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10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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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三打電話來了。還是那種口氣:"忙啥呢?出來喝茶呀!"

    費遠鍾說:"嗨,我好不容易有半天休息時間,你又要給我剝奪?"

    話雖如此,其實他很想出去會會朋友。他已經很久沒跟許三見過面了。成天就在小圈子裡轉,人都快長出芽來,相當的萎頓。真正上班的時候,他沒感覺到疲憊,給那麼一點可憐的休息時間,疲憊就全都跳了出來,像它們是躲在幕布背後的群舞演員,只等時機一到,就衝出來把舞台佔滿。再說去了趟陸軍醫院,讓他的心情也很不好,正需要出去舒解一下。

    許三在那邊說:"我讓你出來喝茶,就是讓你休息的,不是讓你拖犁頭的。我畢竟還是教育導報的記者嘛,你就這點面子也不給?"

    不需要想,費遠鍾就猜得出許三現在的樣子。跟人說話的時候,許三總是將眼光爬上去,越過對方的頭頂。哪怕是打電話,他也想像對方就站在他的面前,把眼光高高地往上翹。自從費遠鍾在巴州城跟許三重逢,他就知道許三有這習慣了。那是好幾年前,那次費遠鍾在街上走,一個人迎面而來,朝著他怪異地笑。費遠鍾覺得這人是神經病,因為他根本就不認識,但人家認識他,見費遠鍾不理,還準備大踏步從他身邊跨過去,這人一拳就打在費遠鐘的屁股上,粗著嗓門說:"他媽的,裝什麼大?"費遠鍾怯了一下,往旁邊挪,打他屁股的人卻抱著肚子嘎嘎大笑,笑得好像整條街上都趕著鴨子,"你他媽的真認不出我了?我是許三啦!"許三?許三怎麼會是這個樣子?——西裝革履,戴著眼鏡,還搞了個背梳頭!不過,經他這一說,費遠鍾到底認出了他的輪廓:他的額頭很厲害地朝後傾斜。現在,他的眼光再不是瞅著地下,而是跟他的額頭一樣,很厲害地朝後傾斜了!他肚子大,個子矮,但他看費遠鐘的時候,目光卻爬著坡,越過費遠鐘的頭頂,這讓費遠鍾產生一種錯覺,以為後面還站著個人,他不是在跟他、而是在跟他後面的那個人說話。

    費遠鍾接電話的時候都會有這種錯覺。

    費遠鍾說你在哪裡?

    "巴河上,'四海通'茶船。你從一號橋過來,很容易就找到了。我還有個東西給你呢。"

    在一號橋北下了人力三輪車,走下橋頭堆滿果皮紙屑的斜坡,上了北濱河路,再抓住鐵欄杆走下三十餘步陡峭的石梯,就到河邊了。近岸的河水油膩膩的,飄浮著衛生紙和食品袋。幾公里長的河面上,擺滿了大船。當汽車、火車和飛機相繼開通,巴河就再不承擔航運任務,這些大船各佔據點,將河水分割,開茶館、酒吧、歌廳、按摩間、洗腳坊之類。船的外表都裝飾得很艷俗,裡面就大不一樣了,有的簡陋,很平民化,有的卻富麗堂皇,鋪著地毯,掛著壁毯,壁毯上繡著山水畫,還有幾首當地文人寫的打油詩,給人的感覺是進了高級酒樓。儘管所有船隻的外裝飾都差不多,但誰高檔誰低廉,還是一眼就能看出來的:那些消費低廉的船上,往往很喧鬧,即便是冬季,河風嗚嗚吹刮,船壁也封得不嚴;與此相反,消費昂貴的船上,都是靜悄悄的,靜得好像裡面沒有人,哪怕大熱天,到處也都嚴絲合縫。費遠鍾從沒到河上來消費過,也不清楚"四海通"具體在哪一段河面上,但他知道許三的脾氣,出來應酬,特別是由他坐東請客,許三都必然是派頭十足地擺譜,因此費遠鍾只管往那些封得嚴實的、安靜的船上瞅,果然很容易就找到了。

