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唐山 第6章 秋末的日子 (6)
    離黃氏祠堂還有十來米遠時,她站住了。如果反悔了,她想,此時只要把腳往後收一收,或許一切都還來得及。她人有點虛,像在哪一齣戲裡。仰起頭無措地四下看,什麼都看不清,漆黑、灰暗,宛若她之前對整個人生的眺望。她深吸幾口氣,又一口口長長往外吐,然後抿抿嘴,繼續往前走。

    既然到了這裡,她就不再屬於縣衙裡的朱墨軒,也不再是過去的曲普蓮。她覺得自己已經沒了重量,像一隻——蛾,對著火光,閉著眼撲上去。

    但是黃氏祠堂前空無一人。

    祠堂的門堅硬厚實,閉得很緊。曲普蓮用手摸著,摸到門環,是一對蓮花狀八卦環,叩一叩,脆亮地響,往裡推了推,門紋絲不動。祠堂前的埕坪是青石板鋪出的,不大,但平整潔淨,普蓮跑起來,從這頭到那一頭,她想喊,但那個人的名字對她而言還是陌生的,她的嘴還從未將那個人的名字吐出過。

    確實沒有。肯定沒有。

    那個人沒有來。

    是她聽錯了嗎?她用手壓住腹部,那裡是堅硬的,那裡有塊嫩葉芽似的玉如意。那個人明明告訴她午夜丑時會等在這裡,可是他沒有來。

    他沒有來!

    普蓮緩緩坐下,腿不聽使喚了,她沒有力氣把自己支撐住。

    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兒,天似乎現出一些青白色,附近已經有人家點上燈,光從窗子裡往外透,像一隻惺忪張開的眼。普蓮還是坐著,她覺得自己正一點點化開,化成一灘水,嘩嘩地四下流淌。

    然後,幾個打火把的人出現了,那一身衣著表明他們不是普通人,他們是當差的,是捕快。

    附近的人聽到響聲都打開門往這裡聚,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

    普蓮已經被差役從地上拉起來了,他們問著,她答著,聲音脆亮,臉色平靜。

    領頭的手一揚,要返回。普蓮很順從,像個提線木偶,一聲不吭地跟著他們走。

    回到縣衙時,天已經亮了。

    陳厝村

    這一帶人的房子,無論闊大或者簡陋,都習慣在門口建起一個內凹的方塊,稱為"塌壽"。塌壽外是兩面相對的牆,因為平整如鏡,所以有一個很特別的名字,叫"鏡牆"。

    那天早上,娥娘就是在塌壽前的鏡牆旁看到那幾個匆匆騎馬而來的皂衣男子。娥娘先是看到他們手裡的刀,刀片闊大而光亮。已經許多年不見做工這麼好的刀了。

    是官府的人。

    安渠縣西面靠山、東面臨海,地不是麵餅般橫向攤開的,山與海像兩個武士,互相較著勁,誰也不讓誰,都拚命往中央夾緊過來,把整個安渠縣夾得細長地沿著海岸縱向鋪展,如同一條濕漉漉攤開的海帶。陳厝村在海帶的東南端,只有近百戶人家,屋子建在半山坡上,呈波紋狀延伸,傍晚時分炊煙次第起來,一根根淡淡的煙霧樹林般豎立,整個村子就迷迷濛濛的,散發出一股舒適的慵懶相。也就是說,陳厝村臨海,卻是個山村。村中聽得見海濤聲,終日呼呼呼地起落,但循聲而去,腳步最終卻止於懸崖邊。崖非常陡峭,似被誰一刀削出來的,從頂上垂直往下切去,嶙峋地連綿著,望不到邊,縱是滿目海水洶湧在望,卻無路可通達下面。陳厝村的村口是朝著海相反方向的,村裡沒有一艘船,每次出行,都得沿著蜿蜒的山路,貼著峭壁,繞過幾座山,才能抵達外面。

    村子裡的人就日日少了,只有往外走的,外人卻很少到來。

    如果不是因為這樣,二十年前,娥娘不會來陳厝村。

    新加坡——廈門——陳厝村,這是娥娘的人生軌跡,這一切都與三個字有關:小刀會。那是她父親、母親與兄弟的選擇,他們走上與清廷對立之路,無所謂生,無所謂死,那麼毅然決然。她卻心有旁鶩,對刀光與劍影始終有徹骨的恐懼,不祥之感一直在頭頂上盤旋。然後,預感果真應驗了。與清軍一次次血腥拚殺之後,一場滅頂之災終於不由分說地降臨了。清兵圍剿來時,像炸開的蜂窩,烏鴉鴉的一片突然湧出,眨眼間她已經尋不到父親、母親以及兄弟的身影了。各種響聲湧來,哭喊、喝斥、驚呼、慘叫,一個個人在旁邊倒下,血光四濺。這是一場寡不敵眾的對抗,雙方兵力、武器的極度不對等,已經注定了結局。只有她僥倖逃出,逃到陳厝村,隱名埋姓,原姓陳,改姓黃,卻又嫁進陳家,生下兩個陳姓兒子,一個是陳浩年,一個是陳浩月。

