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78章 燕園春秋(三) (2)
    解放後,馬寅初、江隆基、陸平、周培源先後出任北大校長,湯用彤、翦伯贊、馮定等學術界的「大腕」出任過副校長。

    在這樣的一所大學裡出任副校長意味著什麼,該由有什麼樣學術貢獻的人來出任,難道還不是十分清楚的嗎?

    三十多年了,季羨林回國以後惟一的工作崗位就是北京大學,除了短期出國訪問,他從來都沒有離開過它。北京大學像是一塊大磁石吸引住了他的心,使他那記憶的絲縷永遠掛在巍峨的紅樓上面,掛在未名湖的湖光塔影上面,掛在燕園的四時不同的景光上面:春天的桃杏籐蘿,夏天的綠葉紅荷,秋天的紅葉黃花,冬天的青松瑞雪;甚至臨湖軒的修篁,紅湖岸邊的古松,夜晚大圖書館的燈影,綠茵上飄動的琅琅書聲,所有這一切,都無不掛著他那回憶的絲縷,他的生活一時一刻也離不開北京大學。

    可這以前,季羨林是以一位教授和東語系系主任的身份,作為北京大學的一員的。而現在,他要以一位副校長的身份,成為北京大學的一員了。

    他開始履行副校長的職責了。

    有一天晚上,他已經躺下了,電話鈴響了。

    「季副校長,我們這樓停水了。」「我家裡也沒水。」「那請你趕快反映反映吧!」

    「行行行!」

    誰讓他沒有架子呢?別人什麼都願意找他。

    有人在他的桌上發現過這樣的紙條:「學生開飯時間有十一點一刻,十一點半,十一點三刻三個方案,據學生反映,倘十一點一刻開飯,晚下課晚去就吃不上好菜……」

    這是這位一級教授親筆記下,準備在校長辦公會議上發言用的。他生氣地感慨道:「就一個熄燈打鈴的問題,討論了幾年還沒有解決。」[楊匡滿《為了下一個早晨》,《人民日報》1994年2月22日。]

    一個嚴謹的學者,在嚴謹地履行著副校長的神聖職責。

    4.忙裡偷閒著華章

    自從擔任了北京大學副校長之職以後,各種虛實職務相繼不期而至,東語系系主任、南亞研究所所長、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委員、第二屆至第五屆全國政治協商會議委員會委員、第六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委員……,兼任著大大小小幾十種辭也辭不掉的職務。而且,還因為他作為語言學家、民族學家、作家、翻譯家、史學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涉獵的範圍那麼廣泛,中國社會科學院的語言所、宗教所、文學所、外文所、考古所、歷史所、南亞所、亞太所、以及各大學的外國語言文學系,中國語言文學系,都與他的工作有密切的關係,不時地有人向他請教,以至找他的人得掛號,排隊,他的時間排得是那麼滿,遠到一年內國內各地開的各種會議,近到一周內校、系兩級的各項工作,他都要兼顧到。他的時間太寶貴了,只有清晨四點到七點多鐘,這三個多小時是屬於他的,可以集中搞一點學術研究,其他白天的大部分時間,全被各種各樣的公務和接待工作擠佔了。剛剛恢復了的閒不住的習慣——寫點什麼、思考點什麼,被無情地擠佔了許多時間,以至白天無法實現。

    季羨林要寫點散文之類的文章,實在沒有別的辦法,只有充分利用時間的「邊角廢料」了。

    時間就是生命,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而且時間是一個常數,對誰都一樣,誰每天也不會多出一秒半秒。對我們研究學問的人來說,時間尤其珍貴,更要爭分奪秒。但是各人的處境不同,對某一些人來說就有一個怎樣利用時間的「邊角廢料」的問題。這個怪名詞是我杜撰出來的。時間摸不著看不見,但確實是一個整體,哪裡會有什麼「邊角廢料」呢?這只是一個形象的說法。平常我們做工作,如果一整天沒有人和事來干擾,你可以從容濡筆,悠然怡然,再佐以龍井一杯,雲煙三支,神情宛如神仙,整個時間都是你的,那就根本不存在什麼「邊角廢料」問題。但是有多少人能有這種神仙福氣呢?魯鈍如不佞者幾十年來就做不到。建國以來,我搞了不知多少社會活動,參加了不知多少會,每天不知有多少人來找我,心煩意亂,啼笑皆非。回想十年浩劫期間,我成了「不可接觸者」,除了蹲牛棚外,在家裡也是門可羅雀。《羅摩衍那》譯文八巨冊就是那時候的產物。