    柔軟的塑料舷梯,晃晃悠悠地從船尖上垂下來,上面站著一位迎賓的侍者,穿著旗袍,臉都凍青了,可她還筆挺地站著,兩隻手很優雅地扣在腹部。費遠鍾剛上船尖,侍者朝他深深地鞠了一躬,用巴州腔普通話說:"先生好。"隨後,她的整個身體都蕩漾著自甘卑微又熱情洋溢的笑意,走過來給費遠鍾撩門簾。門簾是厚實的紅絨布,剛裂開一條縫,醉熏熏的熱浪就波濤一樣襲捲過來。

    "哎呀你個鬼東西,現在才來?"

    船身盡頭靠南窗的位子上,一個聲音高叫著。那就是臉盆肥大的許三。

    其實,費遠鍾來得夠快的。

    費遠鍾剛坐下,許三就喊:"服務員,人都到了還不知道泡茶?就這麼個態度?"

    服務員忙不迭地應了,問泡什麼茶,許三高聲叫嚷:"當然是'巴山雀舌'呀!"

    "巴山雀舌"是本地名貴茶,行銷海外,其形狀真如雀舌一般,開水一沖,全都朝天而立,杯子裡似乎有雀鳥嘰嘰喳喳的哀鳴。

    茶很快泡上來。許三說:"遠鐘,我請你出來,不會讓你白白浪費時間的。"

    言畢,他拿出一份材料。是這一屆的高考大綱。

    費遠鍾如獲至寶,因為不僅有高考大綱,還有"名師詳解"。當時許三說有東西給他,他還以為是許三出去採訪,收的煙呀酒的呢(只要許三收了這些東西,總忘不了給費遠鍾送一些來),沒想到是這個。

    當然,這些東西他遲早會得到的——每年的高考大綱出來後,各級媒體都要反覆宣傳,也都要請名師詳解,請最常用的句子是:"請考生注意甄別,仔細閱讀,以免貽誤終身。"委婉一點的說法是:"以免造成終身的遺憾。"——但越早得到越好。

    "好傢伙吧?"許三昂著臉說。

    "好傢伙好傢伙!"

    費遠鍾很快把語文科部分看完了,往上衣口袋裡揣。

    "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可不要提早洩漏啊,"許三說,"這是我們總編剛從省上拿回來的,'名師詳解'也是總編拿到大綱後在省上現找專家寫的,我都給你複印了一份。我估計現在市教委都沒得到;即使有大綱,也沒有專家解讀。我們想利用這個東西多賣幾份報紙,也賺幾個零花錢,你知道我們報紙是週報,下週三才出的。"

    費遠鍾說知道了知道了,你別以為給我了個破玩意兒,就可以對我下命令了。

    許三哈哈大笑,笑得整個身上的肉都蹦跳個不停,"好心遇到驢肝肺!既然是破玩意兒,你就還給我呀!"

    費遠鍾也笑,之後說:"你放心,我不會洩漏的。"

    拿到這份材料,茶都沒喝兩口,費遠鍾就想走。他想回家去好好研究一下。但許三不讓他走,許三說早知如此,我就分手的時候再給你,或者乾脆不給你算了!費遠鍾也覺得太過分了,只好定心地坐下來,陪許三說話。許三像是要把前些年的沉默補償回來,現在特別喜歡說話,甚至有些油嘴滑舌。費遠鍾聽許三天上地下地說了不到二十分鐘,發現自己根本就坐不住,他剛才只是把材料粗略地看了一下,他希望盡快掌握其中的精髓。許三見費遠鍾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感歎地說:"遠鍾啊,你們這些當教師的,說崇高吧,你們也只不過是在干一種職業;說不崇高吧,兩邊的濱河路都擠滿了搓麻將的人、閒蕩的人,滿河上都是享清閒的人,你們還要考慮工作上的事,真是可憐不過話說回來,我還是很佩服你們的。想滾,你就趕快滾,我另外找朋友喝茶聊天!"

