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7章 1981年秋天 (1)
    在我嬸嬸施淑英生銅蛋後因為坐月子缺錢時,我父親神秘地失蹤了一個晚上零大半個白天,然後帶回了一堆零零星星的錢。他究竟去了哪裡,沒人知道,錢究竟從哪裡來的,也沒人知道。我曾經很固執地詢問過,一遍又一遍。那些錢是在那樣的情況下,以那樣的面目出現的,它們所帶來的震驚令我久久難忘,但十年過去,我父親還是不說。我父親不想說的事,別人是無法撬開他嘴的,誰都無法。

    現在,我父親背更彎了,頭更禿了,甚至牙齒也開始鬆動,常痛得像老鼠一樣咧著嘴吱吱吱地吸著。不過47歲的男人,本來實在不該這樣,47歲的男人正是一頭壯實的馬,縱橫馳騁,永不疲倦,可是我父親卻衰老了。但有一條可以欣慰的是,他開始不再為錢發愁了。政策一好,他就開始種蘑菇,種銀耳,種黑木耳,接著他又承包了村裡的磚窯,做個體戶,成了萬元戶,還出席了全縣勞動致富社員先進代表會議,戴上紅花,坐到主席台上,縣長副縣長等人滿面笑容地跟他親切握手、發獎狀,還說了很多表揚性的話。

    我父親從來沒有正兒八經地開過會,從來沒被人這麼抬舉過,他驚喜得好幾個晚上無法入睡,差點做了范進。那以後,他話開始多一點,臉上也漸漸有了一些生氣。他對我說,阿米,你再讀書吧,再往上讀,一直讀下去吧。我父親說的往上讀是指研究生,兜裡有了錢後,他看到村裡有子弟從大學出來,不去工作,又呆在大學裡接著讀更多更厚的書,他心裡也癢癢的。他不認字這是事實,但他有供人讀書然後嘗到甜頭的經驗,這就是我叔叔。一個無依無靠的15歲孩子,當牛做馬,拼了命地幹活,讓比他小八歲的弟弟一年又年地讀書認字,最後還出人頭地,當上了官,這是件了不起事,這份成就感是我父親心底最明亮的一抹,所以他現在也想繼續供我,讓我去考研究生,然後再讀博士。

    但這是不可能的。

    關於讀書,我真的不行,高中畢業時我甚至沒弄懂正負數是怎麼回事。七七屆畢業的學生基本都這樣,七七屆文藝宣傳隊出來的更是這樣。當然書我也是讀的,讀得比我周圍的任何人都多,但我讀的是小說,那些發黃的、陳舊的、找不著封面的小說,高考不考這些,所以我不行。第一次參加高考,我連門都沒摸著,第二年再考,我好不容易連滾帶爬考出三百來分,可是離錄取線還是差一截,幸虧教師隊伍奇缺,在高考正式錄取偃旗息鼓之後,又進行了擴招。這樣,1979年我進了縣師範大專班,讀了兩年,就要畢業了,我要當老師去。

    所有的同學都在浮躁,他們為分配的去向問題餓狗一樣到處嗅消息到處搖尾巴。我的同學挺特別的,他們一半以上都年過三十,結過婚生過子務過農,這輩子本來早斷了上學的念頭,有一天機會像雨水一樣從天上嘩啦啦降臨,來得很快,很突然,他們又驚又喜中慌忙拾起書本翻幾下就深一腳淺一腳地進入高考的考場,憑著原先打下的紮實功底,竟然也跨入了這個門檻,跟我這樣的黃毛丫頭坐進同一間教室,成為同學。他們總是羨慕我,我可羨慕的內容很多,年輕就不用說了,我的年紀差不多只是他們的一半,最關鍵的是我有叔叔陳白新,我的叔叔陳白新早就從花岐公社調到縣裡,先是當文化局副局長,接著是局長,再接著是縣委常委、宣傳部部長,全縣中小學都在他管轄範圍之內。誰都認為我的分配問題不成問題,只有我自己知道未必如此。我叔叔是誰呀,我叔叔是陳白新。我對陳白新說,我不當老師,我要到機關去,團縣委、教育局或者宣傳部、組織部什麼的,都可以。

    我叔叔吸著煙,半晌沒有反應。

    很顯然我的這個要求是自然而然的,也是合情合理的,離開學校到機關去,這在當時,在八十年代初期是十分時髦的事情,哪怕只有一絲小縫,誰都會想方設法往裡鑽。而這樣的事情,對我叔叔來說,就跟打個噴嚏一樣簡單。

    可是,我叔叔還是斷然拒絕了,他說這怎麼行,你們擴招進來本來就是當老師,一畢業,就想溜,這怎麼行?說不過去的。

    我看著他,不吭聲。

    我叔叔吸著煙,他已經不再抽我父親卷的煙了,他現在有煙抽,開會發的,或者煙草公司公價買的。他說,現在各校老師很缺,而老師大家都不想當,我如果帶頭把自己的侄女放走了,到時候不好說別人。你去縣一中吧,就在縣城,先當老師,當幾年再說。

    我歎了口氣。這個問題再說下去也無益,沒用,我的叔叔我還能不瞭解?

