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27章  (1)
    59

    之後的幾天時間裡,費遠鍾處於極度的焦灼之中。

    藏在他書房抽屜裡的那個電話號碼,開始一刻不停地向他提抗議了,希望將它釋放出來。

    當然要釋放,然而以什麼方式釋放,是拿出來扔掉,還是費遠鍾掂量著——

    既然張永亮連他班主任都打,還把他留下來幹什麼?

    但費遠鍾無論如何也下不了手。他無法想像錢麗失去張永亮後會是一種什麼情形。他堅信,只要把張永亮的信息告訴了洪強,洪強會興奮的。德門中學鴻鵠班和重點班的後牆上,都張貼著外校尖子生的姓名,給學生圈定這些人是必須超越和戰勝的目標。張永亮就上了重點班的後牆。他不僅上了後牆,名字下面還被劃了條紅槓,因為從近期的摸底考試看來,張永亮遠遠超出一般重點班學生的水平。洪強一旦得知張永亮的信息,去做他父母的工作,肯定能做通。戰小川去德門中學後,張永亮的母親又到學校來過若干次,都是給兒子送補品,她再不像往常那樣坐在椅子上喘上幾口氣就急急慌慌地說話了,她顯得比較沉默;即便說幾句,也是說戰小川的時候比說"我永亮"的時候更多些,話倒是不明顯,意思是明顯的:德門中學怎麼那麼沒眼光,把戰小川挖過去呀!這證明,戰小川的母親早就在她面前炫耀過了,同時也證明,張永亮的父母還並不十分清楚將作為尖子生的兒子轉到其他學校去,會得到些什麼好處。如果知道了,又有了轉走的機會,他們是不會猶豫的。

    可這麼一來,錢麗就慘了。為了這屆學生,錢麗付出了全部心血。點點滴滴,都是心血!別說張永亮只是打了她的手背,就是像莫凡宗那樣差點被打飛,張永亮依然是錢麗手裡的寶貝。

    然而,許三說得對,人們之所以去外面尋找資源,就因為不會利用自身資源,現在,張永亮就是費遠鐘的資源。那一次,許三問洪強說沒說提供一個尖子生給多少錢,費遠鍾說"還沒談到那個份上",事實上,洪強是說過一個數字的,洪強說只要是上了他們教室後牆的尖子生,提供一個最低給六千,要是名字下面劃了紅槓,至少八千;這麼說來,只要把張永亮賣掉,八千塊錢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覺地打到費遠鐘的卡上了。的確是神不知鬼不覺,賣尖子生的事,是絕密,學校不可能查出來。好些年來,那些出頭的尖兒被掐來掐去,肯定有一部分是"奸細"出賣的,可誰聽說某個學校把奸細查出來了?費遠鍾一直記著"八千"這個數字,這個數字是剛從火裡刨出的山芋,燙得他皮肉起泡,但同時他也明白,只要冷卻下來,它就是香噴噴的美餐。這一輩子,費遠鍾還從來沒有一次性地將八千塊錢攥在手裡的時候呢

    這天,夜已走向深處,兒子早已睡下,妻子在值夜班,費遠鍾在書房裡。他本來想再研究一套試卷,可事實上他啥也幹不了,東摸西摸,五心不定。

    他終於把寫著張永亮家電話號碼的那張紙片從抽屜角落裡取了出來。

    他思謀著:這個電話是打給許三還是打給洪強呢?

    當然,毫無疑問,只能打給洪強,怎麼能打給許三?

    他開始尋找洪強給他的名片。跟洪強見面的那天晚上,他回家來就把洪強的名片扔在了書桌上,用一本字典壓住的,很容易就找到了。名片的背景呈純白色,上面只有名字和電話號碼,看得出來,洪強是一個辦事利索的人,也是一個相當自信的人。費遠鍾久久地注視著洪強的名字,心想跟洪強在天字酒樓吃飯的那天,他既然那麼惱火,過後為什麼沒有把洪強的名片扔掉?

    他無法回答。他只是承認:在某一個時刻,事物必然從無到有。

    試了幾次,他到底把聽筒拿了起來。

    只響了一聲,洪強就接了。

    這說明他也沒睡。

    洪強說:"老"

    費遠鍾說:"洪主任你好,我是費遠鐘。"

    "哦,費老師你好哇!一看這個電話,我猜就是你呢!"

    夜這麼深了,洪強表現出的熱情卻異常的誇張。這讓費遠鍾感覺很不真實。他不知道是夜晚不真實,還是洪強的熱情不真實,或者乾脆就是他自己不真實。

    他說:"洪主任許三最近跟你聯繫過沒有?"

    洪強說沒有啊,好久沒聯繫過了,他跟你聯繫過嗎?