    許三這樣說話,是相當少見的。他最喜歡做的事情,就是嘲笑,不管是什麼,只要是太認真的事情,他都會嘲笑,你往往花十分鐘講出一個道理,他只要兩句話就給你消解掉了。

    費遠鍾站起身,嘿嘿嘿笑,說:"那我真走了?"

    話音未落,他已經動開了步子。

    回到家,費遠鍾一頭扎進了書房。

    楚梅把晚飯做好,站在書房外叫了好幾聲,才把他從沉思中叫醒。那時候,費遠鍾已經把大綱研究透徹了,還把語文科"名師詳解"的主要部分錄進了電腦裡。

    晚飯後去上班時,費遠鍾把那份材料塞進了口袋。

    他不可能在辦公室看它,為什麼要帶上,他暫時並不清楚。

    今天晚上他只有一節輔導課,從輔導課上下來,坐在辦公桌前,費遠鍾感覺到一絲隱隱的激動,越接近放晚學,激動得越厲害,心有些發癢,連骨頭也有些發癢。

    他終於站起身,下二樓去了。

    其他領導晚上九點半就下班了,冉校長和張成林隨高三走,要十點鐘。這時候,校長室和教務處的門都開著(跟教師一樣,他們熱天冬天都不開空調,熱成什麼程度,冷成什麼程度,任隨天意),但費遠鍾沒去找冉校長,而是進了張成林的門。他朦朦朧朧地意識到,他現在對冉校長有一絲畏懼,冉校長長著一對藍眼睛,他祖祖輩輩都是漢人,眼睛卻是藍色的,以前費遠鍾覺得冉校長的藍眼睛因為與眾不同而特別受看,現在他不這麼認為了,現在他覺得那雙藍眼睛有些冷,有時候還冷得冰涼。但比較而言,費遠鍾更加畏懼張成林,也說不清為什麼,反正就是這麼回事;這讓他感到窩囊。窩囊歸窩囊,他不得不承認。

    遇到可以表功的好事,費遠鍾自然會去找讓自己更加畏懼的人。

    他今天晚上就是要去表功的。

    職員小趙已經提前下班,這是張成林的特許,小趙至今未婚,沒住在學校,而是住在父母家,怕回去晚了,路上遭遇個三長兩短。費遠鍾進去的時候,張成林剛把收新上來的學生成績表鎖進抽屜;他顯然看得很用功,眼皮有些耷拉,眼珠發紅。他正想休息一下,費遠鍾就進去了,因而他顯得特別高興,他說老費,你坐,你坐。

    費遠鍾卻沒有坐,去把辦公室門關了,走到張成林身邊,神秘地說:"張主任,我給你看一樣東西!"他說話的腔調都變了。

    接著,他把高考大綱和"名師詳解"都掏了出來。他本來只想給高考大綱,不給"名師詳解",走在下二樓的路上,甚至在進教務處之前,他都一直在猶豫,然而,只給一個高考大綱,是說不上有多大價值的,市教委很快就會得到,市教委得到了,會在第一時間傳達到各個學校去;這份材料的真正價值就是專家解讀,因為不是巴州的專家,而是省裡的專家。把有價值的部分雪藏起來,沒有多大價值的部分給張成林,張成林就不會看重,那麼他辛辛苦苦地跑到二樓來,究竟有什麼意義呢?他也曾想過,只給其他科目的,語文科不給,就說語文科的"名師詳解"部分本來就沒得到,可這會讓事情變得更加糟糕;別說張成林那麼聰明,任誰什麼人,也會一眼就看出他的私心。

    把全部都交出來,是他去關張成林辦公室門的時候,才最後下定的決心。

    正如他所料,張成林看到材料,眼珠更紅了,"老費",他悄然地、幾乎只用氣聲問,"哪裡搞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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