    我就去了縣一中,學校正放暑假,但暑假裡的夏令營正如火如荼,他們通知我提前去報到,參加這個夏令營,因為縣一中準備任命我為少先隊總輔導員。

    那天,是呂佳薇陪我一起去報到。

    呂佳薇現在是縣劇團的演員,我叔叔調到縣文化局不久,呂佳薇就被召入縣劇團了,是正式召入,吃國家糧,有工資。在呂佳薇面前我真的可以理直氣壯,我幾乎算得上她的恩人。正是由於這一點,我背著行李到縣城時,就逕自去了縣劇團。第一次走向社會,我有點緊張,我需要一個人像枴杖一樣在旁邊給我支撐一下。叫我叔叔是不現實的,他是陳白新,他出現在全縣任何一所學校都會驚得雞飛狗跳,而且這些天縣委正在開全委擴大會,傳達十一屆六中全會精神,學習《關於建國以來黨的若干問題的決議》的文件,這些事對別人可能不重要,對我叔叔卻是天大的事,他根本走不開;叫我嬸嬸當然也不現實,我嬸嬸雖然只是縣文化館的一般幹部,但因為是陳白新的妻子,她已根本無法一般了,她走到哪裡身上都不由自主地帶著陳白新的光芒。所以我只能叫呂佳薇。

    這十年,我脫胎換骨,變本加厲地往上長,刷刷刷,很快就長到了1.67米,那個黑瘦乾癟的小女孩眨眼間不見了。而28歲的呂佳薇仍然是柳枝似的婀娜挺拔著,只是在體現女人特徵的部位上多出幾分圓潤與豐腴。她已經不跳芭蕾舞了,《白毛女》、《紅色娘子軍》都過時了,《天鵝湖》又沒學會,是沒時間學。市裡剛剛與日本某市結為友好城市,日本人還授予我們的市長一個國際親善名譽市長的稱號,縣劇團正在趕排自編的話劇《櫻花淚》,反映日本戰爭遺孤的故事。中國人民雖然有著家仇國恨,雖然自己忍饑挨餓,卻還是多麼疼愛這個可憐的日本孩子,好吃的好穿的都無私地留給她,而這個日本孩子回到日本後又多麼多麼懷念偉大的中國,懷念善良的中國養父母,如此等等,十分煽情,催人淚下。呂佳薇在這齣戲裡就是演那個被中國人民用無私的愛養大的日本孩子。七幕話劇,每一幕都圍繞著呂佳薇,每一幕呂佳薇都得上場說一大堆話,做一大堆表情,所以呂佳薇很忙。但我說你陪我去縣一中報到。呂佳薇二話不說,就去了。

    縣一中與縣劇團幾乎就是鄰居,出了這扇大門,走上十來米,就進了那扇大門。

    已經有人知道我是誰了,而且已經有人知道我今天來報到,書記、校長、教務處主任等一夥人彷彿把我當大人物一般地迎接,和藹可親,問寒問暖,早已為我安排了宿舍還要親自把我帶去。我那時二十歲,還嫩,不明世理,吃驚得眼睛睜著大大的,覺得祖國真是處處有雷鋒,心裡暖得不行,一個勁地說謝謝。呂佳薇捅捅我,悄聲說,阿米,別傻,這是你叔叔的地盤。

    這是個開始,我在縣一中,在我叔叔地盤上開始了教師生涯。

    縣一中教職工宿舍很緊張,其他的單身教員都四個人擠一間,我例外,我那一間只有兩個人住。我叔叔對此不滿意,他覺得我不應該搞特殊化。他打個電話給校長,說學校宿舍這麼緊張,陳米就不要給你們增加負擔,她的宿舍問題我來解決。

    我叔叔的解決辦法是到學校外幫我租了一間民房,房租由他付。

    我注意到呂佳薇老是穿黑衣,衣服、裙子、褲子,無一例外。黑色覆蓋在她身上,宛如雪地上落著一團墨汁,白是白黑是黑。縣劇團裡不缺呂佳薇這樣的人才,換句話說,對於縣劇團來說,呂佳薇本來無足輕重。呂佳薇初來縣劇團時,那些女演員都拿斜斜的眼光看她。沒錯很漂亮,沒錯舞跳得很好,但縣劇團也許缺才華蓋世的編劇,缺魅力獨具的導演,缺匠心獨具的美工,就是不缺很漂亮舞又跳得很好的女演員,甚至用腳尖跳舞也早不像當年那麼神秘了,縣劇團的女演員只要把那種鞋尖上墊著一塊梯形橡膠的芭蕾舞鞋一穿,誰都可以跳起來。但是呂佳薇還是很快在縣劇團裡上節目了,先是跳群舞,然後跳領舞,然後跳獨舞,再然後,縣劇團排《紅燈記》,呂佳薇演李鐵梅,排《龍江頌》,呂佳薇演江水英,排芭蕾舞《沂蒙頌》,呂佳薇就理所當然地演紅嫂了。現在說起這個過程顯得十分輕鬆,事實上其中的艱難曲折,只有呂佳薇知道。呂佳薇說,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就跟狼沒多大差別,要想活下去,活得比別人好一點,強一點,舒坦一點,就必須拿出更鋒利的牙齒,更凶狠的本性。有一點,呂佳薇沒有說,就是在這個過程中我叔叔所起的作用,我叔叔陳白新的作用是非同尋常的,但呂佳薇沒有告訴我。