    "也沒有,那傢伙,"費遠鍾幹幹地笑了幾聲,"恐怕又下縣採訪去了吧。"

    "有可能,"洪強說,"許記者總是忙。"他說得那麼無心。他說得充滿期待。

    然而,他期待得越深,費遠鍾心裡的門就關閉得越快。他說洪主任,我就是給你打個電話問候一下,其他沒什麼事。

    洪強沒想到會是這樣。其實,他是非常注意自己說話的語氣的。從許三的描述中,特別是那次跟費遠鍾見面之後,使他認識到,費遠鍾是一個相當自律的人,這樣的人自尊心總是很強的,他以為費遠鐘的自尊心在深夜裡沉睡了,才突然來這麼一個肯定有什麼想法的電話,深怕自己一個語氣不對,就把他沉睡的自尊心喚醒過來。沒想到結果是這樣。

    他期待著一個結果,結果卻是沒有結果。

    他說:"費老師於文帆在那邊過得好吧?"

    費遠鍾說很好很好,洪主任你放心就是了。

    洪強"哦"了一聲,還要說話,可費遠鍾慌忙道了聲再見,就把電話掛斷了。

    他的手心直冒冷汗。

    他把寫著張永亮家電話號碼的那張紙握在濕淋淋的手裡,把洪強的名片也握在手裡,然後咬咬牙,一綹一綹地撕,一點一點地掐,掐得粉碎。

    那之後是個星期天,現在的高三年級,星期天下午也要上課,只是沒課的老師可以不坐班。

    下午第一節課,張永亮就沒來。他暫時失蹤了。

    但是很快,就知道了他的下落。

    然而,再也把他收不回來了。從錦華中學的角度說,他永遠失蹤了。

    班主任錢麗首先發現張永亮的位子空了。那是一粒被挖掉的眼珠。錢麗異常清晰地感覺到了刀尖剜進骨肉的疼痛。她說同學們,你們知道張永亮哪裡去了嗎?同學們都說不出個所以然。只是有個男生說,今天放午學的時候,他跟張永亮一同出教學樓,兩人走到底樓大廳,看見有人在花園那邊的假山旁邊向張永亮招手,張永亮就向那人跑過去了。錢麗問朝張永亮招手的是男是女,長什麼樣。那男生說是個男的,卷髮。錢麗明白了,那是張永亮的父親。張永亮的父親來學校的時候不多,但他那頭卷髮給人印象深刻。錢麗什麼話也沒說,就往學校東大門跑,查看來人登記簿。每天來學校看孩子的家長都要記幾大張紙,但今天沒有一個是找張永亮的。錢麗絕望了,那個生著天然卷髮的人分明就是張永亮的父親,他卻不照實登記,證明是有預謀,是成心要把孩子帶走。她給張永亮家打電話,沒人接,打他父母和張永亮本人的手機,要麼關機,要麼通了也不接。

    錢麗重新跑回教室的時候,已經上課,朱敬陽在板書課題,但錢麗完全沒有注意到朱敬陽的存在,她大聲說:"同學們,你們要給我作證,那天張永亮罵了我,還把我的手背打了一巴掌,我沒有還嘴,更沒還手,連批評他一句也沒有過,同學們你們要給我作證啊!"朱敬陽左手舉著書,右手舉著粉筆,身子朝向黑板,脖子卻扭過來,看著站在他背後的錢麗。錢麗臉上熱騰騰的,汗水能一抓一把。所有學生的頭都低垂著,這時候,朱敬陽才注意到了,張永亮的那個位子是空著的,他知道出大事了,拿著書本,輕手輕腳地走出了教室。

    不到半分鐘,朱敬陽就去把錢麗叫了出來。還在走廊上,錢麗就說:"朱組長,那次"朱敬陽說:"知道知道,你既沒還嘴,更沒還手,學生可以為你作證,我們全體教師都可以為你作證!"

    錢麗閉上眼睛,深深地吸著氣,那樣子像從深水裡鑽出來,有一種得救的感覺。

    教政治的何老師下節才有課,但他現在已來了辦公室,朱敬陽便讓何老師去錢麗班上頂他,他去各班查查,看還有沒有丟失的學生。

    錢麗進了辦公室。那種得救的感覺早已消失,因為她被另一個事實打倒了。這個事實就是:她班上的尖子生被人掐掉了一個,而且是最突出的尖子生!今年高考,她要把重點快班變成另一個火箭班的理想,已經很難實現了。這對她是多麼沉重的傷害。她哭了。

    朱敬陽已察看完畢,確信只是丟失了張永亮,回到辦公室後,見錢麗在哭,說:"哭有什麼用?趕快報告吧!"他幾乎是飛奔著向二樓跑去。冉校長和張成林,而今每個星期天都是坐全天班的。

    他首先去了教務處。在一般人,聽了某件事情,都會有個或長或短的反應時間,而張成林聽了朱敬陽的話,沒有任何反應時間,朱敬陽說話的尾音本來就短,而他那短促的尾音還沒落透,張成林就已經做了指示:"你立即去學生寢室,看看張永亮把被蓋衣物帶走沒有!"

    張永亮可不是戰小川!