    難道為了讀書寫文章就非變成「不可接觸者」或者右派不行嗎?浩劫一過,我又是門庭若市,而且參加各種各樣的會,終日馬不停蹄,我從前讀過馬雅可夫斯基的《開會迷》和張天翼的《華威先生》,覺得異常可笑,豈意自己現在就成了那一類人物,豈不大可哀哉!但是,人在無可奈何的情況下是能夠想出辦法來的。現在我既然沒有完整的時間,就挖空心思利用時間的「邊角廢料」。在會前、會後,甚至在會中,構思或動筆寫文章。有不少會,講話空話廢話居多,傳遞的信息量卻不大,態度欠端,話風不正,哼哼哈哈,不知所云,又佐之以「這個」、「那個」,間之以「唵」、「啊」,白白浪費精力,效果卻是很少。

    在這時候,我往往只用一個耳朵或半個耳朵去聽,就能兜住發言的全部信息量,而把剩下的一個耳朵或一個半耳朵全部關閉,把精力集中到腦海裡,構思,寫文章。當然,在飛機上,火車上,汽車上,甚至自行車上,特別是在步行的時候,我腦海裡更是思考不停。這就是我所說的利用時間的「邊角廢料」。積之既久,養成「惡」習,只要在會場一坐,一聞會味,心花怒放,奇思妙想,聯翩飛來;「天才火花」,閃爍不停;此時文思如萬斛泉湧,在鼓掌聲中,一篇短文即可寫成,還耽誤不了鼓掌。倘多日不開會,則腦海活動,似將停止,「江郎」彷彿「才盡」。此時我反而期望開會了。這真叫做沒有法子。[《季羨林自傳》,《文獻》1989年第2期。]

    這種事,本來是秘而不宣的,但是時間長了,也就難免洩露了。

    這個秘密被細心的張學書發現了。張學書一直在校部擔任領導職務,從北京大學團委書記當到副校長。季羨林1962年搬到13公寓,張學書1963年搬進去,正好住在季羨林樓上,兩家做鄰居已經三十多年了。他們相處得很好,是睦鄰友好的典型。張學書比季羨林小13歲,家裡人叫季羨林為季爺爺,叫季夫人為季奶奶,也管季羨林的嬸母叫老祖。從季羨林當了副校長之後,他們倆人就常在一起開會。張學書發現,季羨林對長而內容空泛的會議不大感興趣,但是有時卻從口袋裡隨手掏出一張小紙片,在寫著什麼,張學書以為他對不感興趣的會還做筆記,但過幾天一篇散文發表了,這才發現他是在開會時「一心二用」,利用這時間的「邊角廢料」構思文章,先在張紙片上寫好了提綱,回到家裡,一寫一抄,一篇優美的散文便呵呼出來了。

    不僅在開會時,在上下班的路上,偶爾散步的時候,他也經常在思考問題,打著腹稿。走著路,他會忽然停下來,從口袋裡掏出小紙片,記上幾句。在等公共汽車時,他也會在小報的空白處寫寫畫畫。這些常人不會利用的時間經季羨林這麼一利用,回家再稍一加工,便點墨成金,成為膾炙人口的優美華章了。

    當然這樣寫出來的「華章」大多是小品、隨筆、書評、散文之類的作品,而這期間大部頭的學術著作,還是利用清晨的那三個多小時,不過這是後話了。

    5.仍是普通人

    因為看到季羨林社會活動多、兼職多,來訪客人又連續不斷,佔用了他大量時間,因此鄰居張學書在與他聊天時脫口而出地說了一句:「乾脆來個關門大吉。」意思是客人來時乾脆不予理睬,讓他們吃閉門羹。季羨林回答了簡短的一句話,但卻含有兩層意思:「做不到,那樣也不好。」

    所謂做不到,應該從這樣的角度來理解:季羨林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個普通人,他最看不起那些官不大、僚不小的「架子老爺」。他曾意味深長地說:

    我最討厭人擺官架子,然而偏偏有人愛擺。這是一種極端的低級趣味的表現。我的政策是:先禮後兵。不管你是多麼大的官,初見面時,我總是彬彬有禮。如果你對我稍擺官譜,從此我就不再理你。見了面也不打招呼。知識分子一向是又臭又硬的,反正我決不想往上爬,我完全無求於你,你對我絕對無可奈何。官架子是抬轎子的人抬出來的。如果沒有人抬轎子,架子何來?因此我憎惡抬轎子者勝於坐轎子者。如果有人說這是狂狷,我也只當秋風過耳邊。[《懷念喬木》,《懷舊集》第146—14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俗話說:人怕出名豬怕壯。有的人一出名,就自以為老子天下第一,全世界都應該被踩在腳下,於是想方設法為自己和普通人拉大距離,為此甚至不惜在自家門上貼上來訪者禁戒:什麼時候不能拜訪,什麼樣的人不能拜訪,……季羨林最看不起這樣的人,因此說自己做不到。

