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23章 初嘗人生 (2)
    大學畢業的季羨林,未能免俗,不得不考慮自己的面子問題。但是為了飯碗,也只好讓面子退居二線了。他當時的想法是:我反正是瘸子掉在井裡,撈起來也是坐。

    山東省立濟南高中是當時全山東惟一的一所高級中學,師資隊伍實力雄厚,工資待遇也很高。國文教師的待遇更是優渥,每個月可以掙到160塊大洋,是大學助教的一倍,折合今天的人民幣,至少可以合3200多元。當時大學教授的薪金是320塊大洋。

    原來只是以為由於幾篇散文出了名才被邀去濟南高中教國文的。但進了學校之後,才知道箇中原因並不是這麼簡單。

    從別的教師的談話中,季羨林才瞭解到,原來是校長宋還吾想把本校的畢業生組織起來,好在「對敵鬥爭」中助他一臂之力。

    當時山東中學界搶奪飯碗的搏鬥是異常激烈的。常常是一換校長,一大批教員也就被撤換。一個校長身邊都有一個行政班子,教務長,總務長,訓育主任,會計,等等,一應俱全,好像是一個內閣。在外圍還有一個教員隊伍。這些人都是與校長共進退的。這時的山東中學教育界有兩大派系:北大派與師大派,兩者勾心鬥角,爭奪地盤。宋校長是北大派的頭領,與當時的教育廳長何思源是菏澤六中和北京大學的同學,私交頗深。有人說,如果宋校長再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學生,與何在國外也是同學,則他的地位會更上一層樓,不止是校長,而是教育廳的科長了。[《留德十年》第8頁,東方出版社1995年。]

    這才知道,宋還吾校長是在率領著北大派與師大派兩軍對壘。在這種情勢之下,他需要支持,最好是有一支客軍來支持自己。季羨林正好符合他的要求,季羨林是濟南高中第一屆甲班的畢業生,而且有一張與北大齊名的清華大學的證書,因此就被他看中,他覺得這位大學畢業生既非北大派,又非北師大派,而是超然於兩派之外,但又有濟南高中的背景,正可以被用來壯他的聲勢。

    在這樣複雜的背景之下,季羨林踏上了初為人師的道路,至於其中的酸甜苦辣,如人飲水,冷暖只有自己才知道。

    2.如履薄冰

    在這樣複雜的環境之下,季羨林進了濟南高中的大門。他深知自己能吃幾碗乾飯,所以進校時,心虛是在所難免的。他如履薄冰地走上了濟南高中的講台,拿起了國文課的教鞭。

    真講起課來,這才感到問題的複雜。濟南高中共有三個年級,每個年級四個班。英文教師滿了員,用現在的話說叫「超編」。國文教師已有三個,人手略嫌不足,因此季羨林沒有別的選擇,只有教國文。分工自然是一個教師教三個班,三個老教師都是科班出身,救國文成了老油子,根本用不著備課,可三位老教師每人挑去同一個年級中的三個班,備課、教課只有一個頭,剩下的一、二、三年級的各一個班,便留給初出茅廬的季羨林了。有什麼辦法呢?在濟南高中,季羨林畢竟是小字輩呀!

    要教三個年級的三個班,不僅備課要兼顧三個頭,而且還都是難度比較大的古典文學作品。《詩經》、《楚辭》,季羨林是念過許多的,但是自己念和現在教課,是大不一樣的。要教人,自然自己先要弄懂,不然就沒法教學生。可真正弄懂這三個頭的古典文學作品,並不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

    三位老教師,本來是季羨林在濟南高中上學時的老師,有的還教過他國文課,遇到問題本來是可以向他們請教的。但是,季羨林通過細緻的觀察,發現他們之間的關係變了,不再是師生關係,而是飯碗的爭奪者。在老教師的眼中,這位年輕人幾乎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處在敵對的位置上了。由於這樣的敵對關係,即使向他們請教,他們也絕不會告訴他的,這就是「同行是冤家」的深意所在。

    沒有辦法,季羨林只好放「單飛」,隨時都要冒險。怕學生「架」自己,要保住知識分子的「面子」,季羨林日夜抱著一部《辭源》,加緊備課。課文中有的典故在《辭源》裡查不到,有時急得半夜還繞著宿舍彷徨。

    屋前的木槿花正盛開著,枝葉繁茂,花朵鮮艷,不時地,有陣陣暗香破窗而入。整個宇宙都靜了下來,而他自己卻心急如焚,一點也寧靜不下來。季羨林感到,自己彷彿為人所遺棄,真想到什麼地方去大哭上一場。只是顧到男子漢的「面子」,他才沒有去這麼做。

