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15章 1991年夏天 (2)
    所謂助理,其實就是秘書的意思,無非是幫呂佳薇提提醒,明天該拍什麼戲了,哪些東西要準備好,哪些台詞需記熟等等。這些事對呂佳薇來說不難,她應付自如,但劇組裡有香港與台灣來的演員,他們都帶助理,甚至經紀人也形影相隨,呂佳薇便覺得自己不能沒有,她說,叫別人我可能不習慣,所以叫你,你能幫我的。

    第一次拍電影呂佳薇顯然還很生,演著演著,話劇腔就出來了。跟台灣的演員配戲時,這個毛病不突出,因為台灣的演員比她還拿捏做作,但一跟香港的演員演對手戲,就一覽無餘了。我覺得這個問題我必須說出來,我不說誰說呢?斟酌了一下,我說,你的表演如果能自然一點就更好了。

    呂佳薇馬上警覺地看著我,她明白了我的意思,追問道:是嗎,我不自然?真的不自然?

    我看到她的臉上有震驚,但沒有惱怒。從那天起,呂佳薇琢磨劇本的時間延長了,對著鏡子練習的次數增多了,而且每次開拍前她都要回過頭悄聲交代我,她說,阿米,你給我盯著點,如果發現我又話劇腔了,馬上提醒我。這就是呂佳薇了,呂佳薇的進步顯而易見,可惜《刺刀見紅》最終沒有上映,如果上映,所有的人都會看到整部戲前後,呂佳薇判若兩人。

    我有時候拿著劇本看著看著,不由得就笑起來,我說這就是劇本了?著名製片兼導演肯花巨資投拍的劇本了?呂佳薇聽出我的聲音中雜夾著充分的不屑,她凝神想了想,問:阿米,你是不是覺得劇本不好?

    我說,什麼狗屁不通的玩意!它可真是一點都沒辜負胡編亂造就個詞啊。

    呂佳薇說,你幫著改改,怎麼樣?

    我?這事我沒幹過。

    呂佳薇說,你把它改一改,你能行。

    我說,這事可由不得你,陳天祥自己編的劇,陳天祥花錢在拍,他為什麼要給我改?得了,你就湊合著拍完吧,反正還有下一部戲可盼。

    呂佳薇說,不行,不能湊合。

    她掉頭就去找陳天祥,陳天祥哈哈一笑,覺得天方夜譚。呂佳薇眼珠子一轉,她說,你別小看我表妹,她是作家,在我們這兒很有名,得過很多獎。呂佳薇這話說得很流暢,一點都沒有撒謊的跡象,從這點上看,她真是吃演員這碗飯的料,可我在一旁,臉大概卻紅了。儘管我後來真的成了作家,而且也真的在當地很有名,並且得過很多獎,但當時我寫的小說一篇篇都如泥牛入海毫無消息,突然之間在呂佳薇的嘴裡不僅已經是作家了,而且還是著名的。陳天祥很驚奇的樣子,他說,陳小姐是作家?哎呀陳小姐好好了不起啦。話雖然這麼說,但他仍然沒有放手讓我改劇本的意思,看上去他不像是多麼捨不得改動什麼,倒像是他懶洋洋的不願給自己添麻煩。我沒什麼優點,但自尊還是有的,我說算了,我也就是說說而已,別當真。但呂佳薇卻堅持,她一定要陳天祥同意改,她說,試試看嘛,如果改不好,就照原來的拍,改好了,我表妹不署名,也不要報酬,白改還不行?陳天祥這時才揮揮手,他最終也是為了不添麻煩,他說,那好吧,改吧改吧,陳小姐好好辛苦啦,謝謝你啦。

    我父親打來電話,他說我母親病了,問我有沒空,有空的話回去看看。我母親身體不好,三天兩頭感冒咳嗽,我父親其實犯不著特地我把叫回去,我知道他不是為這個,他是為了我給呂佳薇做助理的事。我問阿果要不要一起回去,讓阿果一起回去是我的詭計,阿果一回去,我父親就是訓斥起來,也有人救駕。但阿果說不行,手頭正有一個項目要談呢。

