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34章 島的北面 (7)
    曲普蓮說:"今生無緣?無緣你何必隨了他這麼長日子?你瘋了嗎?是誰逼你的?今生緣都不要了,來生又有什麼好期待的?來生誰知你投胎成貓還是狗。你到底受什麼蠱了?快醒醒吧,回答我!"

    曲普蓮聲音很大,越說越大,幾乎是喊叫起來。然後她過來,拉住海庭,要往外拖。"走吧,"她說,"快回去,浩年都急死了。"

    海庭沒有走,反而竭力要掙脫。自始至終海庭都沒有開口,什麼都不說。

    這時海庭父親也出來了,怒氣沖沖的,讓傭人推開曲普蓮。海庭父親說:"我們家的事不需要外人管!"

    曲普蓮頭一甩,聲音就粗了,她說:"別攔我,攔不住的。海庭,走,快走!"

    母親過來,抱住海庭,哀求著曲普蓮:"算啦,不要再為難海庭了。她有自己的苦,你不懂的!你這樣讓她更苦"

    曲普蓮一愣。她看到海庭低垂的臉之下,已經是一片雨簾。更苦?她這樣讓海庭更苦?她深吸一口氣,往後退了兩步,然後她轉身走了。再不走,她覺得自己必定也要哭下來,而這麼多年,她在人前,早已經習慣於把一張枯澀乾涸的臉展露出來。

    兩天後海庭突然又出現了,海庭去大稻埕,推開回春堂茶行的門,臉上像抹著一層釉,亮晶晶的。海庭說了兩句話,海庭說:"我要結婚了。"海庭又說:"我懷孕了。"海庭聲音不大,幾乎是耳語般的呢喃,聲聲息息卻分明流淌著一股濃濃的蜜。

    太突然了,不是夢吧?

    曲普蓮好半天才回過神來,她張開雙臂,一下子把海庭抱住。鼻子酸了,她試圖扼制住,但這一次,竟不待她回過神,淚就已經搶先往下滑了。"太好了!"她自己也不太清楚,這句話是指結婚還是指懷孕,"真是太好了,海庭!"她又說了一句。

    婚禮那天,曲普蓮天未亮就往艋舺趕去了。有點早,還沒有一個客人,整條剝皮寮甚至都還是冷清的。清冷的青石板路上,因為昨晚有過一場濛濛小雨,此時仍濕漉漉的,像誰在上面抹過一層油。最先見到的人竟是陳浩年,陳浩年正站在金恆利商行外,一身新衣裳,辮子新鮮地搭在背上,像一株蔥蘢倒長的小樹。見到曲普蓮,陳浩年眼珠子閃了一下,臉轉向別處,很慌亂無措。

    曲普蓮也別開臉。

    九年了,相識九年,恩怨悲歡九年,現在相逢於艋舺街頭卻如同陌路人。她突然間心裡還是酸了,是那種與痛相似的酸。這些天這種滋味不時就泛上來,卻沒有哪一次像此時這般激烈兇猛,幾乎令她難以自持。

    跨進金恆利商行大門後,她逕自去找海庭。

    閩南人喜歡說:"照父梳頭,照母縛髻。"這裡的"照"不過是"依舊"的意思。從小,她就從母親那裡學到很多梳頭的本事,她會梳各式各樣的髮型,辮子以外,簡約的喜鵲尾髻、繁雜的螺髻、華貴的圓滿髻、俏皮的連環髻,她也無一不拿手。洞房花燭了,海庭終於成了真正的婦人,她已經跟海庭約定好,由她來為海庭把頭髮盤起來,她要幫海庭打扮成最美麗嬌艷的新娘。

    閩南人婚禮向來是程式複雜的,男婚女嫁得先探家風,再求庚,然後把庚帖置於神明、祖先案上卜卦,再在供桌的香爐下放置三天,三天中人畜平安,沒惹是非,稱得上"三日圓",然後才能請算命先生"合婚",憑生辰八字測斷雙方是否適於嫁娶。秦家在澎湖已經生活幾代,種種習俗卻仍是與閩南一致的,但這一次不一樣,他們能免都免了。探家風、求庚就不必了,"合婚"倒是草草走了個過場。

    事已至此,還如何再論合不合適嫁娶?

