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49章 甲午與乙未 (3)
    然後,陳浩年果真就回了,在客棧住一陣。住客棧哪能不花錢呢?能有多少錢?終還是住不下去了。曲普蓮就到客棧,把堆在那裡的行李提起,也不多言語,掉頭就走,讓陳浩年跟上,跟到杉木屋。

    屋是敞亮的,有陽光款款從窗子上透進來,把一切照出幾許柔媚的閒適,甚至有體溫,有煙火的熟悉氣味,彷彿昨天陳浩年才剛離去,轉身又回來了。

    日子從那一天起又恢復了往昔的模樣,陳浩年在這裡住下後,曲普蓮反倒不常來了,或者說再也不來,最多派個茶行裡的夥計或者丫環來送點吃的,再幫著洗刷一下髒衣物。

    但是現在,因為打算住到明海書院去,她來了,她必須來。不是來解釋,這個不需要;也不是來請求,這個更不需要。她只是想問一問,她去了,庭心怎麼辦?她是自己的,可以自己做主,別人無論怎麼想怎麼看,都無所謂,她不在乎。但庭心不是她的,庭心是陳浩年的女兒,所以她得來問一問。

    陳浩年馬上臉就沉下來,看上去他也在忍,也在斟酌著用詞,但肚子裡的火氣還是從週身毛孔上透出來。"要去你去,她不行!"

    曲普蓮點點頭,這個結果並沒有超出她所料。她說:"我其實並沒打算帶上她,所以,只好交還你了。她是你女兒。"

    她看到陳浩年一下子愣住了,眉頭皺得像一撮荒野中的枯草。

    屋裡靜下來,曲普蓮也不開口,這個耐心她有。

    時光過得很慢,一切似乎都處於靜止之中。陳浩年坐在桌子旁,她站在屋門後,中間不過一丈多的距離。這麼近啊,這麼近的獨處!她望著他,竟望見當年那個十九歲文淨俊秀的少年了,有波光流轉的雙眸,有纖細修長的十指,有高飄脆亮的嗓音,有一副悱惻纏綿的笑容她突然想,如果時光倒轉,回到二十年前的光緒元年,回到海對岸的那個安渠縣,那時如果他們兩人也能有機會在一間屋裡,這樣自由相處,那麼,她和他的人生劇情,一幕一幕,必定都要改寫了。

    她猛地鼻子就有點酸了。

    她甩甩頭,拉開門,本來打算一腳跨出去,跨到一半,又頓住了。

    最後她還是收回腳。無論如何,她仍然還是放心不下庭心啊。半大不大的女孩子,恰好是最放手不掉的時候。她問過庭心,要不要隨爹去杉木屋住一陣?庭心馬上嘴就扁了,眼淚跟著就下來。屋其實不小,再架一張小床完全不是問題,有問題的只是這麼多年的隔閡與陌生如何能在這個屋簷下迅速化為烏有?何況,陳浩年對付得了自己的飲食與起居,卻未必知道如何安頓這個女兒,這麼多年了,他何曾有哪一天的點滴付出?突然要他一把擔起,他根本無法應對。

    可是,除了他,庭心還能交給誰?

    普蓮說:"一會兒我把庭心帶來。既然她不能去明海書院,就只能到你這裡。"

    "你為什麼一定要去?"陳浩年一下子從椅子上站起,馬上意識到自己的失態,又慢慢坐下,但臉仍是黑的,兩眼定定地看過來。

    普蓮沒有答。為什麼一定要去?其實答起來非常容易,那是個病人,特殊的病人。她本是他的女人,敲敲打打娶進門的妾,也曾被萬千嬌寵,她卻偷偷摸摸與人逃走了。要說,她是負過他的。現在他病了,癆病啊,十癆九死,之前已經挺過一次,未必還能再往下挺。那麼弱的身子,枯草爛木般殘喘著,氣息奄奄,又孤身一人飄零島上,她怎麼能袖手旁觀?她見過父親曲玉堂在安渠縣曾一次次救活過類似的病人,她知道回春堂有祖傳下來的單方,方子父親以前匆匆秘示過,她當時大意了,沒有細看,如今早已模糊了,記不太清。但不要緊,藥性與藥理她懂,憑隱約的記憶,她可以去試著把那個藥方配齊。

    她為什麼一定要去?不複雜,就這麼簡單,她反正必須去。仁義常常不過是一張薄薄的紙,一陣拂過的風。二十年前她或許比紙還薄、比風還輕,如果那是個債的話,現在,在朱墨軒危若殘燭的日子裡,且讓她藉機還上吧。不還,就得等到下輩子了。

    這些,她有必要說嗎?說了又有何益?

