薔薇前面 第1章 1971年春天 (1)
    來,你到前排來。她對我招招手。

    這是1971年3月,在我十歲的時候。1971年3月她微頷著頭,虛著眼,笑瞇瞇地向我招招手,對我說,來,你到前排來。這好像是某種昭示,在我後來的歲月中,她的這個動作和表情就像一部華麗電影的慢鏡頭,一次次纖毫畢現地重放。

    在這之前,我很少聽到類似的聲音。我鄉下的母親,她的嗓門已經被汗水泡得發餿,我母親缺錢,她總是為錢發愁,所以她肚子裡堆積著一股子氣,她不舒服,不滿意,總是梗著脖子對我們說滾,你們給我滾!而我的嬸嬸,她是公社廣播員,每天都得對著麥克風大聲地、雄壯地讀許多高亢的社論,在不知不覺間她的聲音也像社論一樣直板單調了。

    來,你到前排來。

    女人原來可以有這麼好聽的聲音。我怔怔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好像只是為了讓她再叫一次。她果然又叫了,她說來,你到前排來。這一回她大約覺得我有些羞怯,所以走過來,微微俯下身,抓起我的胳膊,把我從人群中柔和地拉出來,拉到前面。我看到她的手,她的手搭在我枯樹枝般的胳膊上,纖長的手,細白的手,紙一般薄薄的皮膚下,淡淡的青筋絲線般彎曲著,搖曳著。

    這是一幢大房子,一幢陳舊的,有著蛛絲的大房子,只有一層,卻有三層樓那麼高,是柱子高,泛著油光的青石柱子把屋簷頂上了高處,屋簷在高處幽幽俯視,有著君王的雍容與莊嚴。這可能是全世界最氣派的房子吧?我當時常常仰望屋簷,仰得脖子發酸,然後就這麼想。多年以後當我重新回到這裡,回到這幢大房子裡時,我左右看看,仰頭或者低頭,卻發現這房子從造型到結構,都不可救藥地猥瑣著,而那屋簷,我仰著頭,像十歲時常做的那樣,仰著頭盯著屋簷看了很久,但屋簷鬱悶地低垂,像一位早已失去生命滋味的老人,每一寸肌膚都透著雨打風吹後的疲憊與倦怠。

    房子可能是一個大地主的,也可能是一位大商人的,房子是誰留下的已經不重要,沒人告訴我們,我們也從來沒想過要問一問。房子在1949年被接管過來後曾經是這所小學最初安放課桌的地方,花岐鎮中心小學就是從這裡開始興辦起來的,十副桌椅,一二十名翻身農民的子弟坐進來,依依呀呀的稚氣聲傳出去。一年兩年,慢慢地學生多起來,一座青磚灰瓦的兩層高的教學樓也終於在一旁蓋起來,陳舊的爬上蜘蛛的大房子就空置了,給了文藝宣傳隊,用來排練舞蹈,各族人民的舞蹈,以宣傳毛澤東思想。

    我站到前排,站到前排昭示了我的重要性。

    我進宣傳隊還不到兩個月,跳的都是出大力流大汗的歡呼舞,也就是一大群人,拿著彩綢或者紅花綠葉之類的,在鏗鏘的鑼鼓聲中跑上台去,狠命把四肢舞幾下扭幾下,把地板震得咚咚作響,塵土飛揚,然後就閃電般下來了那種角色。最像樣的一個稱得上舞蹈的叫《東風吹戰鼓擂》,才剛開始排呢,甚至還沒有正式登台過。隊裡比我跳得好的人一抓一大把,但現在我卻站在前排,成了領舞。

    這真是一個歷史性的時刻,我居然領舞。

    《我編斗笠送紅軍》是現代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中的一段群舞。一群海南婦女,飽含深情地為紅軍戰士編斗笠。我從沒編過斗笠,我那時也不知道一頂邊沿古怪地往下勾的大斗笠對穿行在海風椰雨中的娘子軍戰士有什麼用處,當然更不知道海南島在哪裡。我十歲,長得黑瘦矮小,因為瘦因為小,就使得眼睛格外大而且亮,在窄窄的臉上很不協調地凸顯在那裡。我那時知道什麼?我腦子裡裝滿了各種遊戲的玩法。一個鐵罐擱在地上,一踢,飛得老遠。圍著鐵罐的人像避瘟疫一樣遠遠地狂逃而去,唯獨一人,他是"鬼",他則像搶寶貝似的奔過去,以最快的速度把鐵罐撿起,跑到原地,把鐵罐放好。

