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61章 燕園春秋(一) (3)
    階級鬥爭並沒有結束。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的階級鬥爭,各派政治力量之間的階級鬥爭,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之間在意識形態方面的階級鬥爭,還是長時期的,曲折的,有時甚至是很激烈的。無產階級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觀改造世界,資產階級也要按照自己的世界觀改造世界。在這一方面,社會主義和資本主義之間誰勝誰負的問題還沒有真正解決。……如果對於這種形勢認識不足,或者根本不認識,那就要犯絕大的錯誤,就會忽視必要的思想鬥爭。[《毛澤東文集》第5卷第230—231頁,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

    針對黨內外的一股「反社會主義的逆流」,毛澤東提醒全黨,蘇共二十次代表大會後,黨內大多數人是正常的,穩定的,少數人有波動。下雨之前總會有螞蟻出動,中國也有少數螞蟻想出洞活動。

    到1957年4月27日,中共中央發出《關於整風運動的指示》,決定在全黨範圍內,進行一次普遍的深入的反官僚主義、反宗派主義、反主觀主義的整風運動,提高全黨的馬克思列寧主義水平,改進作風,以適應社會主義改造和社會主義建設的需要。

    據參加過最高國務會議的馮友蘭先生講,毛澤東講話的時候,正是政協全國委員會開大會的時期,出席大會的政協委員都列席了最高國務會議,馮友蘭是政協全國委員會委員,也參加了會議,聽了毛澤東的講話。毛澤東講話的時候,既沒有講稿,也沒有拿大綱,就像平常講話一樣,隨隨便便,有時還加上一些詼諧,會場中的空氣非常活躍。[《三松堂全集》第一卷第149頁,河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

    整風運動開始時,最初只說是黨內整風,號召大家提意見,並希望能「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黨的威信當時至高無上,許多愛護黨而頭腦簡單的人,就真提開了意見,雖然絕大部分人是出於一片赤誠之心,但有的意見十分尖銳,有的話說得也不好聽。於是,到5月份,毛澤東便向黨內發出《事情正在起變化》的指示,指出在共產黨內部有一部分人有修正主義或右傾機會主義錯誤思想,這些人比較危險,因為他們的思想是資產階級思想在黨內的反映,他們嚮往資產階級自由主義,否定一切。他們與社會上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有千絲萬縷的聯繫,他們跟社會上的右翼知識分子互相呼應,聯成一氣,親如兄弟。毛澤東又向全黨指出,最近這個時期在民主黨派中和在高等學校中右派表現最堅決,最猖狂,什麼擁護人民民主專政、擁護人民政府、擁護社會主義、擁護共產黨的領導,對於右派來說,都是假的,切記不要相信。

    毛澤東還告訴全黨:現在右派的進攻還沒有達到頂點,他們正在興高采烈。黨內黨外的右派都不懂辯證法,物極必反。我們黨還要讓他們猖狂一個時期,讓他們走到頂點,他們越猖狂對於我們越有利。他們不顧一切想在中國這塊土地上,刮起一陣害莊稼毀房屋的七級以上的颱風。他們越做得不合理,就會越快地把他們拋到過去假裝合作,假裝接受共產黨領導的反面,讓人們認識他們不過是一小撮反共反人民的牛鬼蛇神而已,那時他們就會把自己埋葬起來,這有什麼不好呢?大量的反動的烏煙瘴氣的言論,為什麼允許登在報紙上?這是為了讓人民見識這些毒草、毒氣,以便除掉它,滅掉它。

    到後來,有不少人被揪住了辮子,劃為右派。根據「上頭」的意見,右派是敵我矛盾,作為人民內部矛盾來處理,而且信誓旦旦說:右派永遠不許翻案。

    對於這場整風運動,季羨林的認識是:

    有些被抓住辮子的人恍然大悟:原來不是說不抓辮子,不打棍子,不戴帽子嗎?這是不是一場陰謀?答曰:否,這不是陰謀,而是陽謀。到了此時,悔之晚矣。戴上右派帽子的人,雖說是人民內部,但是游離於敵我之間,徙倚於人鬼之隙,滋味是夠受的。有的人到了二十年之後才被摘掉帽子,然而老夫耄矣。無論如何,這證明了,共產黨有改正錯誤的勇氣,是有力量有信心的表現。[《我的心是一面鏡子》,《東方》1994年第5期。]

