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42章 台北府 (2)
    他把身子縮了縮,後退幾步,就把門關上了。陽光太烈了,他一直瞇著眼。他已經不習慣屋子外面那樣的亮度了。

    第二天曲普蓮再來。這次曲普蓮直接進屋,把他從床上拉起來,又拉上已經停在外面的一輛馬車裡。車直接往西南方向走,走到圓山腳下,停下了。

    圓山並不高,兩百丈應該都不足,卻一直逶迤數百畝之遠。山的名字是漳州人取的,漳州九龍江邊也有一座圓山,雖比這裡高十幾倍,巍峨挺拔,盛產水仙花,攜著花香而來的漳州人,落腳這裡後,還是把老家的山名套用上了,圓山,或者圓山仔。

    陳浩年知道曲普蓮要幹嘛了。這裡他不是第一次被曲普蓮帶來,在他從廈門回來的第二天,就被曲普蓮拖來過,攀上西緩坡,坡上立有一塊石碑,上面豎著寫一行字:秦海庭之墓。

    微微拱起的那堆土已經參差長出嫩草了,海庭卻不能像草一樣也從土之下鑽出來。

    曲普蓮猛地往下一跪,身子向前匍伏,雙臂直伸。很久沒有聲響,動靜卻是有的,動靜來自曲普蓮的身體,她在抖動,抖得像某種蠕動的蟲,背上的衣服跟著顫動。

    陳浩年愣了許久,終於明白原來曲普蓮在哭。哭一陣曲普蓮開始說話,話音很大,卻含混不清,她是趴在泥土上說,是夾在哭聲裡說。說過哭過,待站起來時,眼睛已經紅腫,臉上東一塊西一塊沾著泥,頭髮零亂。

    "你聽到我說什麼了嗎?"她站到陳浩年面前,大聲問。

    陳浩年搖頭。

    "我讓海庭看看,她那麼掏心掏肺以命相許的男人,有多沒出息。我還對海庭說,瞎了眼了,她和我一樣都瞎了狗眼,竟然對這樣一個破男人付出芳心——你是什麼?雞屎落地還有三寸煙哩,可是你哩,你不過是一堆爛泥啊,你是個混賬!"

    然後曲普蓮身子一扭,繞過陳浩年,快步向山下走去。她沒有招呼陳浩年,甚至沒有回過頭看一眼。陳浩年還站在原地。太陽升高了,太陽西下了,夜幕來臨了,他還一直呆呆站在那裡。

    從那天之後,曲普蓮就不再差人送飯來了。她自己也不來。

    不過余一聲二聲三聲卻頻頻地來,來了不是送飯,只是送錢,再動手把屋子清掃過,把舊衣裳清洗掉。茂興堂戲班子現在都歸他們三人撐起了,戲連軸演。總歸要掙錢餬口,總歸戲班子不能散掉。他們來時,會對陳浩年說又排了什麼戲,又去哪裡哪裡擺檯子了。陳浩年只是聽著,不答。

    漸漸入秋了,接著又入了冬。台北的冬季與安渠縣的沒有二致,經過與夏季炎炎烈日、秋季凜咧寒風漫長的搏鬥對抗後,卻樹依舊,葉依舊,萬物都款款延續著往日的從容,豐沛的雨水把每一株植物都滋潤得飽滿而豐盈,仰面贊天,俯身謝地。

    陳浩年知道自己不如它們。他已經頹敗得不如路邊的一棵草。

    他還是躺著,沒有哪個地方能夠比床上更給他安全感了,但沒有人送飯,他好歹得起來出個門,隨便在街頭買口飯、吞個餅,聊以充飢。偶爾他也會去茶館坐坐,要一壺烏龍茶,獨自飲著,虛著眼望向窗外。窗外陽光起了、移走了、落下了,一天也就打發掉了。

    那天他就是在茶館裡碰到洪本部夏氏錢莊的老闆夏本清的。

    是夏老闆過來跟他打招呼的,夏老闆說:"你是茂興堂戲班子的那個"

    陳浩年第一眼沒有認出人。一個乾瘦的老頭,臉上的皮枯皺得如同幹掉的海蜇皮,一條條線條以眉心、鼻樑、嘴唇為中心,誇張地向下拉扯去,拉出一個個醒目的"八"字,內眼角那裡一個,鼻翼處一個,嘴角又一個。

    這是個陌生人,最多以前看過茂興堂的戲,陳浩年想。但在他俯首端起杯子,剛抿上一口茶時,腦中突然轟地一響。"你是夏老闆?"