    曲普蓮讓海庭的父母為女兒上頭,也就是用梳子從上往下連梳三次。這三梳都有名字,一叫"梳到頭",二叫"案齊眉",三叫"滿堂紅",意即白頭偕老、相敬如賓、兒孫滿堂。曲普蓮沒有從海庭父親臉上看到太多的喜悅,反而見他鎖著眉,手微微在抖。而海庭坐在鏡子前,兩眼卻不敢從鏡子裡看著父親。

    上頭之後,是海庭的母親動手為海庭絞去臉上的絨毛,"滿敏",這是閩南人的叫法。當年,在曲普蓮往朱墨軒衙裡嫁去時,她的"滿敏"也是母親為她做的,母親把兩根紗線咬在嘴裡,線的另一端揪緊手中,慢慢地從下往上一下一下地絞上去,微疼,又有種奇怪的舒坦感。母親為她做這些時,她一直平靜端坐,沒有一滴淚往下落,臉上甚至有幾分凜然。海庭卻不一樣,海庭此時從鏡子著看著自己的母親,母親兩眼紅紅的,豆大的淚一串串滾落,海庭的淚比母親更激烈,甚至不時抖動肩臂,失聲抽泣。

    從來笑容滿面的海庭,這一陣,在接連而至的大悲大喜中,已經流下太多的淚了。之前淚或許都是澀的,有著黃蓮汁一般的苦,現在卻不是,現在的每一個水珠子都晶瑩剔透,似珍珠,似瑪瑙,閃出耀眼的光亮。

    也只有對未來婚姻有期許的人,才流得下這樣的淚吧。

    兄長如果今天在會怎樣呢?曲普蓮想,她突然這麼想。被她逼往廈門的兄長,說到底還是在意她這個妹妹的。威脅從來只是對內心有愛的人才能起作用的,否則兄長哪裡肯從台灣離去?而他不走,這一場婚禮哪裡可以平靜?

    如果不是兄長去廈門,回春堂茶行也不可能這麼快就出現起色啊。

    茶葉由廈門轉南洋的路,竟然意外暢通了,甚至比原先設想的還要好。船從艋舺或者大稻埕起航,駛抵廈門,廈門那邊有兄長接應與籌辦,再由董老闆調配裝運,一艘艘運往南洋。

    曲普蓮現在非常忙,兄長不在了,所有的一切都必須由她獨自撐起。

    她可以的,她也沒有想到自己竟然可以。南投、新竹、桃園、宜蘭,無論多遠的路、多高的山,該前去收茶時,她二話不說也就趕去了,星夜可以,烈日當頭也可以。然後茶來了,整個茶行擠擠挨挨地都鋪開了,無非多招一些人來,茶工、制茶師、搬運工。

    最先銷去的是烏龍茶,然後是包種茶。兩種茶其實最初都來自對岸,但茶苗移來後,種在高山之上,早晚雲霧籠罩,少見陽光,生長遲緩,茶色茶味竟隱隱都不一樣了,少了苦澀,多了甘味,葉肉也厚了幾分。抓起茶葉丟入瓷杯,先聽到銀元似的一串叮咚脆響,然後沸水泡下,馬上清香撲來,蜜綠帶金黃的湯色,也蕩起珠寶的光澤。真的是好茶啊,每天早上起來,曲普蓮也總會為自己先泡上一壺。熱氣騰騰與芬芳四溢之中,她常常會想起父親。一生救人無數的父親,是否還康健?是否仍深陷於這綢緞般的茶香裡?

    而兄長是否抽空回去代她探看過父母?

    在大稻埕中街上開舖設館的,差不多全是靠茶葉謀生的人,專營烏龍茶的稱"番莊",專銷包種茶的稱"鋪家",無論誰來找,希望搭上銷路,曲普蓮都沒拒絕。這個飯碗不能單靠洋行保住,那麼多茶,那麼好的茶,不能爛在那裡廢掉了。有時茶多了,兄長還把它們運到福州,福州茉莉花正開著,摘下的花朵把茶一熏,馬上有了一種別樣的滋味,然後也用兩張內外相襯的毛邊紙,包出一個個四方包,每包四兩,恰好一泡,很快就都銷掉了。

    再沒有比兄長的長進讓曲普蓮更喜悅的了,兄長在變,一海之隔,萬頃的波濤或許正是治癒兄長心魔的良藥啊!一天一天的過去,他會平息下來的,會過上正常日子的,至少陳浩年能夠過上了。

    所以,得知陳浩年要受邀赴廈門唱戲,曲普蓮有多麼不願意。曲普蓮大喊一聲:"不,別去!"

    她是對海庭喊的。海庭喜滋滋地來告訴她這個消息,海庭對此非常興奮。

    曲普蓮說:"不,別去。人家付幾場戲的錢?別去,錢我來付,無論多少場,總之那些錢我都付。"

    海庭說:"不單是錢,真的,普蓮,真的不僅僅為了錢。你也知道,戲就是浩年的命,戲僵著,他人也僵了,戲活了,他也才能活得有生氣。"

    曲普蓮說:"別去,不要去!"