    初來此地時,她常常站在這戶陳姓人家的屋前往村口眺望,按她推想,那裡隨時可能有官府的人提著刀突然出現。從道光三十年到光緒元年,已經整整二十年過去,二十年裡小刀會被滅了,四散去的人又萬條細流匯回大溪,重歸天地會,一次次有人起事,範圍向南擴,又向北擴,擴至龍溪、台灣、上海而她一直只是留在陳厝村,一動不動。那一具具遍地橫陳的屍體令她骨髓深處發涼,每每一回望,就渾身冷汗淋漓。天下許多大事只有男人才撬得動吧,她本來就無心介入,她只想活下去,把兩個陳姓兒子帶大,平平安安,無病無災。

    日子安靜了這麼久,可是官府的人還是出現了,正一步一步向這個家走來。娥娘整一整衣襟,捋一捋頭髮,然後長吁一口,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她想得迎上去,不必再逃了,不就是一條命嗎?現在兩個兒子都大了,命她給得起。

    但官府的人不是衝她來的,幾個人進院子後,連看都不看她一眼,就下了馬,逕自往屋裡鑽,呯呯啪啪找了一圈後出來,問她:"陳浩年呢?"

    原來是找她大兒子陳浩年的。

    她說:"浩年不在家。"

    領頭的那個臉是長條形的,下巴處留有一撮濃密的鬍子,鬍子半尺長,看上去臉就更長了。他走到娥娘跟前,厲聲道:"他在哪裡?"

    她搖頭,開始不安。她的大兒子已經走了,五歲那年就跟著長興堂戲班子走了,是她的主意,她執意讓他走。那是個孱弱的孩子,單單弱其實也無大礙,弱的人時時後退幾步,好歹能將自己妥貼保護起來。但浩年偏偏另有強勁,時時敏感地支楞著神經,平日裡不吭不哼,擰起來,卻可能一條道走到黑。這樣的性情令人擔憂,她無力罩住他,這個小村子也不能。恰巧長興堂來了,那個可以把董永唱得敦厚善良,又可以把寶玉唱得率真可愛的男人叫丁范忠,她日日去聽戲,日日看到丁范忠從台上向她投來的一道道灼熱目光。村裡人曲解了她,連他也迷惑了,以為她動了心思。而他那年恰好妻剛亡,正孤身一人。他要娶她,帶走她。

    可是她想讓他帶上的,只是自己的大兒子陳浩年。

    她是這麼想的:如同必須把兩粒雞蛋放進不同的籃筐裡頭,她的兩個兒子也得分開。他們都姓陳,與她的父親、兄弟同姓。那年從廈門一逃,就再沒有父母兄弟的音訊,他們是否還活著?如果已死,都死了,陳家便只剩她一人了,她得姑且把兒子也當成是父親那支陳姓的血脈,指望著能分枝散葉,繁衍出萬代陳氏子孫,讓父親兄弟在地下都安心。最初她其實是想讓浩月跟戲班子走,浩月比哥哥僅小一歲,卻強壯一圈。最終浩月留下來也與強壯有關,戲班子唱戲不練武,但她的兒子至少必須有一個是刀槍過硬拳法精通的,這個人她選擇了二兒子陳浩年月。十多年來,二兒子已經順著她的心意日日長成,刀法上乘,拳腳利索,有一次竟將陳姓祠堂前的石獅子一把舉起,因此有了一個外號,叫陳大獅。到村裡詢問,"浩月"未必人人皆知,但如果問大獅是哪一個,必定會立即得到回答。

    這不是娥娘願意的。兒子名聲傳開後,娥娘心卻猛然間揪了起來。樹大招風這個老話她反覆講,兒子似乎聽進去了,平時也規規矩矩,終究年輕氣盛,沒有收斂住自己。浩月要參加童生武科試,娥娘不肯。試了又如何?要是中了武秀才,就得張榜公佈,就會惹來注視,或許是非也會因此緊隨而至了。娥娘心裡巴望的是,浩月收拾行囊東渡,到台灣去,找一找音訊全無的父親。但浩月對父親卻不熱切,半絲印象都沒有,他出生後就沒見過父親那張臉。娥娘說去,浩月說不去。去與不去之間,誰也不退,誰也沒進,就僵住了。浩月臉黑下來,娥娘也鎖著眉,娥娘心裡有了不祥之感,她怕浩月遲早會出事。事情果真還是來了,但不是浩月,竟是浩年。

    "陳浩年躲哪兒了?說!"