    我發現我叔叔與呂佳薇之間有些特別是我到縣一中兩個星期後。二十歲的少女換了別人,必然早就熟諳男女之事了,我還傻,一門心思不在這上頭。當我班上的女同學吃錯藥一樣急急找男朋友,為熱戀或失戀癡笑癡哭時,我還一頭插在小說中,每天抱著一本又一本小說,看得夜晝顛倒。我的男朋友就是小說,1981年中國文壇的繁榮景象妝點了我全部的精神世界。不過畢竟我二十歲了,這種年齡瓜熟了,蒂落了,再傻,也不至於一竅都不通。那天是夜間,夏令營結束了,召開熱鬧的閉營式,書記、校長、副校長等等都來了,十分隆重。講過話,致過辭,接下去便是聯歡會了。學生們表演節目,一個接一個。突然校長站起來,提出一個建議,他說應該請陳米老師跳個舞,陳米老師以前跳芭蕾舞《我編斗笠送紅軍》,全縣轟動,大家熱烈歡迎。我很驚詫十年以前的事還有人記得,但我沒有驚詫下去,因為掌聲確實被校長鼓動起來了。新來的老師陳米,新上任的少先隊總輔導員陳米,她會跳舞?來一個!來一個!我就這樣匆匆上場了,我跳《繡紅旗》。從十歲開始,我開始跳舞,就那麼一直跳著,這十年來始終沒有中斷過,小學跳,中學跳,進了大專班還跳,我一直在學校文藝晚會上蹦蹦跳跳。

    線兒長,針兒密,含著熱淚繡紅旗繡呀繡紅旗。沒有準備伴奏帶,是校長親自伴唱,其餘的人整齊打著拍子。我受寵若驚,所以跳得格外賣力。線兒長,針兒密,含著熱淚繡紅旗繡呀繡紅旗。這個舞是在大專班時我自己編的,每一個動作都充分動用腰部與腿部,大幅度高難度,引進很多芭蕾的元素,曾贏得如雷掌聲,所以我選擇了跳它,我相信肯定也會贏得掌聲。我剛剛走入社會,剛剛在這所學校的師生面前亮相,幾乎是下意識的,我希望給他們一個好印象。

    果然,我最後一個動作一結束,所有的人都鼓起掌來,校長鼓著鼓著還站起來,他臉上閃出激動人心的紅光,每一個毛孔都在得意洋洋,好像他無意之中撿到什麼寶貝似的。要不要陳米老師再來一個?他幾乎有些頑皮地喊起來。

    要——!每一個人都仰著脖子扯著嗓子喊出比他更大的聲音。我於是接著跳,只要以前跳過的,而在場有人可以唱得出的,我都跳。全場的人都很亢奮,但最亢奮的人肯定是我,那天晚上我的表現欲竟然如此強烈,我一直跳,一連跳了六個舞蹈,直至大汗淋漓,肌肉酸疼。等到偃旗息鼓後,我的神經還在劇烈地上竄下跳之中,我想反正睡不著,便出門,到縣劇團找呂佳薇。

    呂佳薇不在,她的宿舍門鎖著。我覺得奇怪,《櫻花淚》正在火急火燎地排練,趕在下個月先在縣裡匯報演出,然後國慶節參加全市匯演。現在是八月底,國慶節眨眼間也就到了,這時候呂佳薇不可能離開縣劇團。隔壁房間有人,幾個女演員穿著短褲背心挺著胸很無拘地走來走去。我探進頭,問她們知道呂佳薇去哪裡了嗎?她們先是一愣,好像我是從外星來的,然後互相對望了一眼,接著嘴一抿,吃吃地笑起。我問,請問呂佳薇去哪裡了?

    沒有人回答,她們都轉了頭,不看我。

    我的強脾氣上來,我索性推開門走進去,我說請問呂佳薇去哪裡了?

    有個女演員,我知道她是演B角的,從身材到長相都有點像呂佳薇,所以我站到她面前,我說請問呂佳薇去哪裡了?

    呂佳薇?B角如夢初醒的樣子,頭轉來轉去問其他人:呂佳薇去哪裡了?

    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

    我更不知道。

    B角就對我攤攤手,她說,你看,沒人知道,她們都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們不知道呂佳薇去了哪裡,一點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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