    海庭撒嬌似地晃晃腦袋:"這戲本來是從對岸傳過來的,居然對岸都肯返過來邀陳浩年,這是多大的榮耀啊,機會太難得了啊!那邊地那麼大、人那麼多,唱得好,戲就傳開了,以後就不愁沒有人給茂興堂下戲單子了,怎麼能不去?"

    曲普蓮聲音越來越難聽,她說:"不要去,讓陳浩年不要去!"頓一下,她又說:"真的,別去,海面上現在多動盪啊,法國番仔的船橫衝直撞,他們槍炮的子彈可不長眼。"

    "沒事,那麼多人還不是照樣來來往往?"海庭不理會她,還是笑,臉頰上幾星淡褐色的斑點隱約可見。這是個有孕在身的人哩,曲普蓮洩了氣,她逕自去找陳浩年。

    這麼多年,第一次她主動要見陳浩年,不是在金恆利商行,她把陳浩年叫到青山宮外那個空曠的場子上。她鐵青著臉,說著話,卻不看陳浩年:"斷了去廈門的念想,台灣到處是戲台,遍地是戲迷,夠你唱了,不要往廈門跑!"

    語氣很不好,平日裡她心裡其實已經不再對這個人有怨,怨什麼呢?那一晚他去黃氏祠堂了,他去了,不是耍弄人,他只是走錯方向了,延誤時辰了——是造化弄人吧?獨自惴想時,她諒解了,釋然了,要怨也只怨自己一時性起的輕率賭氣,竟把自己嫁給浩月。可是,一開口跟他說話,他那模樣那舉止那神情,又總是在瞬間就沒來由地挑起她渾身的火氣,她立即被焚被燒,惡言惡語都湧到舌尖之下,身不由己地惡。

    陳浩年沒有馬上答,沓拉著眼,垂著雙手,像是在謹慎地字斟句酌。

    "一定要回唐山,你可以到別處去。"曲普蓮的眼落到陳浩年的手指尖上了,還是那麼纖長,那麼蔥白。原來並不是所有的一切都朱顏已改了啊,這一雙手之上,那皮的紋路與肉的質地,竟都還凝結著當年的氣息。"廈門不要去,"她說,"別去廈門!"

    陳浩年歎一口氣,說:"我明白你的意思"

    曲普蓮打斷他:"明白就好,所以別去!"

    "可是,"陳浩年把一隻巴掌伸出來,抖了抖,"我知道自己,不會有事的,你要放心。"

    曲普蓮說:"我憑什麼相信你?我還敢再相信你嗎?你值得我相信嗎?"

    陳浩年頭又垂下,過了許久再抬起時,臉色蒼白。"普蓮,"他小聲地叫,"普蓮你你怎麼說我都沒關係,我罪有應得。但對於普聖普聖他其實很可憐的,他也不願意這樣,可是就是這樣了,他活得比我們都苦。他普蓮,我擔心他哪天就崩掉,尋了短見

    "不可能!"曲普蓮打斷他,"他當了男人,還要再當女人,活得多有滋有味啊,胃口這麼好,他怎麼捨得不往下活?"

    陳浩年別開臉,往遠處看了很久,然後歎口氣,說:"無論如何,普聖救過你,救過浩月,也救過我,普聖還是你哥哥,所以,在這個世間,普聖也是我無論如何都不能傷害的人。"

    "那你就可以傷害海庭了?"

    "海庭其實清楚我對普聖的看法,她懂的,她沒事。"

    "沒事?"曲普蓮聲音驀地又提高了,"她沒事,她老實,就可以隨便欺負了?我是女人,知道眼睜睜看著另一個人——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在自己的丈夫跟前撒嬌、邀寵時,心裡是什麼滋味。我千辛萬苦把兄長阻到對岸去,就是為了海庭。你再去廈門,一切都前功盡棄了,事實上這也是在害普聖。這些日子,也許他早已掙脫出來,已經戒掉那個癮了哩,你一去,又把他弄神魂顛倒了。他再經不起折騰了啊!"

    陳浩年一怔。過一會他歎口氣說:"你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我再想想。"

    陳浩年想了一個月,再一個月,曲普蓮鬆了口氣,以為此事就這樣消停下去了,不料五月一過,陳浩年還是帶著茂興堂的人西渡而去了。

    陳浩年去了廈門。

    就是在那一天,一個消息在全台北瀰漫開:前直隸提督劉銘傳到台督辦軍務了。

    傳說劉大人是個麻子,在家排行第六,外號"劉六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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