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傳 第16章 京華歲月 (1)
    一、面臨選擇:上北大,還是上清華?

    1.告別高中

    在山東大學附屬中學學習了兩年,中間因為日本侵略軍佔領濟南而停學一年,又在山東省立濟南高中學習了一年,季羨林終於結束了高中階段的學習生活,以優異的成績拿到了高中畢業文憑。

    幾年前,從新育小學畢業時,季羨林曾因為幼無大志,而不敢報考山東中學的拿摩溫——山東省立第一中學;用他自己的話說,是癩蛤蟆不敢吃天鵝肉,連去報名的勇氣都沒有。初中畢業時,仍然是胸無大志,所想做的,也只是在當時謀生極為困難的條件下,搶到一隻飯碗,無災無難,平平庸庸地度過一生。

    但到了山東大學附屬中學,在王壽彭的刺激之下,季羨林開始有意識地努力學習,而且,他還廣泛涉獵古今中外大量文學名著、文藝理論書籍以及散文名篇。從這時開始,他養成了舞文弄墨的習慣,所寫的文章,被胡也頻這樣的名作家看中,準備在他主編的刊物上發表,只是由於胡也頻被捕而未能正式發表。但無疑已經由此而刺激起季羨林的創作慾望。他對周圍的一切,開始注意細緻地觀察,深切地體會。從這時起,他已認識到,在這個林林總總的花花世界上,遍地潛伏著蓬勃的生命,隨處活動著熙攘的人群。一個老婦人佈滿皺紋的臉上的微笑,一個嬰兒鮮蘋果似的雙頰上的紅霞,一個農民長滿了老繭的手,一個工人工作服上斑斑點點的油漬,一個學生琅琅的讀書聲,一個教師住房窗口深夜流出來的燈光,對這些常見的現象他都深入體會,體會出許多動人的涵義。他還把這些常見的、習以為常的、平凡的現象,涵潤在心中,融會貫通,彷彿一個釀蜜的蜜蜂,醞釀再醞釀,直到醞釀成熟,使情境交融,渾然一體。也就是說,從這時起,在日常的平凡生活中,他不斷地能找到刺激,引起激動,形成新鮮的印象,也就使自己的靈感保持一種常有常新的狀況。可以說,高中階段的這幾年,是季羨林一生中相當關鍵的一個階段。

    用一句偉人的話來說,堅冰已經打破,道路已經開通,方向已經指明!季羨林面前,肯定會有一個美妙的前程。平時的偶然之花,將結出必然之果。

    季羨林充滿自信地告別了高中。

    2.到北平考大學

    這一年是1930年,季羨林十九歲。就在這一年的夏天,季羨林和他在山東省立濟南高中的八十多位同學,聯合進京趕考。

    當時北京還叫北平,大學雖然不像今天這麼多,但還是五花八門,國立的,私立的,教會立的,紛然雜陳。當時的國立大學有北京大學、清華大學、北京師範大學等,私立大學有朝陽大學、中國大學、中法大學、北平大學、北平民國大學、孔教大學、北京弘達學院,教會大學有美國基督教會在協和大學和匯文大學基礎上建立的燕京大學、羅馬教廷辦的輔仁大學,等等。

    這些大學教育水平、質量極端參差不齊,因此對考生的吸引力也就大不一樣。其中最受垂青的,同今天完全一樣,是北京大學和清華大學。這兩個大學是齊名的國立大學,全國所有進京趕考的「舉子」,幾乎沒有不報考這兩所大學的。這兩所大學自然也就成了龍門,門坎高得怕人,一般人很難跳過這個龍門。往往是幾十個人才能錄取一個,被錄取的考生金榜題名,小鯉魚也就成了龍。

    季羨林有一個山東老鄉,去北平報考北大和清華,已經有五次了,次次名落孫山。這一次是第六次,又同季羨林他們來報考,結果又是榜上無名。他受刺激太大,幾乎神經失常,一個人恍恍惚惚在西山一帶轉悠了七天,才清醒過來。從此,他終於斷了大學夢,回了山東老家,後來不知所終。

    季羨林是第一次進北京。他從一個省會城市來到這元明清三朝首都的大都市,真有點劉姥姥進大觀園的味道。他在幾年後的一篇文章裡寫道:

