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11章 過台灣 (4)
    陳浩年伸出舌頭舔一舔唇,那上面還留著海水的鹹味。漁翁島?非常耳熟。他突然像被人打了一拳,記起安渠縣東南面一個島的名字,就叫漁翁島,是個半島,有一面與陸地相連,當年班主曾帶長興堂去唱過戲。繞了一圈,水流又把他飄回去了?重新置於朱墨軒的手掌心?他咳起來,剛剛有一點回暖的臉色,猛地又煞白了。

    那晚約下曲普蓮時,他尚懵懂不知深淺;之後雖有驚悸,終究仍存幾分膽,但海上的這一場折騰之後,他變了,他不再是過去的陳浩年。他膽已經破了,膽汁都被海水帶走。猛覺得渾身上下所有的皮膚與骨頭,都置滿了利刺,痛,到處痛。他把雙臂團在胸前,淒厲地喊一聲,又暈了過去。

    醒來是在一間屋裡,屋裡有男人有女人。這是哪裡?他一陣恍惚,定定神,慢慢看清男人的臉是秦維漢,而女人,一個五十多歲,另一個十七八歲,兩人長相類似,都有一雙笑瞇瞇的半月眼。

    屋裡還有一個男人,正坐在床沿給他號脈,是個郎中吧。

    接下去幾天,秦家人一邊熬藥一邊熬雞鴨魚肉湯給他喝,但是每一次門被推開時,他還是會猛地一哆嗦。瞇著半月眼的女孩再進來時,他問:"這是哪裡?"

    女孩頭一歪說:"我家呀。"

    "你家在哪裡?"

    女孩笑了,說:"就在這裡呀。"

    陳浩年一怔,明白話說叉了。他說:"你家在漁翁島上?"

    女孩說:"是,漁翁島。"

    陳浩年說:"那就是安渠縣了?"

    女孩搖頭,還是笑,說:"是澎湖。"

    陳浩年身體一鬆,整個人往後靠去。他還在床上,秦家人不讓他下床。既是澎湖,那便也天高皇帝遠了。都叫漁翁,同名而已。他看著女孩,女孩一直在笑,好像她的臉上永遠是同一種表情,除了笑,其他的都不會,就是在屋外,也常有她的笑聲咯咯傳來。她怎麼會有這麼多的喜悅?

    "你叫什麼?"他問。

    "秦海庭。你呢?"她反問。

    "我叫"陳浩年突然收了嘴,吱唔片刻,他說,"我叫唐山。"

    秦海庭眼撐起,很吃驚的樣子,馬上又笑了。"唐山?真的呀?我們這裡的人都管大陸那邊叫唐山哩,你怎麼也叫這個名?"不等陳浩年再開口,她臉一轉,衝著外面喊:"爹,他竟然叫唐山啊。這麼奇怪的名字,叫唐山!"

    秦維漢大步走進來。"唐山?姓唐名山?"他說,"這個名字好這個名字好!老家哪裡?"

    陳浩年想了想說:"漳南縣。"

    漳南與安渠縣相鄰,長興堂戲班子一年總要去那裡唱上七八場,也算熟門熟路了。他不能說安渠,安渠現在已經像一個閃著寒光的刀子,懸在頭頂,他不想提起它。當然也沒必要提,儘管秦維漢救下他,秦家人又如此善待他,但畢竟萍水相逢,擦肩而過,哪裡人又與秦家什麼關係呢。

    沒想到一聽到他說出漳南縣,秦家父女馬上對看一眼,臉上都頓時多出喜色。秦維漢手在腿上狠狠一拍,說:"巧了,老鄉啊!"

    秦家祖上竟然正是從漳南縣來的,來得很早,明萬曆三十二年就隨福建都司沈有容來這裡了。那時荷蘭東方艦隊副司令官韋麻朗率三艘戰艦來澎湖設據點,伐木築捨。可是元代時朝廷就已經在這個島正式設立巡檢司了,所以朝廷令沈有容率兵赴澎。雖做好戰的打算,最終卻並沒有交上火,武舉人出身的沈有容僅以三寸之舌,就將荷蘭人諭退了。洋人洋艦離去後,沈有容手下的一些兵將卻在這裡留下了,從此不再離去,這其中就包括秦維漢的祖上。

    怕陳浩年不相信,第二天秦維漢把抄錄工整的族譜從櫃子裡搬出來,小心鋪展開,一頁頁翻著。按上面所載,秦氏老家在漳南縣城,緊挨著縣衙。秦維漢說:"這麼多年我在台澎廈來來去去,雖一直想回漳南尋祖,但因為船候風時間不確定,所以始終沒去成。唐山,下回你搭我的船一起抵廈門,然後你帶路,跟我回一次漳南吧!"

