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9章  (1)
    19

    錦華中學沒有大禮堂,學生集會,都是在操場上,全校學生參加用大操場,部分學生參加用小操場。大操場在教學樓背面,小操場則在學生宿舍正面;大操場主要用於做廣播體操、打籃球、羽毛球之類,小操場開局部會議的時候多,比如初中部或高中部要開除某個學生了,搞什麼文藝晚會了,地方法院覺得對某些犯人的宣判可能對部分學生具有教育意義,因而將法庭搬到錦華中學來了,都是拉到小操場上去,因此小操場修了舞台。這天上午第四節課,高三學生端著凳子,去小操場上集合,聽梁波父親的報告。除學生和班主任,所有高三教師也都要去聽。學生們坐著,老師們站著。大家都坐好了,也站好了,舞台上的音響設備也都準備好了,梁波的父親還沒有來。

    這倒不是他故意拖,而是去接他的車被堵住了。梁波考上大學已接近三年半,他父親來做了三次報告,每次都是學校用車去接他。其實他住得不遠,從學校南門出去,認真走,要不了半點鐘就到了,但他是錦華中學尖子生的父親,他兒子而今是名牌大學且獲得國家發明專利的優秀生,當然不能簡慢。用車去接的規矩,是從陳校長就興起的。陳校長跟冉校長不同,陳校長是個有架子的人,許多時候,陳校長把架子端得高過了頭頂,可他知道分寸,在尖子生和他們的家長面前,都相當的謙和。

    請梁波的父親之前,學校沒想到請家長來作報告這一招,因此究竟請誰來,很費了一些思量,要說優秀,六年前考出去的那個女生是很不錯的,她只在成都某大學讀了兩年書,就被保送到德國留學去了,而今還在德國,搞氣象物理學研究,據說取得了相當大的成就,寄回的那些照片,她戴著眼鏡,跟那些白髮蒼蒼鼎鼎大名的外國科學家站在一起。但畢竟說來,那女生在錦華中學的時候,算不上頂級尖子生,她考的那所大學,也非常普通,至於她後來造化得那麼厲害了,那是後來的事。另一個重要問題是,那女生的父母都不善言談。比較來比較去,覺得梁波的父親口才最好,他以往來校看兒子,總是嘰嘰呱呱地說個不停;再說梁波是名牌大學的優秀生,請他父親來作報告,是最合適不過的了。陳校長打電話去時,梁波的父親答應了。陳校長說:"到時候,我們用車來接你。"梁波的父親說用不著吧,就這點路,但陳校長堅持要去接。接了一次,就有二次,現在,再不用車去接,梁波的父親就懶得來了。

    每次去接他,陳校長都是親自跟車去的,冉校長當然也不能例外。第四節上課鈴響了差不多十分鐘,黑色本田才由東大門進來開到小操場上。從車裡出來後,冉校長把梁波的父親往舞台上引,也就是做個引的動作,身位比梁波的父親還稍稍落後一點,看上去梁波的父親才是校長。

    那人穿得很樸素,上身就套一件普普通通的羽絨服。作為某大型企業的總工程師,他並不缺錢花,只是從不在衣著上費功夫。按他自己的說法,他用不著在衣著上費功夫,他說人們喜歡講"馬靠鞍裝,人靠衣裝",這是屁話!只有那些沒心沒腦的空皮囊才靠衣裝,有真本事的人,穿什麼都無所謂,穿什麼都是錦緞!他本人曾經是某理工大學的高材生,又有那麼好個兒子,難道還在乎披在身上的那張皮?以前來學校看兒子,如果是熱天,他背心外面套著襯衫,說話說得出汗了,就把襯衫脫掉,只穿背心,那件背心爛得不成樣子,看上去他身上像長滿了眼睛。

    他在正中位置落座後,冉校長等一干領導才次第分佈在兩邊。

    他說:"我梁波當年"