    我現在還能很清晰地溫習一些事情:我記得初次到北平時,在前門下了火車以後,這古老都市的影子,便像一個秤錘,沉重地壓在我的心上。我迷惘地上了一輛洋車,跟著木屋似的電車向北跑。遠處是紅的牆、黃的瓦。我是初次看到電車的,我想,「電」不是很危險嗎?後面的電車上的腳鈴響了,我坐的洋車仍然在前面悠然地跑著。我感到焦急,同時,我的眼仍然「如入山陰道上,應接不暇」,我仍然看到,紅的牆、黃的瓦,終於,在焦急,又因為初踏入一個新的境地而生的迷惘的心情下,折過了不知多少滿填著黑土的小胡同以後,我被拖到西城的某一個公寓裡去了,我仍然非常迷惘而有點近於慌張,眼前的一切都彷彿給一層輕煙籠罩起來似的,我看不清院子裡有什麼東西,我甚至也沒有看清我住的小屋,黑夜跟著來了,我便糊里糊塗地睡下去,做了許許多多離奇古怪的夢。[《枸杞樹》,《季羨林散文集》第12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季羨林坐著洋車進了北京城。據說,坐這種人力車,不能把背緊靠在座背上,以免惹上能傳染傷寒病的虱子。在外國人看來,這種人力車實為馬車,因為乘人力車看起來似乎你也在駕駛它。人力車伕希望你乘車,他們可以因此得到一點微薄的車費養家餬口。車伕之間的競爭及無組織,使車費低微。這都是由於中國的過剩的勞動力所致。[參見《費正清自傳》第20頁,天津人民出版社1993年。]

    老捨先生的《駱駝祥子》,寫的就是這種人力車伕的生活。被壓在社會底層的祥子雖然正直善良,勤勞儉樸,以頑強的意志和生活搏鬥,但他三次買車,三次失敗,最後家破人亡。老捨先生思索寫這部小說的時候,筆尖口能滴出血與淚來,真實地將祥子的悲劇再現在讀者面前。只是這部小說在季羨林初次進北京時尚未發表,對人力車伕,季羨林也就沒有太多的感受。他就這樣稀里糊塗進了北京。

    3.高考照樣瀟灑

    高等學校入學考試對於每一個參考者都是至關重要的,這一關過得好,以後的一生可能比較平坦,沒有大起伏,沒有大動盪,最起碼,飯碗是不會成大問題了。在這樣的時刻,考生所面對的巨大壓力就是可以想像的了。而季羨林和絕大多數考生不一樣。他成竹在胸,沒有一絲一毫高考前的緊張。

    高考中的季羨林,照樣瀟灑!

    在公寓住下以後,他睡下去。他並沒有睡得很熟,他做了許多離奇古怪的夢。

    窗上剛有點發白,他就起了床。這時候,他的心已不像初進北京時那樣迷惘,已經安定了一些。他開始對周圍進行觀察,發現住的是間北屋,屋前的小院裡,有不小的一缸荷花,缸四周錯落地擺了幾盆雜花,其中有一棵仙人球,馬上要開白色的花。但是,這些似乎都沒有引起他過多的注意。很快,他的目光轉到靠牆長著的一棵枸杞樹。

    這棵枸杞樹,長得已經高過了屋簷,枝幹蒼老而鉤曲,像千年的古松,樹皮皺巴著,黝黑的顏色,有幾處已經開了裂。

    他在故鄉時,聽人說過,枸杞樹是長得非常慢的,很難成長為一棵樹。現在在自己面前,居然有這樣一棵虯干的老枸杞樹,真像做夢似的。

    他不解地問公寓的主人,這枸杞多大年齡了?公寓主人渺茫地說:他初次來這裡開公寓時,這樹就是這個樣子,三十多年來,沒有多少變化。季羨林更感到驚奇了,他用驚奇的眼光注視著這蒼老的枝幹,又注視著接連著樹頂的藍藍的長天。

    就在這驕陽似火的高考季節,考前的幾天,他複習功課感到疲乏,便到這棵枸杞樹下,尋找自己的感覺。

    在細弱的枝條上,蜘蛛結著網,間或有一片樹葉兒或蒼蠅蚊子之流的屍體粘在上面。在有太陽或燈火照上去的時候,這小小的網也會反射出細弱的清光來。倘若再走近一點,你又可以看到有許多葉上都爬著長長的綠色的蟲子,在爬過的葉上留了半圓缺口。就在這有著缺口的葉片上,你可以看到各樣的斑駁陸離的彩痕。對了這彩痕,你可以隨便想到什麼東西:想到地圖,想到水彩畫,想到被雨水沖過的牆上的殘痕,再玄妙一點,想到宇宙,想到有著各種彩色的迷離的夢影。這許許多多的東西,都在這小的葉片上呈現給你。當你想到地圖的時候,你可以任意指定一個小的黑點,算作你的故鄉。再大一點的黑點,算作你曾游過的湖或山,你不是也可以在你心的深處浮起點溫熱的感覺麼?這蒼老的枸杞樹就是我的宇宙。不,這葉片就是我的全宇宙。我替它把長長的綠色的蟲子拿下來,摔在地上。對著它,我描畫給自己種種塗著彩色的幻象,我把我的童稚的幻想,拴在這蒼老的枝幹上。[《枸杞樹》,《季羨林散文集》第13—14頁,北京大學出版社1986年。]