    放好鐵罐就意味著他有資格抓其他人了,其他人躲在隱密處,伺機跑出,誰腳先踩到鐵罐誰就獲勝,而誰被發現,"鬼"也只要一踩鐵罐,就宣告勝利,由被發現的人接替他做"鬼"。這是一個多麼有趣的玩法呀,鐵罐從被踢開到撿回到原處的緊張過程,躲在暗處探頭探腦與"鬼"比眼力比奔跑速度的刺激場面,噢,我十歲時是多麼迷戀這個有懸念有情節的遊戲,鐵罐在地上咚咚咚的滾動聲幾乎佔據了我全部的想像力。我是靜不下來的,即使身體靜了,腦子也不靜,比如撲克牌我也很拿手,打爭上游或者四十分。我不怕找不到對手,多得是,大人們忙著開會,學校也沒作業,我們還能幹什麼?我很快樂。

    來,你轉到前面,轉兩圈,這麼轉,然後到這個位置,一個亮相。她說。

    我轉了兩圈,步子慌慌的,有點不得要領。

    她頭一歪,笑了。她說,你能做好的,來,再來一次。

    我又轉了一次,還是趔趔趄趄。

    她走過來,站在我原來的位置,原來在人群中的位置,把脖子一伸,腰一挺,手一抬,像只陀螺似的飛快轉兩圈,停在我身邊。我聞到她身上的味道,很清香,是桅子花的味道。她的臉上還有汗,汗很細密地在額上排開,她熱騰騰地閃爍光芒。

    她說,就這樣,來,你來一次。

    我注意到她很喜歡用簡短的句式,她喜歡用"來"這個字。我十歲了,十年來我第一次注意到別人的說話方式。

    誰不是一遍又一遍地看芭蕾舞《紅色娘子軍》呢?我是說1971年,當我十歲的時候。那一年的3月7日,大型革命現代芭蕾舞劇《紅色娘子軍》才剛剛在全省隆重上演,它是新鮮的--這指劇情,它是絢麗多姿的--這指佈景,它又是讓人眼花繚亂的--這指演員們的腳尖。那時我們的眼睛挺閒的,通常看不到多少好東西,所以不能不被迷住。

    現在我必須提到我叔叔,我的叔叔陳白新,他是花岐公社革委會副主任,分管全公社的文教衛生工作,包括電影院。我叔叔他對電影工作是重視的,他不重視也不行,這是無產階級文藝的一塊重要陣地,除了電影,晚上的大量時間,人民大眾能做什麼?看電影吧。

    我進出電影院如同進出我叔叔家。從守門的,到放映員,到放映隊的隊長,電影院裡的人都認得我。每天晚上天黑下來後,電影院的大門都關上,只留下一道小木門,一左一右站著兩個以上的人。有票嗎?拿出來看看。沒票?沒票你走開!電影放映隊是公社的人,公社的人表情聲音都具有令人震懾的威嚴。只有我,這威嚴對我不起作用,他們也不對我威嚴。檢票員看到黑鴉鴉的人群中鑽出來一顆黑瘦小巧的腦袋,這個小腦袋上梳著一個稀疏的小辮子,辮子朝天翹起,像一根蘆葦劃過水面,越過人群游曳而來。這時候,他們總是很理所當然地揚揚手,甚至還笑一笑,就把我放進門內了。沒有人對此異議,甚至那些擠在門口,不想花錢買票又很想進去消遣的人,他們都默默地看著我,眼睛睜得很大,讓羨慕的表情赤裸裸地流露出來。我是陳白新的侄女,我來看電影,我每天晚上都來。

    放正片之前,都要先放"新聞簡報",柬埔寨的西哈努克親王總是出現在我們的"新聞簡報"中,每天出現,我每天見到他,對他熟悉得就像一家人一樣。我真羨慕西哈努克親王,他是外國人,但他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生活在中國,好像什麼事也不要干,只要梳著很油光的頭髮,穿著很漂亮的衣服,帶著很漂亮的夫人,這裡走走,那裡走走,每到一處都有很多人到街頭迎接他,少先隊員獻花,臉蛋紅紅的婦女拿著汽球小紅旗之類的東西蹦蹦跳跳,歡迎歡迎,熱烈歡迎。還有擺了很多桌子的大型歡迎宴會,燈光璀璨,場面熱烈,黨和國家領導人出來接見、握手、舉杯。又有吃又有玩,西哈努克很高興,他老是笑瞇瞇地把雙掌握在一起,舉到頭頂,向歡呼的人們示意。這不奇怪,如果是我,我肯定比他還高興,笑得嘴比他張得還大。