    阿果跟日本人做的是大理石生意。三年前阿果已經從縣外貿局調到市外貿局了,不是我叔叔幫他調的,阿果靠自己。阿果的能耐讓很多人瞠目結舌,他拿到的訂單幾乎是外貿局所有業務員的一半。而他還不是把所有的訂單都交給外貿局,公差去了一趟日本,回國後阿果把手頭的訂單分成三六九等,利潤差的與中等的交上去,利潤好的,阿果留下了,他另有出路。阿果的腰包迅速鼓漲起來了,大家知道阿果掙錢,掙大錢,但誰也不知道阿果究竟掙了多少錢,連劉貝貝都不清楚。

    劉貝貝現在還在縣委機要科當機要員,劉貝貝和阿果這些年來好像在兩個空間行進的人,阿果突飛猛進,劉貝貝卻原地踏步。其實只要阿果願意,只要阿果略花精力跑跑關係,她完全也可以調到市裡,但阿果不願意,阿果讓她留在縣城好好照顧兒子就行了。阿果的兒子陳果皮三歲,長得跟小時候的阿果一模一樣,大頭大腦非常可愛。阿果很疼兒子,但他不疼劉貝貝,轉眼之間,劉貝貝在阿果眼裡就一文不值了,如果不是為了看兒子,他甚至可以永遠不見劉貝貝。33歲的劉貝貝,她的身上無論哪一處都無法讓人聯想到柳枝了,生過兒子以後,劉貝貝就像上了發酵粉的麵團一樣,一下子膨起來了,兩腿上的肉擠擠挨挨的,使她的小腿再也無法靠到一起,走起路企鵝似的一搖一擺。

    阿果沒想到女人的殘敗是如此輕而易舉,幾乎一夜之間就七零八落了,他皺起眉頭,然後一走了之。我知道這事是阿果不對,但我無法說他,連我父母現在都說不得阿果,阿果有錢,他被錢腰包裡的那些鈔票燒得牛逼轟轟的,金錢可以把人的脾氣撐大在阿果身上得到充分證明。我說,阿果,鋼鐵大王、石油大亨還多如牛毛,這世界有錢人像大海一樣洶湧,你肯定還匯不進這個洪流中去。我其實只是想提醒一下阿果,他真的太忘乎所以了,在寓言故事裡這類人物總是以摔跟頭告終的,我不希望他摔跟頭。但阿果誤解了我的意思,他以為我在嘲笑他錢不如別人多,所以他暴跳起來,額上的青筋一根根往外鼓,他說,我不是鋼鐵大王怎麼了?我不是石油大亨又怎麼了?我比你強,比你丈夫強,你有什麼資格來教訓我?

    我想阿果這話真是說得太對了,我現在活得不如阿果滋潤,我丈夫齊天光也不如。我丈夫齊天光雖然是名牌大學畢業的,但名校出來的未必都是能人。齊無光讀書無疑是高手,但他的腦子好像也因此被書本塞滿了,沒留一點縫隙。我不想說他的壞話,他實在是個心地善良思想單純的好人,而且也努力想活得好一點,但他活得不太好,這個不好不是指錢掙得少,而是指精神方面,生存狀態方面。所以阿果就有了充分的自豪感,阿果考不上大學,那又怎麼樣,他活得比我滋潤,比名牌大學畢業的齊天光滋潤。阿果說,喂,你把呂佳薇叫出來,我請你們吃飯,你們想上哪兒吃就去哪兒吃。

    我想都不想就拒絕了,我說不要!不去!阿果又說,那我去你們那裡看看總可以吧,我還沒見過電影是怎麼拍出來的呢,去開開眼界。我還是說不行,不可以!我說,你得了吧,你掙錢去吧,發財去了,別去那裡。