    所以她緘默。

    但陳浩年卻開始不依不撓了,陳浩年重新站起,向她走來,硬梆梆立在她面前,怒視著她。"你!"他說,"你後悔了吧?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後悔其實也遲了,他得過癆,說不定什麼時候一復發,就一命嗚呼"

    普蓮打斷他,普蓮說:"他已經復發了。"

    陳浩年一愣,張開嘴正要說什麼,普蓮卻擺了擺手。普蓮說:"所以,即使你願意,我也沒打算把庭心帶去書院。她還小,她不能有絲毫閃失,否則怎麼跟海庭交代呢?只有你了,無論如何,只能是你。"

    "可是我"陳浩年像被燙著了,往後退兩步,轉掉身,垂著頭,"我照顧不了她了。我參加義軍了。"

    普蓮很意外:"義軍?"那個苗栗縣的丘逢甲變賣家財開始招募保台義軍,她不是不知道,台北的每個坊巷都在說此事。朝廷割台,在台的男人卻要保台,各地義軍正一撥又一撥地次第組成。但無論如何,她沒有料到陳浩年也是其中一員。這麼瘦弱的一副軀體,終日呈蔫蔫的萎靡狀,他又不是陳浩月,竟也報了名。

    陳浩年轉過身來說:"台灣被這麼一割棄,誰還看戲?誰還有心情看戲了?明天我就不住這了,我要走了,去訓練營,我管不了那個庭心。"

    普蓮看著他,眼淡淡瞇著,心卻一下子慌起來。"你不是打仗的料的啊"

    陳浩年歎口氣:"那能怎麼辦呢?時事這樣弄人。名是一聲替我報的,一聲二聲三聲都報了,他們勸我說,寧可戰死失台,也不能拱手讓台。"

    頓一下,他又說:"普蓮,如果"

    普蓮厲聲打斷他:"別胡說!"

    "生反正也有涯,"陳浩年淡淡笑起,"此去險惡,不過我會注意的。只是萬一有個不測,那個那個庭心,就真的都托付你了。待她長大,你可以把所有的一切都詳告她。告訴她那個安渠縣衙,那個如意玉珮,還有那個陰差陽錯的夜晚"

    普蓮已經拉開門,大步跨出。

    陳浩年在後面喊:"普蓮,普蓮你也得防著點啊"

    普蓮頭也沒回。

    普蓮給庭心穿戴好,扣上斗笠,然後上了船。船先在淡水河上行駛,然後轉入大嵙崁溪,向西南邊的三角湧而去。

    所謂"湧",在閩南語裡,是"起浪"的意思,而"三角",則是因為有三條河流在此匯流,因此得名。也就是說,三角湧其實不過是一個有三條河流交匯的村子。村子不大,但因為有水,乾隆年間這裡就已經有很多漢人從閩南遷來了,先是開墾種稻,到了嘉慶年間再種茶,茶漫山遍野。

    普蓮以前也曾為茶來過這裡,一次又一次來,但這一次,卻與茶完全無關。

    這一次,庭心將是主角。

    十歲的庭心已經修長得宛若一株新竹了,清爽,脆亮,搖曳生姿。稚童哪裡知道時局的險惡?出行的新鮮感令她一路上都咯咯咯笑,溪上的帆、岸邊的樹、空中的鳥,都把她的眼珠子牽得滴溜溜轉,她在風中宛若一束乍放的花朵,微香濃郁。她哪裡知道,十年前,就在她出生時,她的母親秦海庭卻難產而死,而海庭的父母則從台北消失了。

    那是在光緒十一年。

    那是秦家連環迭現的三件大事。

    普蓮對秦海庭的父母從來沒有好印象。先是不接受陳浩年,海庭一死又將陳浩年拒之門外,然後再把庭心送人,所有這些一樁接一樁醒目地擺在那裡,就成了一根根讓人生厭的刺。他們從台北離去,離便離了,他們不是普蓮的父母,普蓮從未把他們惦念起。

