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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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鄭勝老做夢。他在夢裡看見了自己的靈魂。那是一隻火紅色的鳥,小小的,拚命扇動翅膀,可就是飛不高。那時候,鄭勝往往處在一種似睡非睡的狀態中,當鳥一出現,他就醒了。船艙似的屋子裡很黑,黑得把世界縮小為一個顆粒,而他卻異常清晰地看到了那隻鳥,它就在屋子上空撲騰,翅膀扇動的時候,把黑暗刮得噗噗響。鄭勝抹了一把臉,似乎想看得更清楚些,結果什麼也看不見了。黑夜吞沒了他的靈魂。這時候,他顯得相當疲憊。

    這天,鄭勝醒來後,坐起身,想呼吸一口新鮮空氣,被蓋剛掀動開,一股更加難聞的氣味卻在他面前橫衝直撞,帶著金屬般的硬度。那是父親身上的氣味。父親成天在垃圾堆裡摸爬滾打,回家之後,如果有殘餘的精力,他會提一桶水,去亂草叢中洗一洗,但大多數時候,他累得話也不想說,隨便吃幾口飯,就躺下了。然而,父親身上的氣味遠比垃圾堆裡的氣味複雜,以前鄭勝辨別不出,現在他能夠明白一些了。這讓他有些厭惡。

    可這個人是他父親,他只能迴避著那種厭惡的情緒抬頭。他披上棉襖,準備下床。

    "勝兒。"

    父親格外清醒地叫了一聲,同時將又重又潮的棉被拱了一下。

    "爸爸。"鄭勝立即應了。稍慢,父親就會坐起來,用鐵鉗似的手指抓住他的胳膊。

    "剛過半夜,你起來幹啥?"

    鄭勝說我出去撒泡尿。

    他本來不想撒尿的,這麼隨機應答一句,才發現膀胱早就脹得不行,膀胱好像飛騰起來,在肚子裡旋轉。他靸上鞋子,開門出去了。這裡沒有廁所,解大手,需到五六十米遠的公共廁所去,解小手就在門外的草叢中。外面一片銀白,鄭勝以為是下了霜,彎腰湊到地上去看,結果不是霜,而是憂鬱而神秘的月光。仰頭一望,月亮懸在西天,冰片似的,輕輕彈一下指頭,就能把它彈碎。鄭勝不忍心把尿撒在月光裡,他一直朝那邊的牆角走,走到了月光照不見的地方。

    當他推門進屋的時候,月光也跟進來了。他看見父親坐在了床上,身體朝外傾著,在下細地關注他的動靜,而且是隨時準備下床的樣子。鄭勝在門口站了片刻,直到父親倒了下去,他才叫月光出門,朝前走兩步,躺到床上去。

    父親把他的腳放到了自己腋下,鄭勝立即感受到一股熱烘烘的暖氣。

    但他已經快滿十九歲了,他不願意這樣被父親呵護,腳踝轉動著,靜悄悄地用著力,把腳抽了出來。雙腳還沒離開父親的身體,父親又一把抓過去,緊緊地夾住。每當這時候,鄭勝的厭惡之情就達到極點。這是因羞怯而產生的厭惡。但不僅止於此。貧困的生活。家裡沒有母親甚至也沒有女人的日子。這足以把一個男人敗壞得一塌糊塗。從父親那種病態的執拗中,鄭勝明顯感覺到,在父親疲沓和衰老下去的身體裡,潛藏著一個桀驁不馴的魔鬼,他曾經把魔鬼放出來過,可放出來的,只是小鬼,那個更大的、更加兇猛的魔鬼,從來都沒走出過他的世界,它在他的世界裡不停地長大,不停地撕裂他的生活。一度時期,鄭勝總是想:說不定什麼時候,當那個魔鬼把父親蝕空了,再也不能從他的血液中吸取養份了,它就會跳出來——或者是它自己跳出來,或者是父親為它挖一扇窗,放它出來,總之它是不會永遠躲在裡面的。

    他的腳能感受到父親的心跳。從心跳的頻率來看,父親並沒睡著。同時父親也知道他沒睡著。他屏住呼吸,一動不動,

    父子倆這麼靜靜地對峙了一陣,鄭勝扛不住了,他要再次問父親一個問題。在父親毫無防備的時候,他猛地把腳抽了出來,將棉襖墊在枕頭上,微微支起上半身。他這樣問話,顯得鄭重些。

    "爸爸,媽究竟是怎麼回事?"

    "你媽死了!"

    這是現成的回答。

    鄭勝沉默了一會兒,說:"媽埋在哪裡的?"

    這個問題,照樣是他以前問過上百遍的。

    父親沒有做聲。父親的身體在顫抖。但這並沒有引起鄭勝的同情,他的母親突然消失,這麼多年過去了,難道他還沒有權利知道母親的去向嗎?他已經隱隱約約地意識到,母親肯定給父親帶去了傷害,相當沉重的傷害,但是,父親把母親隱瞞起來,對他是公平的嗎?這種局面,老是讓鄭勝產生聯想:母親是不是已經被父親殺死了?當然,每次他都迅速地否定了這種念頭。他並沒有忘記父親兩次帶他去鳳凰路的事,在那個高尚住宅區裡,一定埋藏著母親的秘密,可是,母親怎麼會住在那裡?當她的丈夫和兒子無家可歸的時候,她怎麼可能與那種只有富人才能享用的生活環境發生關聯?這兩種截然不同的現實,通過想像是無法將它們對接起來的。

    但不管怎麼說,父親肯定知道母親的下落,他這麼無休無止地隱瞞下去,讓鄭勝憤怒。

    他說:"爸爸,她是我的媽,別人都有爹有媽,我只有爹沒有媽"

    他想起張永亮的母親給兒子送水果去時的情景。

    床的那一頭,平躺著的那個人只想翻身起來,抱住兒子痛哭一場,再告訴他一個更加殘酷的真相,但他知道不能那樣做。那會把兒子徹底毀掉。

    過了好一陣,他才以淒涼的語調問:"勝兒,是不是爸爸對你不好?"