    朱敬陽又是飛奔而去。

    當他濕淋淋地回到教務處,帶著無比的興奮,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張主任,看來張永亮並沒有走,他的被子和皮箱都在,前幾天他媽給他送來的西裝,也伸伸抖抖地用衣架掛在床頭上的。"

    張成林挺著胸,咬著牙,沒回話。他剛才已經利用他在德門中學的"資源",清清楚楚地知道了:而今的張永亮,已經坐到德門中學的教室裡去了!別說張永亮家那麼富,不在乎被子、皮箱和西裝,就是窮人家的孩子,被外校挖走後,也不會在乎那些破玩意兒!張永亮只需偷偷把書搬走就是了。

    "把高三所有教師招集到辦公室去!"張成林命令。

    朱敬陽離開了,張成林才去向冉校長匯報。

    冉校長說:"這是真的?"

    張成林沒言聲。他覺得冉校長的問話沒有意義。

    冉校長沉默了很有一陣子,終於憤怒地破口大罵,既罵德門中學,也罵張永亮的父母。而最讓冉校長感到憤怒的是,他拿德門中學沒有辦法,拿張永亮的父母同樣沒有辦法。不需要證明,就知道與張永亮的父母根本就聯繫不上,即使找上門去,人家也不會接待你。

    這與德門中學在於文帆父母那裡的遭遇,是完全一樣的

    冉校長和張成林上到六樓來的時候,朱敬陽還在給沒課的老師打電話。

    費遠鍾來得正是時候。他本來沒有課,本想在家裡看看書,但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於是想,乾脆去辦公室備一會兒課吧,即使課也不想備了,也可以跟同事說說話。自從那天夜裡給洪強打了那個電話,他就明顯感覺到,自己身體裡長出了一塊什麼東西,這塊東西讓他左右受煎熬,坐著,坐著受煎熬,睡著,睡著受煎熬。黑夜裡,他躺在床上,睜著眼睛,心想自己當時是怎麼想的,竟然就把那個電話給洪強打過去了?他覺得不可思議。

    幸運的是,他最終沒把張永亮賣給洪強——

    太幸運了!在費遠鍾看來,這是他迄今為止最大的幸運。

    他進辦公室的時候,朱敬陽正撥他的電話,看見費遠鐘,朱敬陽消掉了摁出的幾個數字,又開始撥其他人的,每撥通一個,都極小聲而神秘地只說一句:立即來辦公室。除了朱敬陽摁鍵的聲音和通知人來的聲音,辦公室裡闃無聲息。冉校長和張成林都沒坐在凳子上,都站著,都抄著手,黑著臉。莫凡宗和周世強在批改作業,多少有些沒心沒肺的樣子;錢麗就不一樣了,她顯得那麼虛弱,臉色潮紅,像個老肺病患者。別的教師被這種凝重的氣氛壓迫著,呼吸聲就像被捂在河裡吹水泡那麼響。費遠鍾把各位掃了幾眼,拿出了備課本,可他分明感覺到學校已經出了什麼事。不知為什麼,他感到心虛,心虛得氣也提不上來。他想,這時候把備課本拿出來,好不好呢?我是不是該做點別的呢,比如說,問一問究竟出了什麼事?當然,我必須問一下,要不然人家就會猜疑:他進來分明看到氣氛不對,怎麼連問都不問一聲?

    他打起精神,用教棍把他旁邊的老師捅了一下,用眼睛問了。

    那老師悄聲說:"張永亮跑了!"

    費遠鐘的嘴使勁地張開,而且就那麼一直張著,直到那老師又把頭低到了胸前。

    他覺得自己不是在現實中,而是在夢中

    所有教師都到辦公室來了,大家都以為冉校長要罵人,甚至會暴跳如雷,可是他沒有,他只嘟囔了兩句誰也沒聽清的話,一句正經的指示也沒有作,就離開了!

    上到六樓,冉校長就陷入了沉思,直到離開高三辦公室,他也沒能從沉思中走出來。

    冉校長這一走,張成林也跟著走了。

    這時,凡有課的教師,都齊刷刷站起來,奔赴各自的崗位,沒課的,坐在那裡繼續發呆。

    大約過了十分鐘,張成林又上來了。他走得那麼急,橫格白襯衫的衣襟直往後捋。他進來後,把辦公室門關了,說:"大家注意,我在這裡透個底,我們學校出了奸細!"

    很顯然,他發佈的觀點就是冉校長沉思的結果,或者說,是張成林跟冉校長商量的結果,還可能是張成林從他的"資源"手裡打聽來的結果。

    像一粒子彈打在費遠鍾身上,堅硬,滾燙。他抽搐了一下。

    "什麼叫奸細?"張成林接著說,"就是幫助敵人刺探消息的人!——費老師,你是教語文的,我這個解釋錯沒錯?"

    所有的目光都聚到費遠鍾身上,但費遠鍾卻像傻子似的,反應不過來。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