    但現在,普蓮卻來尋找他們了。

    沒有想到,他們竟然躲在這個叫三角湧的村子。

    是朱墨軒把這個消息說出來的。朱墨軒有他們的住址,住址寫在一張紙上,紙已經很舊,折疊處甚至起了毛邊,可見朱墨軒把它藏在身上不是一天兩天了。朱墨軒說:"我是讓撫署裡的人幫忙查到的。"

    朱墨軒又說:"我本來就想幫他們什麼仇恨不能消解呢?人生這麼短,這麼"

    普蓮一下子明白了自己該做什麼。她帶上庭心,帶上庭心日常穿的、吃的、用的,一包又一包。"去去就回,幹嘛要拿這些呢?"庭心確實不能懂為什麼出一次城,就要帶上這麼多東西。

    普蓮沒有答。很多事庭心現在哪裡能懂?那一對十年來一直縮在三角湧默默度日的老人,是庭心沒有謀面的外公和外婆啊,他們深愛海庭,而海庭如果活著,也必定深愛著自己的女兒庭心。此愛與彼愛之間,已經不容置疑地截斷了十年。可是正如朱墨軒所言,什麼仇恨不能消解呢?一個孩子而已,自己的骨肉,能有什麼仇?

    何況庭心長得越來越像海庭。

    何況庭心已經如此乖巧可人。

    船抵三角湧,普蓮牽住庭心的手上了岸。終於,庭心有了暫時可以寄居之處了。再沒有誰可以比那兩位老人更合適照顧庭心了。他們讓普蓮最放心。

    普蓮按紙上所寫的那個地址尋去,叩開那扇門。

    然後,普蓮又牽著庭心離去了。

    地址沒有錯,果然是他們,海庭的父親和母親。還不待普蓮開口,他們眼一落到庭心臉上,就像被人猛地擊打了一棍子,頓時瞪圓了眼,呵大了嘴,臉上的血色一下子就褪盡了。

    普蓮以為,接下去一場濃情相認的大戲就該拉開大幕了,她是把一個漸漸長成的小海庭帶到老人面前的啊,一樣是黝黑精亮的皮膚,一樣是修長纖細的身姿,十年一覺不是夢。

    但普蓮錯了。海庭的父親手一揚,大聲說:"走!快走!"

    海庭的母親已經抽泣起來,似乎要過來拉庭心,卻被海庭父親一把攔住。海庭父親把巴掌往旁邊的桌子一拍,吼起來:"快走快走!"

    庭心也嚶嚶哭起,她被嚇哭了。

    普蓮只好退出,只好重新坐上船回大稻埕。

    大稻埕早已不是往日模樣,那天鳴鑼之後,各家都把店門關上罷了市,就是不罷,誰還能有心情再去料理生意?一下子,整個台灣都僵掉了。冷清的店關不時會忽地打開,從裡頭湧出幾個人或一群人,但他們已不再像先前那樣為營生匆匆奔走,而是拿著銀子,到衙門捐掉,捐去買槍買炮買軍糧。

    普蓮也讓賬房把所有的現銀都提出來,提了三十兩,呈上了。克虜伯,這是普蓮剛剛知道的一個名字,炮的名字。坊間在說,一架克虜伯炮要六十萬兩,一發克虜伯炮彈則需三十兩。如果所言不虛,那麼她的這些錢也只夠買回一發炮彈啊。

    多一發,是一發吧。

    此時本來正是新茶上市最繁忙的季節啊,往日這時候整個茶行裡日夜都是噪雜的各式聲響,如今卻停滯了下來,死一般寂靜。那些揀茶工、制茶師大都已經回唐山去了,他們吵著要走,家在海的那一邊哩,他們怕以後回不去了。

    走吧,普蓮沒有強留。

    普蓮打算把庭心留在茶行裡,茶行裡還有管家和幾個傭人,暫且由他們來照看庭心。只能這樣了,她在書院與茶行間兩頭跑。書院裡那個氣息奄奄的老和茶行裡這個不諳世事的小,現在都依仗著她,她是他們的枴杖。

    但她回到茶行已經不敢邁進一步了,只遠遠地看兩眼,又走了。從書院到茶行,常常能看到庭心正站在門外或者坐在門檻上,手垂著或者托腮,眼遠眺。

    庭心在等著她,盼著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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