    我後來琢磨著,為什麼我會毫不猶豫地拒絕了阿果?吃一頓飯算不了什麼,到拍片現場去看看也算不得什麼,事實上我也沒資格攔,我攔也攔不住,可我就是不願意阿果去。

    阿果現在去我叔叔家的頻率超過我,我叔叔調到市裡,他去的次數就更多了。每次去,阿果都不空手,日本皮包,香港口紅,廣州領帶,北京烤鴨,花樣很多。阿果去我叔叔家基本上都碰不到我叔叔,我叔叔忙,還是忙,每天早出晚歸,開會出差等等,沒有歇下的時候。但這不要緊,我嬸嬸喜歡阿果去。我嬸嬸施淑英與十年前已經判若兩人,這個變化是悄悄的、行進式的,剛開始她也穿黑衣服,黑T恤,黑褲子,黑連衣裙,她那張北方大臉被黑色布料一反襯,其嚇人的慘狀實在不說也罷。她生活習慣起了很大變化,愛照鏡子是其中之一,照來照去,有一天她終於發現黑色原來是一個非常欺侮人的顏色,黑色讓適合它的人更加熠熠生輝,讓不適合它的人更加黯淡無光。

    老話說世上無難事只怕有心人,我嬸嬸可以說對自己的外貌無心了三十九年,突然發現女人的外貌原來在男人的眼睛裡竟是那麼重要,她幾天沒睡好,幾天細琢磨,然後她脫胎換骨成另外一個人。逛街,買衣服;買衣服,逛街。縣圖書館從屬於縣文化館,樓上樓下的,我嬸嬸原先是連門都不邁進去半步,後來聽說裡頭有不少時裝雜誌,還有《大眾電影》、《大眾電視》之類的刊登很多風情萬種女明星照片的刊物,便飛也似的奔去,抱回一大疊,她就這樣走上了時髦之路。不是錢不夠嗎,我叔叔一個月工資一百多元,她自己七十多元,但這也難不倒她,她回家去,她父母落實政策補發了工資,她被父母連累數年,也該拿回一些補償,這錢都進了服裝店。有時候她穿起剛買回的衣服在我叔叔面前走來走去,我叔叔沒有反應,我嬸嬸不甘心,她問:這衣服好看嗎?

    我叔叔看一眼,說,好看,新買的?

    我嬸嬸眼珠一轉,說,去年就買了,你一點都不關心我!

    我叔叔心不在焉地笑起,他說,對對對,去年就看到了。

    我嬸嬸不依不撓地追問:去年什麼時候?

    我叔叔想了想,隨口說,什麼時候?想不起來了,反正就是去年吧。

    我嬸嬸問:那天什麼天氣?

    我叔叔說,太陽很大吧。

    我嬸嬸沉著臉很久不說話,這不是她偃旗息鼓的表示,而是烏雲壓城時的短暫窒息。果然,接下去她把衣服胡亂剝下,狠狠摔到地上,她說,你眼睛看到的都是誰呀?你看別人都看不過來,還怎麼看我?居然編得出來,太陽很大?這衣服我上午才買回來,去年就穿過了?滿嘴瞎話!什麼時候你不編瞎話騙我你告訴我一聲!

    我叔叔瞇著眼看著我嬸嬸憤怒,他眼神裡露出的是更甚的憤怒,除了我嬸嬸的大吼大叫讓他惱火外,更有著被人耍弄後的忿忿。但我叔叔沒有爆發出來,他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默默把一根煙抽完,然後無聲地吁了口氣,走了。我叔叔的漠然並沒有阻止我嬸嬸的腳步,她相信自己發現了陳白新的弱點,她要堅持不懈。但從那以後我嬸嬸就不再讓我叔叔評判服裝了,她找到另一個人,那就阿果。阿果對女人的穿著打扮簡直有著天才般的敏銳和獨到的見地。我嬸嬸問他為什麼在鏡子中看到穿黑衣的自己那麼可怕,阿果從膚色、氣質、身材、臉型等方面入手,頭頭是道地分析起來。我嬸嬸目瞪口呆,她沒有想到做人、做女人原來有這麼多的講究,這麼多的學問,她就是根據阿果的理論看起那些雜誌的,越看越發現阿果眼光不凡,越看越發現阿果值得信任與依賴,她拉著阿果的胳膊說,以後你要常來我家,常常來!阿果呆在小縣城的那些年果然就常常去了,我嬸嬸到了市文化局,又三天兩頭給阿果打電,即便我嬸嬸不打,阿果其實也願意常去。