    陳浩年沒有應。"縣衙"二字帶著一股寒意已經猛地從腳底衝上,他整個人一緊,閉上了眼。

    現在陳浩年弄清了兩件事。

    原先他一直以為澎湖只是一個孤立的島,澎湖就是澎湖。現在才知道錯了,澎湖是由幾十個大大小小零星散在海裡的島組成的,漁翁島只是其中之一。

    第二件事是秦家人的情況,一個丈夫,一個妻子,一個女兒。很奇怪,居然沒有其他的男丁。

    秦家是一座三進式平房,烏瓦、紅磚、青石礎座,這一切都與安渠那一帶的房子相似,連屋裡的擺設也大體一致,在裡頭行走時,一恍惚,都彷彿仍在老家。

    陳浩年已經下地,在廳堂、天井、迴廊慢慢走著,腿還有點軟,但一日一日,元氣終究漸漸重聚起來了。昏晨時,秦維漢會把他叫到花廳裡,隔著一張桌子,閒坐聊天。這些日子秦維漢都沒再出過海,船隊閒閒地停靠在碼頭上,偶爾有什麼貨要運,量不大,行程不遠,他也只是指派手下的人去。快過年了,空氣裡都有了懶散的氣息。秦維漢換下行船時的短打扮,穿起馬褂長衫,儼然就有了一副斯文的模樣。他煙癮很大,一直抱著煙筒,一口接一口地吸。"你會嗎?"他問。

    陳浩年搖頭。抽煙傷嗓子,班主從來不許長興堂的人碰它。

    秦維漢盯著他的手看了許久,問:"在老家不種地吧?"

    陳浩年說:"不種。"

    秦維漢說:"那你靠什麼謀生呢?"

    陳浩年警覺起來,抿抿嘴,說:"做做點小生意。"

    天氣很好,陽光從花廳的透雕窗花上穿進來,屋裡斑斑點點的,米黃色的方塊東一個西一個。陳浩年將椅子往旁挪了挪,一個光恰好落到他臉上了,很刺眼,他把眼迷起。秦維漢一直在琢磨他,這一點陳浩年已經意識到了,他只是不明白秦維漢的用意。難道猜出他有案在逃?前兩天秦維漢要托一封信去天津,談的都是生意上的事。秦維漢自己認字,秦海庭也通筆墨,可是最後提筆的人卻是陳浩年,是秦維漢一定要陳浩年寫。轉過身,一疊紅紙又擺到陳浩身跟前,離春節還有些日子,秦維漢卻已經急著寫對聯了。班主從背起陳浩年離開陳厝村起,就日日逼他讀書臨帖,每天必須背誦下幾篇詩文方可罷休,他學的是柳體,相當到家,稜角分明,骨力遒勁,疏朗開闊,清秀方整。一對一對聯子寫好,整齊擺在桌上,秦維漢圍著桌子走幾圈,什麼都沒說,臉上也看不出表情。

    陳浩年的不安一點點悄然壘疊起來。莫非朱墨軒的暗線已經延伸到澎湖?也許他弓形杯蛇了,但這裡肯定不是久留之地,他必須盡快走。

    可是怎麼走?

    秦家的院子是用一種奇怪的石頭砌起的,不方正,也不平整,表面竟如麻臉一般,凹凹凸凸坑坑窪窪,用手一摸,堅硬、粗糙、結實。"這是什麼?"他問秦海庭。一旦有事,他已經習慣了問這個女孩,他覺得至少她是安全的。

    秦海庭說:"它是咾咕石呀。就是藻礁,海邊到處都是。我們這裡都是用它砌圍牆的,又抗風又抗潮,你老家沒有嗎?"

    陳浩年搖頭,突然就想起曲普蓮了。在海裡那麼一驚魂,似乎也就將曲普蓮給吞沒了,這些天他腦子裡幾乎沒有閃過她的影子,現在精神氣一恢復,她的模樣又漸漸浮起來。她在哪裡?到台灣了嗎?跟浩月一起,一路也算有人照應了,但浩月縱是有再大的力氣與再高的武藝,又有什麼本事奈何如此暴戾的海?六死三留一回頭,那麼曲普蓮究竟是死了、留了還是回頭了?

    "我想出去看看。"他還是對秦海庭說,"我想看看島,看一看島是什麼樣子的。"

    秦海庭很樂意,歪著頭問:"什麼時候?"