    錐心刺骨。鄭勝感受到了難以抑制的疼痛,不是來自於自己,而是來自於父親。他認真的、近乎莊嚴地回答說:"不是我只是想媽"

    父親已經給他提供了一種依靠,但越是臨近高考,他就越是覺得,父親給他的依靠還不夠,遠遠不夠。他老是在夢中看見自己的靈魂,就是因為在遙不可及的地方,有母親在向他招手,他想奔跑過去,可他跑得越快,母親退得越快。他只能用靈魂去追趕母親。然而,他的靈魂那麼小,那麼無力,還沒飛出屋子,就被黑夜折斷了翅膀。這時候,他只知道問父親要母親,要不到母親,所有的錯誤就是父親的了。他觸摸不到父親的心,就像別人觸摸不到他的心。他不知道,父親跟他一樣,也在想念同一個人。這麼多年來,父親不僅沒忘記那個人,恰恰相反,那個人把根紮在了他心裡,他為她澆水,讓她開花。他沒有記住他跟她吵架的日子,也沒有記住她晚上出門的日子——他不是記不住,而是不願意去想——只記住了他們度過的快樂時光。

    覃月娟比他先進那個廠,那是一個規模不大的印刷廠,男職工和女職工人數基本持平,他進去的第一天,單身職工宿舍的夥伴就對他說,有個叫覃月娟的女人,是我們的廠花,剛失戀,你敢去碰嗎?他笑了笑,沒當回事,以為不過是同事間說笑話,沒想到第二天,他看到覃月娟的時候,猛不丁就被某種東西擊中了。那天,覃月娟穿著毛絨外衣,衣服的顏色,跟她的皮膚一樣白;在這裡上班的女工,都不怕把衣服弄髒,她們受到男同事的保護,只幹一些輕鬆的雜務,而上板、修機器、擦機器這些又髒又累的活,都是男人們包了。即便如此,別的女工也是穿著藍色工作服,而她幾乎從來就沒穿過工作服;在那件絨衣的領子上,對稱著垂下一些鮮紅的流蘇。她站在廠房外面,眼睛看著一個空空茫茫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撫摸那些流蘇。正是那眼神,那動作,把他擊中了。他覺得,說不定覃月娟真是失戀了。但他決沒想到要去追求她。他沒有這麼自不量力。像這麼漂亮的女人,再失戀一千次,也有一千零一個體面的、有財富和有身份的男人向她靠近,他只是一個小工人,全部前途都依托於工廠不要倒閉。

    那時候,廠裡沒有公共澡堂,要洗澡,只能提一桶水去廁所裡。廁所是那種挖得很深的茅坑,裡面沒有水管,提水要去食堂外面,從食堂到廁所,需穿過一個永遠都是濕淋淋的壩子,再下一段煤渣路,煤渣路坡度很大,那些被磨圓了的顆粒踩上去很滑,別的女工洗澡,都是你幫我我幫你,嘻嘻哈哈的,用根扁擔把水抬進廁所,而她洗澡的時候,卻沒人去幫忙,當然她也沒幫過別人的忙,她的心游離於同事之外,既不跟男工來往,也不跟女工來往。她都是自己去提水,而她洗澡的時候又特別多,最多隔上兩天,就見她去食堂外提水了。整個女工宿舍,就一個塑料桶,她先用自己的洗臉盆端一盆進去,再用桶提,她洗一次澡用的水,比別的兩個人都多,桶裡不接得滿滿蕩蕩,就不離開水管。提著這樣一桶水,她那張臉掙得像要噴出血來,下煤渣路的時候,她整個身體躬起來,每向前挪一步,都驚慌失措地站住,直到確信自己不會倒,才繼續挪步。他看到了這情景。男同事都看到了這情景。站在男人宿舍的窗口前,就能望見煤渣路這邊發生的事。所有的男人都想去幫她,但沒有人敢邁出那一步。別說是提水往女廁所走,別說這水是她用去洗澡的,就是提到宿舍去飲用,或者洗衣服,也沒有一個男人有那股勇氣。

    有天中午,她終於在煤渣路上滑倒了,仰面摔下去,摔得很不像樣,完全是四肢攤開。那時候,男人們都頭碰頭地擠在窗口上看她呢,每個人都"哦"了一聲,每個人的肌肉都動了一下,心都痛了一下,都有去把她扶起來的衝動,然而,在他們面前,都立著一道自卑的高牆。他們望著那個躺在地上的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她怎樣掙扎。很顯然,她想盡快爬起來,免得被人看見。這種極不雅觀甚至醜陋不堪的形象,她實在不希望有人看見。然而,她摔得太狠了,渾身都疼,加上水淋了她一身,衣服把身體緊緊裹住,掙扎老半天也沒能坐起來。窗口上的頭都縮回去了,不忍心繼續看下去。只有一個人沒把頭縮回去,就是他。同事們以調侃的口吻說:"鄭高,心痛了吧?心痛就去幫她一把呀!"

    誰也沒想到,這個臉頰狹長得毫無道理、身體精瘦的傢伙,果然跨出門,朝煤渣路走去了。

    所有的頭又都擂向了窗口。他們呼吸急促,緊張地看著那傢伙越靠越近。這時候,他們已經不注意還躺在地上的那個女人,只在暗中痛罵自己:朝那邊走去的,為什麼是他而不是我!論長相,那個瘦猴子誰也比不上!——每個人都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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