溢,宿鳥幽鳴,真不能不說是賞月勝地。荷塘月色的奇景,就在我的窗外。不管是誰來到這裡,難道還能不顧而樂之嗎?[《月是故鄉明》,《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233—234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1994年,他又寫道:

    現在正是嚴冬。室內春意融融,窗外萬里冰封。正對著窗子的那一棵玉蘭樹,現在枝幹光禿禿的一點生氣都沒有。但是枯枝上長出的骨朵卻像征著生命,蘊含著希望。花朵正蜷縮在骨朵內心裡,春天一到,東風一吹,會立即能綻開白玉似的花。池塘裡,眼前只有殘留的枯葉在寒風中在冰層上搖曳。但是,我也知道,只等春天一到,堅冰立即化為粼粼的春水。現在蜷縮在黑泥中的葉子和花朵,在春天和夏天裡都會竄出水面。在春天裡,「蓮葉何田田」。到了夏天,「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那將是何等光華爛漫的景色啊。[《新年抒懷》,《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317—318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1995年,他在漢城回北京的飛機上又寫道:

    我現在覺得,全世界我最愛的國家是中國;在中國我最愛的城市是北京;在北京我最愛的地方是燕園;在燕園我最愛的地方是我的家。什麼叫我的家呢?一座最平常不過的樓房的底層,兩個單元,房屋六間,大廳兩個。前臨荷塘,左傍小山。我離開時,雖已深秋,塘中荷葉,依然濃綠,秋風乍起,與水中的倒影共同搖擺。塘畔垂柳,依然煙籠一里堤。小山上黃櫨尚未變紅,而豐華月季,卻真名副其實,紅艷怒放,勝於二月春花。剛離開幾天,我用不著問:「來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可我現在卻懷念這些山水花木。

    我那六間房子,決不豪華,也不寬敞。然而幾乎間間都堆滿了書,我坐擁書城,十分得意。然而也有煩惱。書已經多到無地可容,連陽台和對面房子裡的廚房和大廳都已堆滿,而且都達到了天花板。然而天天仍然是「不盡書潮滾滾來」。我現在懷念這些不會說話又似乎能對我說話的書。[《漢城憶燕園》,《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361—362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但面對自己在燕園的家,就是在最美好的良辰美景,他也仍然會想到故鄉葦坑裡那個平凡的小月亮。見月思鄉,已經成為他經常的經歷。思鄉之病,說不上是苦是樂,其中有追憶,有惆悵,有留戀,有惋惜,流光如逝,時不再來。在微苦中,他實感到有甜美在,因為:

    月是故鄉明。我什麼時候能夠再看到我故鄉里的月亮呀!我悵望南天,心飛向故里。[《月是故鄉明》,《我的心是一面鏡子》第234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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