    陳浩年說:"現在。"

    "那我去問問爹。"說著,秦海庭小跑進屋,一會兒又跑出來,後面跟出秦維漢。

    秦維漢說:"現在天晚了,風這麼大,還是明日再出門吧。我們這個島比大姑娘都俊俏,好看的地方多著哩。不過一天是看不過來的,慢慢來,有的是時間,每天看一處,海庭陪你去,累了就歇歇。"

    陳浩年往秦海庭腳上瞥一眼,秦海庭馬上明白了,笑起。"我沒有裹腳哪!我母親是客家女,她不裹,也沒給我裹過。你看,"秦海庭把一隻腳翹起來,"腳板這麼大!哪裡都能去,你走不過我的。"

    從第二天起,秦海庭果真就帶著陳浩年東遊西逛。

    漁翁島極細極長,像一隻帶魚縱向浮在海中,四周都是水。往西面望是廈門,東面是媽宮島,再往東,隔著另一道汪洋,才是台灣本島。"美吧?"秦海庭問。

    陳浩年點點頭。他知道姑娘誤解了,以為他一趟趟外出,只是為了看遍島上的美景。山光水色只有衣食無憂的文人騷客才有興致寄情忘懷的,他落難天涯,只是急著尋找一條通向外面的路。另外,他還指望能在哪一個海灘上,突然遇見同樣從那條被撞爛的船上逃生出來的人,或者能得到一些關於他們的消息也好。他們究竟怎樣了,是死是活?

    秦海庭打量他,歪著頭問:"你有心事吧?"

    陳浩年一怔,說:"沒有。"

    秦海庭說:"我母親認為你很老實哩。"話音剛落,她彷彿突然被自己逗樂了,先是微微一笑,還不過癮,猛地又咯咯咯大笑。

    陳浩年扯動嘴也輕輕笑了笑。從那天夜裡走錯方向,沒有按時抵達黃氏祠堂起,他的臉上就沒有笑過,他以為永遠都不會再有了,這會兒卻還是被秦海庭的笑聲傳染。此時他們正在島的西南端,那裡有一座燈塔,島上人稱它為漁翁塔。

    秦海庭身子前傾了一下,看著陳浩年,大聲說:"還說沒心事,你明明有!"

    周圍空無一人,開闊的土地前面就是更開闊的海,秦海庭脆脆的聲音先在地面上蹦跳幾下,彈到海上,被風帶動,和著波浪,一圈圈地發出迴響。

    陳浩年臉色又驀地黯淡了,他垂下頭,慢慢向塔身走去。

    應該說他第一眼就喜歡上這座漁翁燈塔了,至少,這是他活了十九年裡見到的最為漂亮的一座,純白色的,白得耀眼,六七人高,塔身渾圓,上半段置有墨黑色鐵架子,繞著塔身一圈,鐵架之上,就是燈籠位置了。整個造型有唐塔的飽滿,卻又有西式的番洋味。塔旁立有三塊石碑,他俯下身子,看上面細小的陰刻。乾隆四十三年、乾隆四十四年、道光八年,三塊碑分別記載了塔建與修的三次經歷。

    秦海庭已經跟過來,手在乾隆四十三年立的那塊碑文上一劃。她說,看,金恆利,這裡,金恆利是我家的商號。當初建塔,我祖上也捐了三十兩銀子,是台灣知府與澎湖通判讓船戶和郊行商捐的。其實就是他們不發令,船戶和商人也願意出錢。乾隆三十年時,驟起的颶風讓這片海上三十多艘船一下子都毀掉,死的人更多,有一百二十多人。所以之前這裡其實是座為死去的人修建的義祠。乾隆四十三年,義祠牆倒了,再重修時,就修成五丈高的石塔,塔上入暮後就點上長明燈。有了燈,不要說出入澎湖的船安心了,就是台廈來往的船經過,也都不會偏了方向。聽老人說,道光年間,入港的船隻每艘要特地徵收五十文至一百文不等,用來支應燈油的錢,大家也都很樂意哩。"

    陳浩年吸吸鼻子,他聞到一股油味。仰頭望上去,並不能看到吊在頂樑上的那個燈籠。

    "你上去看過嗎?"他問。

    秦海庭說:"沒有。聽說上面置有一隻鐵鍋,鍋裡以前盛的是花生油,今年剛重修了塔——這式樣是一個洋人弄的——上面就改成兩芯煤油燈了,夜裡燈比點五百隻燭光還亮,能照到很遠的海面上。"

    風很大,由東北面迅疾刮來,呼呼有聲。安渠縣也在海邊,但除非遇颱風,陳浩年原先很少領略過這麼急速的風。他縮了縮脖子,扭頭看秦海庭,海庭倒無懼,她的頭髮都齊齊攏到腦後,束成一根長辮,額前光光的,迎著風。陳浩年看著她,問:"你怎麼什麼都懂?"

    秦海庭說:"我什麼都不懂。"

    "你去過哪裡?"

    "十二歲以後,我就哪裡都沒去過。"

    "都在這個島上?"

    "是,都在島上,連對面的媽宮島、北面的白沙島都不再去。"

    "為什麼?"

    "父親不許。"

    "為什麼不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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