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58章 沙灘足跡 (8)
    吃飯時,沈先生要解開一個用麻繩捆得緊緊的什麼東西。季羨林覺得只需用剪刀或小刀輕輕地一剪一割,輕而易舉就能打開。但沈從文卻從季羨林手裡一把搶過去,硬是用牙把麻繩咬斷。季羨林非常吃驚,接著是感慨:

    這一小小的舉動,有點粗勁,有點蠻勁,有點野勁,有點土勁,並不高雅,並不優美。然而,它卻完全透露了沈先生的個性。在達官貴人、高等華人眼中,這簡直非常可笑,非常可鄙。可是,我欣賞的卻正是這一種勁頭。我自己也許就是這樣一個「土包子」,雖然同那一些只會吃西餐、穿西裝、半句洋話也不會講偏又自認為是「洋包子」的人比起來,我並不覺得低他們一等。不是有一些人也認為沈先生是「土包子」嗎?[《悼念沈從文先生》,《季羨林小品》第271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能印證沈從文先生這種「土包子」性格的,還有一件小事。他們倆有一次去中山公園遊逛,口渴便要了一壺茶。茶攤夥計端來沏好茶的茶壺,季羨林正要拿起茶壺來給沈先生斟茶,沈先生又是一把搶了過去。他先斟滿了一杯,但並不喝,而是又把它倒入壺中,他告訴季羨林,只有這樣才能把味調得均勻。這樣一件小事,雖微不足道,但在瑣細中,也能看到沈先生的精神。

    而後,季羨林和沈先生共同迎來了北京的解放。在這前後,沈先生擔任北大教職之外,還擔任天津《益世報》、北京《經世報》、《大公報》等報的文學副刊編輯。只是他覺得自己的思想、生活和工作方式,都越來越落後於社會現實,所以創作逐漸減少。[《沈從文散文選集》周文彬《序言》第4頁,百花文藝出版社1992年。]解放時,沈先生的心情是激動的,然而他並不故做革命狀以達到某種目的,他仍然是樸素如常。

    沒過多久,一位著名的文藝理論家,在香港的一家進步文藝刊物上,發表了一篇長文《文壇一瞥》,用他特別發達的嗅覺和視覺,看出了文壇上的許多顏色。他這「一瞥」,便把沈先生「瞥」成了粉紅色的小生。沈先生當頭挨了棒,從此被「瞥」下了文壇,銷聲匿跡,再也不寫小說了。[《悼念沈從文先生》,《季羨林小品》第272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這一場歷史的誤解之後,沈從文被分配到歷史博物館工作,在絲綢、陶瓷、漆、玉、工藝美術圖案中轉來轉去,什麼古紙、古代刺繡、古代衣飾等等,他都研究,出版了一部專講中國服飾史的專著,一時洛陽紙貴,受到國內外一致的高度讚揚,他也成了這方面的權威。沈先生還自己寫章草,成了一個書法家。

    後來,季羨林和沈從文在會議上,在公共汽車上,偶爾相遇在一起,他們之間都感到非常親切。沈先生依然是那麼溫良、淳樸,時代的風風雨雨在他身上,似乎沒有留下什麼傷痕。他一談到中國古代科技、藝術等等,便喜形於色,眉飛色舞,娓娓而談,如數家珍,天真得竟像個大孩子,這就更增加了季羨林對他的敬意。[《悼念沈從文先生》,《季羨林小品》第274頁,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1993年。]

    5.忠厚長者曹靖華和抒情詩人馮至

    季羨林在清華讀書時讀過曹靖華的翻譯作品,1946年回國在上海臧克家處,聽到國民黨警察在南京下關車站毒打曹靖華等人的消息,從此他對曹靖華十分敬佩。

    季羨林到北京大學工作之後,曹先生在俄語系工作,他們行當不同,接觸並不多,但見面的機會還是有的,季羨林對他形成了一個初步印象:

    他留給我的印象是非常好的,他長我十四歲,論資排輩,他應該算是我的老師。他為人淳樸無華,待人接物,誠摯有加,彬彬有禮,給人以忠厚長者的印象。他不愧是中國舊文化精華的一個代表人物,同他交往,使人如坐春風化雨中。

    但是,這只是他性格的一個方面。在另一方面,他卻如金剛怒目,對反動派決不妥協。他通過翻譯蘇聯的革命文學,哺育了一代代的革命新人。他的功績將永遠為中國人民所記憶。而他自己也以身作則。早年他冒風險同魯迅先生交往,支持人民的正義鬥爭,堅貞不屈,數十年如一日,終於經歷了嚴霜烈日,走過了不知多少獨木小橋,迎來了次第春風。他真正做到了「橫眉冷對千夫指,俯首甘為孺子牛。」[《悼念曹老》,《懷舊集》第5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解放後,季羨林同曹靖華同在《世界文學》任職,曹靖華任主編,季羨林當編委,開編委會時,他們放言高論,其樂融融。季羨林不喜歡文山會海,不是「開會迷」,但《世界文學》的會,他非常希望參加,與曹靖華見面,成為他的一大樂事。

