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26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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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電話鈴響起來的時候,費遠鍾被嚇了一大跳。那時候夜已經很深了,不僅校園裡無人活動,校園之外的車聲人語,也被夜晚消化得乾乾淨淨。楚梅和兒子都睡了,費遠鍾還在書房裡研究"猜字母"的方法,對其中一道有些難度的選擇題,他把"猜字母法"都用盡了,就是"蒙"不到那個正確答案上去,他揉揉酸澀的眼睛,罵了聲:"撞他娘的鬼!"

    話音剛落,手邊的電話就響了。

    那是一部紅色電話機,樣子像只伏著的小熊。費遠鍾覺得那隻小熊活過來了,渾身抽搐,淌滿鮮血,發出固執的、令人恐怖的叫聲。直到三聲過去,他才反應過來,才明白在這世界上的某一個角落,有個人跟他一樣沒睡,並且希望在這個時間點上與他取得聯繫。會是誰呢,這麼晚了?

    他有些詫異地把聽筒拿起來:"喂?"

    "是費老師嗎?費老師你好,我是德門中學的洪強,沒打攪你休息吧?"

    那一刻,費遠鍾根本就沒記起洪強曾找過他"辦事",他只是驚慌地想:失主終於找上門來了!

    毫無疑問,德門中學已經知道了於文帆被錦華中學掐掉的事實,而且也知道插入了費遠鍾班上。儘管巴州南北兩城各自獨立,但像於文帆這樣的人物丟了,不要說轉到了同城的學校,就是去了省會成都,甚至去了北京上海,他們也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查個水落石出。

    費遠鍾說:"洪主任,你好哇。"

    他的腦子像被清洗過的磁帶,好像只等著洪強用怒氣沖沖的質問來將其充滿。

    可是洪強根本就沒質問他,洪強說:"費老師,這個背時的雨,下好久哦,今天終於停了。"

    費遠鍾說是呀,我們這邊下午還出了點太陽,你那裡呢?

    說了這句,費遠鍾覺得非常可笑。

    然而洪強卻答得很認真,洪強說:"出太陽了嗎?我還不知道呢。我下午在開會,會議結束天就黑透了。"聽他口氣,好像不知道幾小時前出過太陽,是一件很不應該的事情。

    費遠鍾呵呵笑了幾聲,很想摳出一點新的話題來說。可他也知道,躲是躲不掉的,那根質問的鐵棒,冰冷地懸在那裡。不過,說了那麼一陣天氣,他比開始鎮定多了,他想,你要是問於文帆是不是在我班上,我會毫不含糊地說:在。你要再問別的,我不會回答,我只是一個班主任,我能知道什麼呢!

    洪強又拉拉雜雜地說了些閒話,卻啥也沒問,就以這樣的話結束:"費老師,這麼晚打攪你,不好意思喲,祝你晚安。"

    這時候,費遠鐘的心突然一空。他清楚地聽見了自己的心空下去時發出的響聲。此前,他一直提防著,因此對洪強是冷淡的,特別是他鎮定下來後,有些話甚至是帶著敵意的口吻說出來的,誰知人家根本就沒打算找你麻煩!聽洪強祝他晚安,他才感到愧疚,才來了熱情和精神,他說:"洪主任晚安,等我們都忙完了,把許三約上聚一聚。"

    洪強說好的,好的。

    費遠鍾說那就再見了。

    洪強說:"再""見"字還沒出口,他又轉了個彎:"費老師,我還有個事給你說。"

    費遠鍾暗地裡罵了聲娘,心想到底還是來了!他又換成冷淡的口氣:"什麼事你說吧。"

    "我是說於文帆哪——費遠鍾短促地、硬梆梆地唔了一聲——她有比較嚴重的貧血病,要定期服藥。她從小到大沒管過事,加上學習任務又重,就經常忘記吃藥;在我們這邊的時候,藥是她班主任和我督促她吃下去。已經治了一年,現在好多了,只是還沒好徹底費老師,我對你說這些,希望你不要介意,我主要是怕你不瞭解情況,她自己又不主動給你講,耽誤了治病。這麼晚打攪你,真的很抱歉,費老師再見。"電話斷了。

    費遠鍾通宵未眠。

    算起來,這是於文帆到他班上的第四天,這四天裡,洪強大概也沒怎麼睡,否則他不會深夜打電話來的。還有於文帆的班主任、科任老師,包括德門中學的校長,說不定都沒怎麼睡。六年了啊——於文帆從初一就進德門中學唸書,至今還差不到兩個月就滿六年了!這六年當中,有多少人在她身上耗費了心血?眼見就到瓜熟蒂落的時候,卻被別人掐掉了。