    老教師因為飯碗問題不幫季羨林備課,但他們也並非全然不顧這位老學生,他們自然也擔心這位老學生會在第一堂課上出醜。於是一個老教師面授機宜,告訴季羨林:上課之前,先要把學生的名字都看上一遍,因為學生名字裡經常會有一些生僻、古怪的字,有這樣的字,先要查一查《康熙字典》。一位新教師如果第一堂課上就有念不出的學生名字,或者是念錯了,在學生心目中,這個老師就不值錢,毫無威信了,老師就不容易再當下去,自然會影響到飯碗能不能拿牢。如果查了字典,點名時臨時又碰到了不認識的字,點名時,就不點這個名。點完其他人的名後,只需問上一聲:「還有沒點到名的嗎?」這時那個沒被點到名的學生,一定會舉手站起來。然後老師再問一聲:「你叫什麼名字呀?」他自己一報名,你也就認識了那個字。如此,就不至於丟「面子」,威信就可以保得十足了。季羨林實話實說:

    這雖是小小的一招,我卻是由衷感激。我教的三個班果然有幾個學生的名字連《辭源》上都查不到。如果沒有這一招,我的威信恐怕一開始就破了產,連一年教員也當不成了。[《那提心吊膽的一年》,《季羨林散文集》第26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第一堂課總算平安無事地對付過去了,但是,並不是每堂課都平靜無事。有的學生就頗有挑釁性。其中有一個比季羨林大五歲的學生,從小就在家裡念私塾,舊書念了不老少。有一次,他對季羨林說:「老師,我比你大五歲哩。」說罷,嘿嘿一笑,這笑聲裡,既有威脅,也有嘲笑,更有挑釁。季羨林心裡想,你比我大五歲,又怎麼樣呢,反正老師還是要當下去的,師生的位置是不能換的。

    就是這樣,也還難免會有尷尬的場面出現。當時的濟南高中,有一種非常不好的風氣:教師一定要無所不知。學生這樣要求老師,老師則以此自居。尤其在課堂上,老師決不能承認自己講錯了,也決不能有什麼問題答不出來,否則就會被學生譏笑。這一點對於科班出身的人可能不算很難,但對於季羨林這樣一個剛從西洋文學系畢業的年輕大學畢業生來說,教國文怎麼會應對自如呢?又怎能完全回答學生們提出來的問題呢?

    有時候,只好王顧左右而言他;被逼得緊了,就硬著頭皮,亂說一通。學生究竟相信不相信,我不清楚。反正他們也不是傻子,老師究竟多輕多重,他們心中有數。我自己十分痛苦。下班回到寢室,思前想後,坐立不安。孤苦寂寥之感又突然襲來,我又彷彿為人們所遺棄,想到什麼地方去哭上一場。《那提心吊膽的一年》,《季羨林散文集》第267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幸好,季羨林在這段時間裡,還繼續寫散文。有一篇寄給鄭振鐸先生,他當時在上海主編《文學》,立即刊登了。而且鄭先生還寫信來,說他正在編一個叢書,要把季羨林的散文編成一個集子,在這叢書裡出版,只是時間太緊,集子沒有編成。此外,他還在《山東民國日報》上主編一個文學副刊《留夷》,可以為學生刊登一點好文章。這樣一來,季羨林自然在學生中很有威信,且對學生極有吸引力,再加上他年齡與學生相仿,也沒有什麼架子,不擺什麼「師道尊嚴」,把學生當成自己的夥伴,因此,與學生的關係相處得很好。

    至於和一般教師,關係也很融洽。160塊大洋的工資足夠花,於是每週都要同幾個志同道合者,出去吃小館。同事之間誰也不會吝嗇,感情也容易加深。從外表看來,生活過得是蠻不錯的,周圍的處境也相當好。

    3.提心吊膽

    季羨林在濟南高中如履薄冰般地備課、教課,總算在業務上立住了。

    但是,宋還吾校長邀請季羨林來這個學校,絕非僅是為了教教國文,還要讓他當他的客軍,助一臂之力。因此,入校工作後不久,宋校長便授意季羨林,讓他組織濟南高中畢業同學會,以壯大自己的聲勢。對於這一方面的苦心,季羨林雖涉世未深,但是很容易就覺察出來了。可惜他沒學會這方面的本事,天生不是幹這種事的料,既不會吹牛拍馬,也不願陷於這種幫派中。結果是同學會沒有好好活動,沒能幫上宋校長的忙。

    看看其他教師,有一些人可能也有自己的煩惱。家家有一本難念的經吆!但是,季羨林也看到,頗有幾位老師整天價滿面春風,十分愉快。這些人自然是混得不錯的,究其原因,別人嘴裡的風言風語道出了其中的奧秘:某某人陪校長太太打麻將了,某某人給校長送禮了,某某人請校長吃飯了。顯然這些人已經加入了校長的「圈」,成了圈裡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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