    季羨林不大喜歡拜訪人,沒去過曹靖華的家。他們平常在校園中見了面,總要問寒問暖,說上一陣子話,彼此之間又欣慰又興奮。在外面開會時碰在一起,更要促膝長談。他們之間的交往,正是那種高層次的交往:君子之交淡如水。但情誼卻是永存的。

    馮至先生長季羨林六歲。季羨林在清華念大學的時候,讀過他的抒情詩,對其中的一些形神俱臻絕妙的詩句,無限嚮往,無比喜愛,因此覺得魯迅先生讚譽他為中國的最優秀抒情詩人,真是至理名言。對這樣一位著名的抒情詩人,季羨林可以說是心儀已久了。

    到1946年季羨林到北大任教之時,與馮至見面的機會很多。馮先生在西語系,西語系與東語系的辦公室同在沙灘北樓,緊挨著,幾乎天天可以見面。

    但是,季羨林對馮至先生形成深刻印象,不是在北大,而是在中德學會所在地。這是一所三進或四進的大四合院,房屋建築是典型北京式的四合院,古色古香。所以雖然沒有曲徑通幽之處,但迴廊重門,也足以讓人產生奇趣。庭院深深,正像宋歐陽修《蝶戀花》所描寫的:

    庭院深深深幾許,

    楊柳堆煙,

    簾幕無重數。

    這樣的大院,把喧雜鬧攘的市聲都阻擋在大門外面。院子裡靜如古廟古寺,一走進去,就讓人覺得幽寂怡性。季羨林經常在這裡與馮至、畢華德、張星烺、袁同禮、向達等人開會,討論中德之間的學術文化交流和其他學術問題。

    解放軍進駐北京之際,馮至先生沒跟胡適先生撤離北京。季羨林也沒有走,他們共同度過一段歡喜、激動、興奮、甜美的日子。

    在上世紀50年代初的一次會上,周揚開玩笑說:「國民黨稅多,共產黨會多。」馮至先生接著套用了李後主李煜《虞美人》詞,說:「春花秋月何時了?開會知多少!」話並沒有惡意,但都屬於「怪話」,在這方面,季羨林與馮至先生可以說是「心有靈犀一點通」,也可以說是「伯仲之間見伊呂」。不願開會,也不善交際,是他們的共性。但由於他們學術的地位,解放後集會結社,名目繁多,所以,越不願意開會,不願意交際,反而要多次開會,多方交際,最後幾乎成為「國際活動家」、「社會活動家」。

    對於季羨林來說,與馮至先生的交往,每次回憶起來,幾乎每一件事都像一首耐人尋味的抒情詩,歌頌著他們之間的長期交往形成的友誼。

    在長達半個多世紀的友誼中,我們雖為朋友,我心中始終把他當老師來看待。借用先師陳寅恪先生的一句詩,就是「風義平生師友間」。經過這樣長時間的親身感受,我發現馮先生是一個非常可愛,非常可親近的人。他淳樸、誠懇,不會說謊,不會虛偽,不會吹牛,不會拍馬,待人以誠,同他相處,使人如坐春風中。我從來沒有見他發過脾氣。[《哭馮至先生》,《懷舊集》第12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6.畫家吳作人和佛學家湯用彤

    季羨林與畫家吳作人的友誼,開始於1948年為泰戈爾辦畫展,他們在無言中成了朋友。

    這之後,大概是在解放初期,季羨林一下子對藏畫發生了興趣。在藏畫方面,他雖然是初出茅廬,但「野心」挺大:不收齊白石以下的作品。他於是就請吳作人代他買幾張白石翁的畫作。吳作人便以內行的身份問他:「有人名的行不行?」解放初在收藏家中形成一種偏見,如果畫上寫著受贈者的名字,則不如沒有寫名字的值錢。季羨林覺得這種看法十分可笑,立刻回答:「我不在乎。」過了沒幾天,吳作人就告訴季羨林,畫已經買到。季羨林清楚,吳作人是行家,又認識白石翁,買的畫絕對不會是贗品。於是,他連忙到吳作人在建國門內離古觀象台不遠的老房子裡去取畫。從那時起,季羨林開始收藏書畫,但那次他只用了相當於人民幣30元錢的價錢,便買下了當時最著名畫家的四五張畫。

    後來,在赴印緬途中,季羨林與吳作人有長達幾個月的相處。

    那是在印度科欽市。這是一個西海岸上的著名港口,中國古書上稱為柯枝,古代就與中國有過來往。明朝鄭和航海到過這裡。城市不大,但到處是中國的影子,房屋建築的山牆是中國式的,捕魚的網是從中國來的,博物館裡擺著中國明代青花瓷盤和瓷碗,閃著青白色的光輝,召喚著中國遊人發出思古之幽情。