    夏老闆在他對面坐下,歪著頭打量過來。

    "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了?"夏老闆說。

    陳浩年不看對方臉,他的眼光向上仰著,落到夏老闆的頭頂上。那裡像被人抹上一層石灰,竟找不到一根黑髮了。僅僅幾個月不見,竟可以判若兩人,而這個人卻返過來詫異於他的變化:"你怎麼變成這樣子了?"

    他究竟變怎樣了?他不知道。鼻子突然就有點酸了,他連忙端起一茶,飲下。又提起茶壺,幫夏老闆也倒上一杯。

    夏老闆問:"兒子生了?"

    陳浩年說:"女兒。"

    夏老闆微微一笑說:"沒事,讓老婆再生。"

    陳浩年說:"老婆死了。"

    "死了?"夏老闆遲疑了片刻,身子向前探過來。"有妾嗎?"

    陳浩年搖頭。

    "再娶了嗎?"

    陳浩年還是搖頭。

    接下去兩人只是喝著茶。許久,夏老闆才歎了口氣,手在空中重重一揮。"難得還有像你這樣用情這麼深的男人,"他說,"你老婆在地下也寬心了,她值了。"頓一下,又說:"我兒子死時,我差不多也死了一次,所以你的心情我明白。但我現在活過來了,你看,就因為跟法國人鬥,因為幫台灣,我活過來了!"

    陳浩年怔怔地睜著眼。剛才他被"用情這麼深"這幾個字嚇了一跳。他,用情深?從被澎湖漁翁島的秦維漢救進秦家起,海庭對他一直百般好,而他何曾真正在意過?呼應過?對等過?所謂情,這許多年來,他僅僅有過一次顫動,能將五臟六肺全都揪動的顫動,那是在安渠縣城,在縣衙裡頭,在那個叫曲普蓮的女子面前,然後他的心就成了一塊石頭,風吹不動,雨打不濕,萬千風景都成空。用情深?對海庭?沒有。命中注定,秦海庭會出現在他身邊,他其實一直是漠視的,是任性的,可無論他如何無所用心,她都像欠了他幾輩子老債似的,一切無悔,一切無怨。他原來以為就是這樣了,這輩子她不會改,他也不必改,一如既往。

    可是海庭卻死了。

    死像一根巨棒,那麼冷不防地當頭打下來,把他已經習慣的生活一下子打亂了,打碎了。這是母親、曲普聖之後的第三個死亡,一而再,再而三,他抗過了一次,又抗一次,第三次接踵再來時,將班主丁范忠也續上,他就碎了。這世間日起月落、四季輪迴,看似多麼平靜尋常,其實又如此詭異可怖,轉眼天人永隔,瞬間化為烏有。所以,他確實是跌在秦海庭之死上,但不是因為海庭,或者不僅僅因為海庭。最多他不捨了,卻與用情深無關。

    但他不想解釋。沒必要說。瞥一眼夏老闆,他心裡很清楚,夏老闆其實也沒興趣聽。

    夏老闆感興趣的是另外的事,夏老闆說:"哎,台灣真的要立省了啊。"

    這哪裡是新鮮事?入秋起就已經滿街人都在說了。閩台分省而治,無非是把一個府,升格為一個省而已,這對台灣是好還是不好?不知道,至少陳浩年不關心,聽過,忘掉,再聽,再忘。但他看出來了,夏老闆很興奮。夏老闆說:"我就是為這事來的。"

    那一天一直到天黑透了,陳浩年才離開茶館。這是他從廈門回來後,在外面呆的時間最久的一次。筋骨已經不太適應了,上下發酸,要散架了。但走回木屋時,他卻並沒有立即進去,沒有急急躺上床。他在門口石板條上坐下,石是冰涼的,幾乎發出刀割的力量。一屁股坐下時他嚇了一跳,在往上躍起的瞬間又重重坐下了。

    他坐著,賭氣似的坐著。

    那個劉六麻子現在已經是巡撫了,這是夏老闆說的。夏老闆說六麻子劉銘傳原本並不急於做巡撫。台灣從康熙二十三年起,就是閩省的一個府,府當得好好的,已經當了兩百來年,一直全恃閩疆,聲氣聯絡,痛癢相關,突然要分開,他怕全島人都不習慣。但沒有用,朝廷不這麼想。被法國那麼鬧騰了一下,朝廷坐不住了。立省,巡撫劉六麻子劉銘傳。