    當時究竟有多少人被劃為右派,確切數字季羨林並不知道。他只知道,右派是下指標的,這指標下達到每一個基層單位,如果沒有完成,必須補劃。傳出了不少笑話。

    比方說,北大哲學系教授張岱年,參加一次中國科學院哲學社會科學部(即今之中國社會科學院)召開的一次座談會,會上針對黨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他發言說自己非常高興,歡欣鼓舞。他說:先秦時期曾經出現過百家爭鳴,現在又要實行百家爭鳴了,但是,現在的百家爭鳴與先秦時代的百家爭鳴應有所不同。現在的百家爭鳴,就是馬克思主義指導之下的百家爭鳴,張岱年表示自己是堅決擁護馬克思主義的。

    嗣後,張岱年訪問熊十力教授,熊先生告誡他說:你要注意,情況是複雜的。你如果不注意,可能有人以最壞的污名加在你的頭上。

    但張岱年覺得,自己信仰唯物論,又擁護社會主義,不會有什麼問題。到5月17日,哲學系中國哲學史教研室召開工會小組會,張岱年發言說:

    三反肅反,我都積極參加了,但覺得也有一些問題。清華搞三反運動,一些老教授,如馮友蘭、潘光旦先生,檢查了三次才通過,未免傷了知識分子的感情。肅反運動時,本系開了批判王錦第的會,後來又宣佈,據調查,王錦第的問題早在解放初期就已經交代了,沒有新的問題。為什麼不先調查後討論呢?不先調查,卻先開批判會,這不合適。[《張岱年自傳》第55頁,巴蜀書杜1993年。]

    張岱年發言的當時,並沒有人反駁,但是,經過一個暑假,到了九月,系裡忽然開會對張岱年進行批判,認為他反對三反,反對肅反,宣揚資產階級的思想自由,於是扣上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定為右派。張岱年完全陷入迷惘之中。尤其在對他的批判中,一些人深文周納,給他加上許多莫須有的罪名,剝奪了他教學的權利。自此之後,一些熟人,睹面如不相識,但公道自在前輩學者心中,所以金岳霖先生、朱謙之先生、唐鉞先生,仍以常禮相待,老友張恆壽、王維誠等人,也仍維持友誼。

    經過整風運動,季羨林已認識到,世事如白雲蒼狗,變幻莫測。正當眾多老知識分子興高采烈,激情未熄的時候,華蓋運便降臨到頭上。他後來說:

    運動一個接著一個,針對的全是知識分子。批完了《武訓傳》,批俞平伯,批完了俞平伯,批胡適,一路批,批,批,鬥,鬥,鬥,最後批到了陳寅恪頭上。此時極大規模的、遍及全國的反右鬥爭還沒有開始。老年反思,我在政治上是個蠢才。對這一系列的批和鬥,我是心悅誠服的,一點沒有感到其中有什麼問題。我雖然沒有明確地意識到,在我靈魂深處,我真認為中國老知識分子就是「原罪」的化身,批是天經地義的。但是,一旦批到了陳寅恪先生頭上,我心裡卻感到不是味。雖然經人再三動員,我卻始終沒有參加到這一場鬧劇式的大合唱中去。我不願意厚著勝皮,充當事後的諸葛亮,我當時的認識也是十分模糊的;但是,我畢竟沒有行動。現在時過境遷,在四十年之後,想到我沒有出賣我的良心,差堪自慰,能夠對得起老師在天之靈了。[《回憶陳寅恪先生》,《懷舊集》第200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3.運動中的東語系和季羨林

    東語系的運動,和全國的政治運動有共性,有不少教師,因為給黨提了些意見,最後被打成右派,如陳炎等人,都是在1957年成為右派的。除了共性之外,還有東語系的個性,這就往往牽涉到辦系的指導思想,以及系內成員的思想改造和培養學生的目標。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裡,這些問題都被認為是至關重要的問題,是決不允許等閒視之、掉以輕心的。