    城小,很快就參觀完。一天早晨,印度主人安排訪問團乘小輪遊覽海港。

    那一天旭日初升,海波不興。季羨林與吳作人坐在一艘船上,小船向大海駛去,真有點「縱一葦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的氣勢。小船在海灣裡兜著圈子,季羨林他們心潮澎湃,意氣風發,情不自禁地唱起「五星紅旗迎風飄揚,勝利歌聲多麼嘹亮」!大家沉浸在剛解放的歡騰裡,激動的人心,回還往復的旋律,就像眼前海中的波濤,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連綿起伏,永無止境。此時此刻,情與景會,歌聲逐浪高。水天汪洋,大海茫茫,他們彷彿成了主宰沉浮的宇宙之主了。這時候,季羨林發現,吳作人唱歌聲音有點低沉,便好奇地問了他一聲。他說這是二重唱的合音。

    還有一次,他們在緬甸東枝訪問。這裡與科欽迥異其趣,既無大海,也無大山,卻有秀美的林泉,扶疏的花木,大地上到處是一片濃碧,偶爾發現一點黃色,那是萬綠叢中的桔園中懸掛在枝頭的柑桔。東枝有一個茵萊湖,是一個長達百里的狹長淡水湖,湖面上漂浮著人工製造而成的「浮島」,能夠活動。在大的浮島上,人們修建成木樓,木樓相接而成水村。村村相連,形成水城。居民往來都坐船,船夫划船的姿勢是絕無僅有的:他站在船頭,用一隻腳划船,行駛卻很快。這裡的居民很少登陸,死後就拋屍水中,所以這裡的居民不吃魚,因為魚是吃死屍長大的。季羨林感到,這好像是一個神話世界。

    在這樣童話王國般的環境裡,我們參觀任務不重,悠閒自在,遺世而獨立,頗多聊天的機會。我和作人常常坐對桔園,信口閒聊,上天下地,海闊天空。沒有主題,而興趣盎然。[《壽作人》,《懷舊集》第123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96年。]

    回國後,行當不同,人各一方。後來他們同時出任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在五年任期中每兩個月能見一次面,但已無暇晤對閒聊。吳作人曾到季羨林家,送給他一冊影印的同夫人蕭淑芳女士的畫冊。他們的友誼,就像這本畫冊,是永存的。

    湯用彤是著名佛學家,在季羨林回國之時,他任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系主任、文學院院長,是他和胡適校長、傅斯年代校長聯合聘任季羨林為北大教授的。他1947年夏天去美國加利福尼亞大學講學,1948年9月回北大。北京解放後,他任北京大學校務委員會主席,1951年任副校長。

    季羨林與湯用彤的來往很多,始終把湯先生作為自己的長輩和師長。有關佛教、佛學的許多問題,他經常向湯先生請教。但觀點有時會不一致。工作上,他是系主任,要向文學院長湯先生匯報,請示工作。

    季羨林在寫作《浮屠與佛》這篇學術論文時,湯先生指出,《魏書·釋老志》說:「及開西域,遣張騫使大夏。還傳其旁有身毒國,一名天竺。始聞浮屠之教。」這最後一句,是魏收臆測之辭,理由是《後漢書·西域傳》說:「至於佛道神化,興自身毒;而二漢方志,莫有稱焉。張騫但著地多暑濕,乘象而戰。」而季羨林則認為,張騫大概沒有聞浮屠之教。魏收處置史料的方法是:只要原來史料裡用「浮屠」,他就用「浮屠」;原來是「佛」,他也用「佛」;自序則純用「佛」。根據這一原則,他認為倘若是魏收臆測之辭,他不應該用「浮屠」兩字,而應該用「佛」。所以,雖然不能知道魏收根據的是什麼材料,但他一定有所本。[《季羨林學術論著自選集》第16頁注4,北京師範學院出版社1991年。]季羨林採取的是一種嚴謹的科學態度,即使是權威學者的觀點,他也絕不盲從。對湯用彤是這樣,對美國、德國的一些權威學者,也是這樣。

    但是,季羨林非常尊重湯先生,寫成的許多有關佛學的論文,都請湯先生過目,如《與佛典》初稿,就先送湯先生審閱,湯先生提了許多寶貴的意見。當時湯用彤在開設魏晉玄學的課,他徵得湯先生的同意,每節課都去聽,筆記記了厚厚的一大本。一個教授去完整地聽另外一個教授的課,這在北大的校史上是沒有先例的。

    顯然,季羨林與湯用彤的交往,多是學術上的。他們在學術上相互切磋,促進了他們之間的友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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