    我叔叔家裡有兩台電視,一台是黑白9寸,舊的,放在鐵蛋的房間,一台是金星牌彩色14寸,放在我叔叔和嬸嬸的房間。阿果在客廳裡轉轉,他看到客廳裡除了放兩張老式木椅外,就是放四四方方的大飯桌了。阿果說,你們應該把客廳裝修一下,隔個小間做餐廳,然後再買套沙發,買台大彩電,人家一走進來,一看,多氣派。叔叔是市領導,什麼都該講個派頭,不能隨隨便便。

    我嬸嬸搖搖頭,她父母的錢花了幾年現在也沒了,鐵蛋沒有工作,銅蛋要寄生活費,她自己又得買衣服,她每個月都要掐著手指頭過日子。

    阿果說,日立大彩電,報紙上都在做廣告,立體聲環繞,28種國際線路系統,750線高水平解像度,30個自動預選台道。這種電視要用僑匯券的,只有出國人員、留學生、華僑和台胞免稅,我可以幫你弄一台。

    我嬸嬸說,我買了建設銀行發行的第一期半年50元住宅有獎儲蓄,還買了農行的有獎貼花儲蓄,就等著中獎了,中了獎再買吧。

    阿果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覺察的笑,他說,唉,不就是一點錢嘛?你跟叔叔商量一下,我先替你們買了,錢不急,以後你們有了錢再還我,怎麼樣?

    我開始認真修改劇本。可以肯定,在這之前的三十年裡,我從來沒有這麼認真過的時候。而這之後,即便日後我成了作家,真正以文學為生與文學為伴,似乎也不再有這麼全身心的投入過了。《刺刀見紅》劇組人員都住在市郊的賓館裡,我晚上本來可以去齊天光那兒,他在單位分到了一間小房子,算是有了自己的空間,但我嫌麻煩,最多一個星期去一次,其餘的時間我留在賓館裡,跟呂佳薇同屋。屋裡插著薔薇花,是呂佳薇在山上拍戲時採回的,插在茶杯裡。花是淡紅的,質樸簡約,清香隱約。呂佳薇說,這花不好,命賤,身上又都是刺,沒人疼的,哪一家花店都不賣它。

    每天夜裡,我們這個屋的燈光都比其他屋遲滅。我在改劇本,呂佳薇在看劇本,她把我改寫的劇本一遍遍地反覆看,然後再準備自己第二天要拍的戲。劇組開機了一個多月,戲拍了還不到二十分之一,呂佳薇說那二十分之一也可以改,到時候再補些鏡頭罷了。我知道這個劇本根本不可能署我的名字,這已經說好了,但不署,我也無所謂了,改著改著我覺得有趣起來,腦子中像是突然掘開了一口井,咕嘟咕嘟地直往外冒故事,左右逢源,滔滔不斷,這種感覺太奇妙了,我從未有過。我一直懷疑後來噴泉式的創作就是從那時發端的,豐富的儲存都覆蓋在地表之下,跌宕、煩躁、沸騰,卻找不到出口。這時有人伸下鑽頭,掘開口子,於是便噴湧而出了。

    劇本改完,我沒有馬上拿出來,是呂佳薇叫我不要馬上拿出來的,她說,你先拿去給你叔叔,叫他找一個人幫你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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