    原來季羨林從這古老的枸杞樹幹上,葉片上,找到了自己的故鄉,找到了自己的宇宙,找到了自己的全宇宙。這種聯想,使他在離開故土以後,一看到類似故鄉的東西,一棵海棠花,一株夾竹桃,甚至一盆水仙花,馬上就能想到故鄉,想到母親。這種故鄉情、愛國心,在童稚的季羨林身上,已經開始養成了。

    傍晚,一切角隅都為黃昏佔領了。這時,季羨林便約了幾個同來趕考的「舉子」,走出公寓,到西單一帶去散步。

    穿過花市,晚香玉在薄暗裡發著幽香。季羨林忽然想到不知在哪裡讀過的一句現代詩:「黃昏裡充滿了木犀花的香。」他覺得很美麗,雖然他從來沒聞到過木犀花的香,也明知道現在聞到的是晚香玉的香,但是他總覺得他到了那種飄渺的詩的境界。

    逛完了西單,在淡黃色的燈光下,幾個「舉子」摸索著走進了幽黑的小胡同,走回了公寓。

    晚飯之後,季羨林坐在窗前複習預備考試的功課。這時候,又有大頭尖尾的綠色小蟲,在玻璃窗外有所尋覓似地撞擊著。一會兒,一個從窗縫裡擠進來,接著又一個,又一個,成群地圍著燈飛。「玉米面餑餑!」戛長的,帶點兒顫動的聲音,從遠處的小巷裡越了牆飄過來,季羨林捻熄了燈,一邊和蚊子、臭蟲鬥爭著,一邊慢慢地睡去。靜靜的夜裡,仍然做著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夢。

    成竹在胸的季羨林,高考中仍然這樣瀟灑!

    4.魚與熊掌,何去何從?

    高中三年打下的堅實基礎,使季羨林不像其他考生那樣苦煎苦熬,而是非常瀟灑地度過了考試關。而且,他同別的高中同學不同,他只報北大與清華這兩個國立大學,而別的同學則報很多大學,二流的、三流的、不入流的,有的人竟報了七八所大學。季羨林當時非常有信心,他幾乎是本能地只報北大、清華,而不報別的學校。

    清華大學的入學考試沒有特異之處,北京大學的入學考試則非常奇特,他至今記憶猶新。

    北大國文試題是:「何謂科學方法?試分析詳論之。」當時考生們都手足無措,這哪裡是一般的國文試題呢?

    英文試題更加奇特,除了一般的作文和語法方面的試題以外,據說與往年一樣的,是另外加一段漢譯英。這一年的漢譯英內容是:

    別來春半,

    觸目愁腸斷。

    砌下落梅如雪亂,

    拂了一身還滿。

    原來是五代時李煜《清平樂》詞的上半闕,下半闕未入選:

    雁來音信無憑,

    路遙歸夢難成;

    離恨恰如春草,

    更行更遠還生。

    這樣的半闕詞,對一般高中畢業生來說,確實是很難啃的硬骨頭,不用說譯成英文,就是譯成現代漢語,也絕非易事。

    而且,在英語考試中,出乎考生的意料,在公佈的考試科目之外,又加了一盤小菜,搞了一次突然襲擊:加試英語聽寫。

    濟南高中英語教學從來沒做這樣的練習,所以考北大的幾個學生被這當頭一棒給打懵了,沒有幾個考生能聽得懂。季羨林因為從小學開始就學英文,基礎比較牢固,很容易就對付過去了。聽寫時,老師念了一段寓言,其中有狐狸,有雞,他大都寫對了。但有一個單詞suffer(經受,忍耐),由於臨陣驚慌,聽懂了,卻沒有寫對。考完之後,同去的山東老鄉都面帶驚慌之色,幾乎都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錄取的希望破滅了。對付不了北大考試的一些考生,最後被為了收報名費和學費的朝陽大學錄取。

    結果,這次高考他撞上了喜神,北大和清華他都被錄取,一時成了人們羨慕的對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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