    "朝廷是對的。"夏老闆說,"這麼多年,番仔一直盯著這裡,動不動就來惹事,就來咬上一口。為什麼?因為島上防備太弱,閩巡撫只是冬春駐台,夏秋就駐省去了,兩地哪裡兼顧得過來?建了省就不一樣了,建了省就有自己的巡撫,巡撫春夏秋冬都蹲在島上,該屯的兵屯了,該修的路修了"

    陳浩年終於聽明白了,夏老闆渡海來台,是應劉六麻子之邀。劉六麻子以前跟夏本清不熟,但法國封鎖海面時,夏本清幫忙把李鴻章給的錢轉來,劉六麻子就記住了他。現在劉六麻子是巡撫了,巡撫要建軍械機器局,自己造槍造炮,碰到人家再封鎖,手中就不會斷槍斷彈。巡撫還要修鐵路,從北貫到南,再遇戰事,兵糧立即就可以調運呼應。

    但是沒有錢。朝廷給了錢,但不夠,有六成必須自籌。哪裡籌?南洋。劉六麻子派商務局的兩個親信去南洋招股募錢,讓夏老闆也一起去,那裡無論錢路還是人路,夏老闆都熟悉。

    夏老闆說:"去吧,你跟我一起去。明天就動身。"

    陳浩年沒有馬上點頭。鐵路、南洋、招股,太突然了,這些原本是多麼漫無邊際的東西,竟在轉瞬間就雨一樣扑打過來了。他的腦子已經很久沒有轉動過了,澀澀地滯在那裡,滯成一塘死水,一塊頑石。他得想想。他就坐在霞海城隍廟旁的這間木屋子前的石條上想,木屋是曲普蓮購下的,如果走,他要不要去跟她說一聲?

    第二天,陳浩年在屋裡留下一張紙條,很簡單,他說:"我去南洋了。"

    火車

    對於鐵路,之前曲普蓮一無所知。路還能是鐵的?另外,牛車、馬車、黃包車,它們就在眼皮底下橫來豎去地來往,哪一樣跟"火"能夠有一絲半點的相關呢?

    但鐵路果真就開始修了,就在大稻埕。

    鐵路往北面延伸了,過錫口、南港,水返腳、八堵,一直向基隆而去。

    鐵路修到八堵時,竟在九份山上找到一個大金礦。

    鐵路修到獅球嶺時不是繞過,而是在山底下生生挖出一個洞,穿山而過。

    火車開來了,說是從德國買回的,是個鐵傢伙,地動山搖地響,拖聲拖調地吼叫,車頭上方朝天豎著一個花瓶似的煙囪,一團團冒出來的不是火,是霧氣。

    它們居然也有名字,運人的叫"騰雲",運貨的叫"御風"

    那天曲普蓮特地把庭心帶去看火車了,她們沒有靠近,站得很遠。那一頭怪獸似的東西,有著多麼黝黑龐大的身子啊。之前普蓮其實已經獨自來看過數回了,卻還是有幾分懼,她擔心庭心更懼,拉緊她的手,遠遠站著。

    沒想到庭心一點都不害怕,興奮極了,蹦跳著腳,連聲大喊:"阿姆阿姆,啊,阿姆快看!"

    庭心又說:"我要坐上去哩,阿姆!我要坐火車哩,阿姆!"

    曲普蓮說:"好,以後坐,一定帶你去坐。火車它威風嗎?"

    庭心說:"威風!"

    曲普蓮說:"這火車是你爹爹弄來的哩。"

    庭心問:"我爹爹人呢,他在哪裡呢,阿姆?"

    曲普蓮愣著,過了許久才輕聲說:"南洋。"

    陳浩年留在杉木屋裡的那張紙條,其實曲普蓮當天就看到了,是那個叫阿三的人拿回來的。阿三是曲普蓮雇的夥計,但阿三不用管回春堂茶行裡的任何事,阿三要做的只有一件,就是每天在暗處盯住陳浩年,看陳浩年是否出門找吃的了,天寒下來時是否加衣了,是否生病了這些事都不是力氣活,只需貓在杉木屋外的某一處,眼尖一點就行了。阿三認得陳浩年,陳浩年卻不認得阿三。阿三真正費力之處也不是沒有:陳浩年若要進大煙館,無論用什麼法子都必須攔住,否則別說工錢,還得把原先押在回春堂的十文銅錢賠掉。另外一件也略有為難:陳浩年去青樓時,當攔則攔,變出法子去攔,不過實在攔不住,也就由著他了,雖也算阿三的錯,卻不至於罰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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