    所謂那樣也不好,是說季羨林從來沒把自己劃在平凡人之外,認為自己是個平凡人,自己的經歷屬於平凡人的平凡的經歷。他喜歡與普通人接觸,往往能從學生甚至來訪者身上發現值得學習的地方,所以,他從來不把人拒之門外。熟悉季羨林的人都知道他忙,所以都不願意打擾他,浪費他那寶貴的時間,有非找他不可的事,也預先和他約好,排隊掛號,在約定的時間去拜訪他。但是有人卻不顧這些,也有一些從遠方來的拜訪者,黑龍江的,廣東的,覺得反正季羨林沒有架子,所以就硬往季羨林家裡闖,什麼氣功師,武術師,名人崇拜狂,都去找他,其中不乏動機不純者,季羨林也大多能寬厚地對待他們,對他們曉之以理,講一些應該持的科學態度。

    有一次,一個武術師也闖進季羨林家裡,硬要季羨林為他主編的一個武術雜誌寫篇東西,並出任顧問,季羨林一再向他解釋,自己不懂武術,寫不出這樣的文章,但來人死纏著季羨林,弄得一點辦法都沒有,幸虧又有客人來,才算是解了圍,武術師悻悻地走了。

    季羨林還有一個小鄰居,叫商金林,1983年三十四歲被分到13公寓這個「特區」去住。他是「小字輩」,所以要三家合住一套三居室的房子。搬進來的第二天,商金林在樓下見到季羨林和老伴彭德華。季羨林走過去和這位新鄰居握手,笑著說:「我們做了鄰居了。」商金林從他和藹的表情裡,看到了老學者對年輕人的慈愛和關懷。季羨林的夫人則稱小商為「商同志」,問他的愛人在哪兒工作,娃娃幾歲了,是用煤氣罐還是用蜂窩煤?煤氣罐在13公寓這一高級知識分子的特區已經普及,但新來的小字輩還要燒蜂窩煤,小商正在為買煤的事犯愁。季夫人告訴小商,她家雖有煤氣罐,但為了用熱水方便,還得生個煤火爐子,並說可以幫小商買煤。小商聽著這濃重的山東口音,感到特別平易、親切。季先生又問他,生爐子的技術好不好,說如果爐火滅了,可以到他家裡夾燒著的煤,比現點火要省事些。

    13公寓當時沒有公用電話,商金林要打電話,要繞到校東門外的成府街去打,來回少說也得有二站地。有一次,小商匆匆下樓要去打電話,正好在樓門口遇到季羨林,知道他是出去打電話,連忙叫住他,叫他去自己家裡打電話。打完電話,季羨林夫婦都說:「不用客氣,要打電話就到我家來。」「要打電話盡可來。」這些實實在在的幫助和關懷,不僅幫小商解決了許多實際困難,給了他奮進的勇氣,而且還從中懂得了做人的道理:人者仁也,仁是人之全德!

    小商既然做了季羨林的鄰居,他的朋友自然就常讓他陪他們去見季羨林,這些朋友年長的六十多歲,年輕的只有二十多歲,都是晚輩。一聽說有客人來了,季羨林連忙放下手頭的工作,走出來相迎,讓座,泡茶,然後還拿出一個本子,請來客簽名留念,笑盈盈的情態中,大有可以「偷得半日閒」的歡愉,客人們自然會感到從容不迫,自由而不拘謹。客人要走了,季羨林總是執意把他們送到門外,站在樓前的平地上目送客人遠去。客人們自然地會從與老人心靈的交融中,得到啟迪、感悟,獲得精神上的享受。[商金林:《無己無私亦慈亦讓——我所見到的季羨林先生》,《人格的魅力——名人學者談季羨林》第191—194頁,延邊大學出版社1996年。]

    季羨林以禮待人,熱情迎送客人,連幾乎天天見面的鄰居也不例外。無論嚴寒酷暑,颳風下雨,概不例外。

    季羨林平易近人,記憶力又好,學校裡開車的司機,他都能叫上名字,每次司機送他回家,他都要向他們道謝,「謝謝,辛苦了」是他對司機們最常說的話。下車後,他待司機將車調頭開動,揮手目送他們很遠才回家。

    在各種會議上,季羨林從來不搶先發言,或打斷別人的發言。他總要耐心地聽別人講完,才慢條斯理地提出自己的意見。

    和季羨林交往多的人不難發現,他和人站著談話,總要保持一米左右的距離,垂手而立,這是有修養的人形成的一種很好的習慣,既有禮貌,又講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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