    西哈努克之後,就是正片了。《智取威虎山》、《紅燈記》、《白毛女》這幾個樣板戲裡的台詞我基本上會背誦了,唱段也行,字字句句都哼得出來。我比較愛看《地雷戰》、《英雄兒女》、《打擊侵略者》,還有阿爾巴尼亞的《地下游擊隊》之類的戰鬥片,打來打去的,挺驚險。不過它們都不如《紅色娘子軍》吸引我,為什麼?因為《紅色娘子軍》是新出來的,至少彩色也比其他彩得好看。

    電影裡那群編斗笠的海南婦女穿得多漂亮,湖藍色的大腳褲,淺綠與本白拼接的短衣裳,領口還有淺褐色的小滾邊,好看。我們每天只能穿軍綠色或者深藍色的舊衣服,寬寬的大大的,光裡光當,而南霸天時的海南婦女衣服比我們穿得還好看。吶,嗦,咪吶咪哆嗦,吶嗦咪哆咪吶咪,哪哆哪吶嗦--多動聽的音樂啊,這是四拍子的曲子,那群被南霸天壓迫過的海南婦女,在每一個音節的強音與次強音中背對觀眾,一個接一個地舉著斗笠,用腳尖踩著細碎步子上場了。

    萬泉河水,清又清,我編斗笠,送紅軍。

    萬泉河水現在跟我不是一點關係都沒有了,萬泉河水清清地流,而我就在它旁邊,踮著腳尖,蹦蹦跳跳,把編好的斗笠送給紅軍。

    學校還買不起芭蕾舞鞋,她出了個主意,叫我們穿塑料鞋,那種男式的,淺咖啡色的,腳趾部分是密封的硬塑料鞋。把鞋帶勒緊,將腳拇指夾緊,與其餘四腳趾夾成小角度的人字形,然後腳弓一使勁,膝蓋一用力,起來了。

    一定會一鳴驚人的,一定會!她這麼鼓動我們學校的老師。她是自己找上門來的,主動要求教這個舞,她說我會跳,我來教學生跳。

    用腳尖跳舞,簡直太新鮮了,只有電影裡的喜兒、吳清華她們可以這樣跳。我們老師馬上就動心了。花岐公社每年都要隆重舉行文藝匯演,這是花岐公社政治生活中一件大事,各個中小學都必須拿出最精彩的節目。一台晚會演下來,就像一場展銷會,就像一場驚心動魄的賽事,大家都憋著勁比來比去。

    我成了領舞,這是件很重要的事。

    電影裡,這是段群舞,6個女人拿著斗笠整齊劃一地跳來跳去,並沒有誰領舞。但是,她卻讓我轉兩圈,轉到前面,一個亮相,鶴立雞群。

    萬泉河水,清又清。這實在是一曲優美的歌,幾十年後它的旋律還一遍遍地在我耳邊迴旋開來,散發著春天原野的甜蜜芬芳。而每一次,無論在什麼時間什麼場所,聽到它響起,我的十個腳趾頭首先按捺不住地動起來,就像十個小矮人,腳趾頭動得歡快活潑,永遠都保持一種天真單純的躁動不安。接下去,我甚至得有意識地把四肢控制住,比如把腿夾緊或者把雙手交叉著握在一起,以免在某個眾目睽睽的地方,我會突然不由自主地隨著曲子,做出一個相應的動作,舞蹈動作。

    她說,你把下巴抬起來,對,抬,抬起來。挺起胸,收緊腰,對,就這樣,很好,這樣很好!太好了!非常好!她快樂地笑起來,光潔的皮膚上有一層神秘的光澤漣漪似的四下散開。我甚至能夠清晰地感覺到這個漣漪的波紋,它們一圈圈地蕩漾著,越過我的頭頂,向高高的屋簷深處飄去。

    呂佳薇,她叫呂佳薇,還有比這更好聽的名字嗎?

    還有比這更漂亮的女人嗎?

    呂佳薇說,來,你用心練練這個動作!你用心練,一定要練好!

    當我長大之後,成熟之後,多動症已經是毫不新鮮的一個詞了,但是當年,當我每天坐不穩,每天四肢都像上足馬達的機器一樣亢奮地揮來舞去的時候,卻沒有人提到這個詞,沒人想到這可能是一種病。我的母親總是說,衣服又破了,鞋子又破了。我母親伴著歎氣和怒罵說出來的話,總在三餐時轟然響起,如雷貫耳。衣服是上樹時刮破的,鞋子是奔跑時磨破的、踢破的。花峽鎮的許多人一直到現在還對我上樹的敏捷、下河的滑溜和奔跑的快速發出由衷的感歎,他們說簡直像猴子一樣!

    而且我黑,太陽在我的皮膚上毫不客氣地留下印跡,所以我更像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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