    在全國開展的政治運動,在東語系的體現也是這一次你整我,下一次我整你,其間本沒有什麼真正的是非曲直,上面領導的意嚮往往就是金科玉律。結果,人與人之間的關係往往人為地被搞緊張,本來是很好的人,卻被弄得各人都不得安寧,隨時準備有人來整,有的人則心懷鬼胎,隨時準備表現出自己的積極態度,對自己的同伴下毒手。這樣,人人自危,人人心有芥蒂,既不利於安定團結的局面,也不利於教學和科研,分散了教師的許多精力,影響了他們的工作積極性。

    東語系的主要問題,根據上面的歸納,主要是「智育第一,業務至上」。這樣的問題,在現在看來未可厚非,而在當時,甚至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卻被「欽定」為「修正主義」。對此,季羨林深感自己有推卸不掉的責任。這是因為:

    半個世紀以來,我一直在搞行政工作。我擔任我們系的系主任垂三四十年之久。總支領導多數為我的學生。所以我的影響對於系風的形成是頗為深遠的。我一向重視業務,積時既久,我就有了「業務至上」的名聲。因為我有黨員這個金字招牌作掩護,所以還沒有被列入「白專道路」這個範疇內。但是其間的距離幾乎就是「間不容髮」了。我們系受了我的連累,在校內頗有「智育第一」的不知道是什麼名——美名?每次政治運動一起,系領導當然要帶頭檢討,深挖思想根源,挖到能觸及靈魂的深度。[季羨林:《紀念東方學系建立五十週年》,《北京人學學報》1996午《東方文化研究專刊》。]

    4.入黨

    1956年1月14日,周恩來在中共中央召開的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會議上,作《關於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周恩來在報告中指出:發展社會主義建設事業,必須依靠體力勞動和腦力勞動的密切合作,依靠工人、農民、知識分子的兄弟聯盟。他提出,知識分子已經成為我們國家各方面生活中的重要因素。所以,要最充分地動員和發揮現有的知識分子的力量,不斷地提高他們的政治覺悟,大規模地培養新生力量來擴大他們的隊伍,並且盡可能迅速地提高他們的業務水平,以適應國家對於知識分子的不斷增長的需要,這成為當時黨在知識分子問題上的根本任務。

    周恩來的報告分析了解放後知識分子的狀況,指出舊時代過來的知識分子,他們中間的絕大部分已經成為國家工作人員,已經為社會主義服務,已經是工人階級的一部分。他提出,為了最充分地動員和發揮知識分子的力量,要重點做好知識分子三個方面的工作。第一,應該改善對於他們的使用和安排,使他們能夠發揮他們對於國家有益的專長;第二,應該對於所使用的知識分子有充分的瞭解,給他們以應得的信任和支持,使他們能夠積極地進行工作;第三,應該給知識分子以必要的工作條件和適當的待遇。為此,周恩來要求繼續幫助知識分子進行自我改造,發展他們中的進步力量,做好在知識分子中的建黨工作。[《周恩來選集》下卷第162—180頁,人民出版社1984年。]

    兩個月後,《人民日報》1956年3月21日又發表社論《做好在知識分子中發展黨員的工作》,強調各級黨委和學校等單位,要從高等學校的教授、中小學教師等知識分子中做好發展黨員的工作,大批地從知識分子中發展黨員。截至六月底,一大批著名的大學教授、專家和中小學優秀教師、先進工作者,有二萬九千多人加入了中國共產黨,成為光榮的共產黨員。

    季羨林就是在這時加入共產黨的。

    1956年4月4日,北京大學東語系教員黨支部大會討論並通過了他的入黨請求。1957年4月4日,支部大會又通過了他的轉正請求。

    然而季羨林在思想上發生的轉變,卻並不是很簡單的。

    解放初,他覺得自己對共產黨並不太瞭解,對共產主義也不那麼嚮往,但是對國民黨是瞭解的,因此,內心非常興奮地歡迎解放軍進城,希望而且也覺得從此換了人間。政治清明,一團朝氣,許多措施深得人心,他對社會現實極為滿意。舊社會留下來的許多污泥濁水,已經蕩滌一清,從此,河清有日,幸福來到了人間。

    如何適應社會,對於季羨林來說也並不容易,他來自孔孟之鄉的山東,受到中國傳統文化的熏染是自不用說的。他雖然剛剛進入中年,但是,心中需要克服的心理障礙卻不老少。參加大會喊「萬歲」的口號,最初他張不開嘴,連脫掉大褂換中山裝這樣的小事,他都覺得非常彆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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