    娥娘搖頭。

    啪!一鞭抽過來,娥娘臉頰馬上開了一道口,血滲出,緩緩往下流。

    但她還是搖頭。

    又一道鞭過來,她頭一側,手往上一伸,猛地又收住了。她自己都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她竟想一把將鞭子揪住。這麼多年她都收手穩住,只在關緊門窗時才傳授浩月,沒有人知道如果她肯出手,將任何飛撲而來的東西一把抓住都不是太難的事,小時候是父親逼著她與兄弟一起日日苦練,可是縱是有再好的武功又如何,他們還是防不了身,一場兵患,就下落不明。

    鞭子落在她背上,她吸吸鼻子。皮肉之痛不算什麼,但她愈發覺得事態不好,她的兒子陳浩年究竟怎麼了?她得問一問,問個明白。可是還不待她開口,一個熟悉的身影晃動了一下,二兒子浩月突然出現在那裡。

    浩月一大早就不見人影了。他已經不需要娥娘的指點,娥娘的那點能耐早就教不動他,他另拜了師傅,一邊練武,一邊學武經,通常不到深更半夜,他不會回轉。

    可是現在他卻回來了。

    陳貴的模樣,娥娘差不多已經忘光了。

    陳貴是她丈夫。

    二十年前她從廈門翻越一道道山嶺,終於走進陳厝村裡,一到村口,眼一黑,就撲倒在地了。往陳厝村去其實是出事前父親對全家人的叮囑,父親說萬一有不測,萬一四散開了,活下來的人都可以往那裡去,等在那裡,等到重聚的一天。可是她等了,等了一年又一年,卻沒有等來父親,沒有等來母親,也沒有等到兄弟。陳厝村一直是寂寥的,她一直是孤獨的。

    陳厝村是父親的祖地。

    1659年,中國有兩個年號,大清是清治十六年,若是不認清只一心向明,則是永歷十三年。那一年被吳三桂所率的清軍圍困得走投無路的永歷帝逃往緬甸,隨行有兩千餘人,其中就有一個陳姓的安渠縣陳厝村的人。從他開始,這一支陳姓族人後來從緬甸轉到暹羅,又遷往沙撈越,再到新加坡。

    娥娘的父親就是在新加坡生在新加坡長的,陳厝村對他而言其實只是一個遙遠的概念,但緊要關頭,他記起唯有那裡,才是最後的安全托身之地。

    幾年前若是父親不將一家大小從新加坡攜帶回來,日子完全是另一副模樣。但父親卻執意要把幾十年經商所得都變賣了,然後回國。天地會,這個神秘的名稱娥娘在新加坡就聽到過了,然後到了廈門,她又聽到小刀會。二者之間究竟存有什麼關係?她獨想很久,似乎像母與子?像大江與小河?

    沒有商量餘地,父親讓全家人都加入,連母親都不能逃開。母親其實很樂意,她早在新加坡時就緊隨父親奔走;兄弟也沒抱怨,男人的血總是更容易被點燃。所謂的"會",看來都是需要如此不顧性命地全情投入,然後拋屍灑血也在所不措的一個東西。娥娘不太懂父親,但她的生活還是不由分說地被父親主宰了,一併跟著起落跌宕,風霜雪劍。

    "你老家還有親人嗎?"她問過父親。

    父親說沒有,但也有——天下陳姓是一家。

    "你回過那裡嗎?"她又問父親。

    父親說:"沒有,但我能想像得出它的樣子。"

    娥娘卻不能想像,之前她眼裡所見的都是或大或小的城市,街道、碼頭、商店、洋人。等到她終於跨進村子,還來不及瞧一瞧,眼前就一黑,什麼都看不見了。重新睜開眼時,看到的是一座低矮老屋,屋裡有一個老婦和一個年輕男子,他們正端著一碗米湯,一口口往她空寂多日的腹中餵著。男子告訴她他姓陳,叫陳貴。天下陳姓是一家,她記起父親的這句話,那一刻她就已經做出要把自己嫁掉的打算。她要嫁給這個陳姓男人,然後生下陳姓的兒子。

    那一年她十七歲,而陳貴二十八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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