    費遠鍾再怎麼設想,也想不到洪強這麼晚打個電話來,是交代督促於文帆吃藥的事。

    洪強請客的那次,他那雙軟得像熟柿子的手,給費遠鍾留下了很不愉快的印象,他說的那些話,更是讓費遠鍾覺得洪強看低了他的人品,總之費遠鍾很不喜歡他,但在這個有些悶熱的夜裡,他發現,自己和那個長得像老農民的人,有著抓心抓肺的聯繫。

    然而這種感覺並沒維持多久。他想,如果鄭勝也像於文帆那樣,洪強照樣會把他當親生兒子一樣照顧,如果鄭勝一直都那麼優秀,如果一直優秀的鄭勝原在德門中學讀書,現在被錦華中學"掐"過來了,洪強照樣會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打一個電話給他,鄭重其事地向他交代什麼。(這些日子,費遠鍾老是在想,鄭勝當了收荒匠,那麼他爸爸呢?那次在校門外,正是因為問到他爸爸的時候,他才突然變得狂躁起來並神志不清的。有好幾次,費遠鍾都想去陸軍醫院察看。但他不敢去。他連那個方向也不再去了。)

    他翻來覆去想了整整一夜。這一夜過去,費遠鍾驚異地發現:他什麼也再不相信了!

    57

    要出賣學生,對費遠鍾來說並不需要費多少周折。自己班上的他當然不會出賣,然而,他以前教過徐奕潔等人,儘管他們眼下在錢麗或者莫凡宗帶的重點班讀書,卻都是很優秀的尖子生當然,分班之後,教務處把以前記錄學生信息的花名冊全都收上去了,根據各班情況重新打印了一份,費遠鍾不記得徐奕潔等人家裡的電話,可他們父母在哪個單位,他是一清二楚的,他只要把這些信息告訴洪強,洪強就會找上門去,做家長的工作。

    可真要這麼做,費遠鍾卻捨不得。徐奕潔等人都是他親手帶過的學生,要賣掉他們,他有一種賣兒賣女的感覺。是的,他是把他們賣到一個條件更好的主人家去,然而,把自己的兒女賣給條件更好的人家,難道就不心痛嗎?

    他並不能做到"什麼也再不相信"。

    然而,很久之後,費遠鍾也難以解釋自己那天的行為是有意為之,還是偶然碰上的。

    他看到錢麗把她班上的花名冊拿出來了!

    這天錢麗把花名冊鋪在辦公桌上勾勾畫畫,幾分鐘後,外面有人叫她,叫得很急,像是說她班上有人打架,錢麗沒來得及把花名冊收起來,就起身出去了——如果說她的行為有什麼特殊之處,恰恰就在這裡。平時錢麗隨便走一步,都把那本藍皮封面的冊子鎖進抽屜,今天大概是外面的事情緊急,她神經短路,就疏忽了。

    當時,辦公室裡有好幾個教師,除費遠鐘,別的教師面前都圍著一大堆學生,很熱烈地跟老師討論"猜字母法"和押題,他們都沒注意到發生在錢麗身上的所有細節。但費遠鍾注意到了。其實費遠鍾與錢麗相隔很遠,一個在東頭,一個在西頭,錢麗背門而坐,費遠鍾向門而坐,可費遠鍾不僅看到了她拿出的是學生花名冊,還看到她出辦公室以後,疲憊的身影在門口閃了一下就消失了。這個季節,錢麗愛穿紅衣服,她那身紅也顯得很疲憊,像燒了很久又無人守著的火,燒得很沒有意思,只想快點熄滅。費遠鍾無法對自己說清楚的是,當錢麗一閃即逝的時候,他怎麼就想上廁所了,而且急不可待;他更無法說清的是,辦公室是兩扇門,東頭一扇,西頭一扇,他完全沒必要從東頭繞到西頭去。可是他就這麼去了,路過錢麗辦公桌的時候,他迅速朝花名冊上掃了一眼。

    這一眼,他看到了一個人的名字:張永亮!

    費遠鍾不僅看到了張永亮的名字,還看到了附在那名字後面的電話號碼。

    他只是用一眨眼的工夫看了那個電話號碼,可那七個數字,每個數字都像一根鋒利的釘子,狠狠地扎入他的心裡。他不動聲色,進廁所後,從包裡摸出筆和一張衛生紙,將那個號碼記到衛生紙上去了。

    當他把那片寫著號碼的衛生紙撕下一角,重新揣進包裡去,感覺內心裡發生了某種震動,眼裡看到的事物,耳朵裡聽到的聲音,本來都是習以為常的,這時候全都變得陌生起來。

    他問自己,這是怎麼回事呢?

    他不能回答,也不願深想。他只是明白,自己心裡有些痛。現在錢麗班上的語文課,也是他在上,張永亮也是他的學生,雖然自始至終他都沒當過張永亮的班主任,但畢竟是他的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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