    這是他的口頭禪。

    接下來,他就開始回顧梁波的成長歷程,把主要內容,放在梁波讀高一的時候。高一下學期,梁波不小心摔斷了腿,有長達三個月沒上學。他說:"那三個月,我就在家裡辦公,陪著我梁波。他只在醫院住了兩周就回了家,每天吃過早飯,我扶他出去活動一會兒,就回去補習功課,每天補習十個鐘頭以上。他母親幫他補英語,我給他補物理,高一的課程用不著補,高二高三的我只簡單地描述一下,他就能懂,因此我跳過了高中課程,把大學才接觸的知識教給他,在不到三個的時間裡,他就完全掌握了大學一年級的熱物理學基礎理論!"

    冉校長帶頭鼓掌。下面的掌聲雖然很熱烈,由於在壩子裡,風又在往後面吹,掌聲一出來就被刮跑了,聽上去像是遠處的人在鼓掌。

    天冷得很。太陽並不是沒有,卻像鴿子那樣白,只是一個銀盤,沒有光焰。

    自始至終,梁波的父親都沒說過一句感謝老師的話。第一次來作報告的時候,他說過感謝話,第二次也說過,只不過更少,寥寥幾句,輕描淡寫,第三次再不說感謝話,但提到了錦華中學,這次,乾脆連錦華中學幾個字也沒提。

    報告過後,冉校長等人陪他吃中午飯。食堂共有三層,下面兩層供學生和老師們用,第三層分成了幾個大包間,用於招待貴賓。席桌上,梁波的父親自然還是主角。他嗓音渾厚,聲音在四壁間撞來撞去,把碗碟都碰得叮噹作響。

    過後,冉校長特意上高三年級組,問大家聽報告的感想。

    莫凡宗說:"幸好不是全國人民都像梁波那麼聰明、像他父母親那麼能幹,否則我們這些當教師的就全都失業了。"

    莫凡宗一句話說到了冉校長的心坎上。從聽報告到陪吃的整個過程中,冉校長都有一種感覺:梁波出息了,沒有學校和老師的功勞,只有他父母和他本人的功勞。

    但冉校長畢竟是校長,他不能像莫凡宗那樣想怎麼說就怎麼說。他咧開嘴笑了笑,認真而嚴肅地糾正莫凡宗:"問題不能這麼看。聽報告各有各的聽法。你們應該給學生傳達的,是梁波的那種精神,他當時腿摔斷了,還堅持學習,而且每天學習那麼長時間。你們要給學生講的就是這個。"

    莫凡宗沒再說什麼。其實他也就是發發牢騷而已,內心裡承認冉校長的話其實是對的。幾年前,莫凡宗是理科班語文教師,梁波讀高一高二的時候,都是他當班主任。梁波讀書的確很用功,晚上回寢室睡覺,滅燈之後,他還籠在被蓋裡,打上手電筒看書。

    問了莫凡宗,冉校長接著問周世強。周世強可以說是最反感那個報告的人之一,因為他是物理教師,當時他站在自己班級後面,梁波的父親說他兒子在不到三個月的時間裡,既掌握了高二高三的物理知識,還掌握了大一的熱物理學基礎理論,周世強心裡就特別的不是滋味,他想既然你和你兒子都那麼有本事,梁波大學也用不著上,梁波不上大學,現在可能都是中科院院士了!但冉校長問周世強的時候,他卻完全附合了冉校長的意見。自從扣了他五十塊錢,還聽朱敬陽說了那些話,周世強在辦公室比以前更加沉默,隨時都顯出一種很憂愁的樣子。他早就想在領導面前表白一下自己的態度,專門去找領導說吧,又怕小題大做,適得其反。現在是個機會。能夠跟領導的想法一致,這就是一種很好的態度。冉校長邊聽邊點頭,讓周世強心裡輕鬆了許多。

    問了兩個人,冉校長就不想再問了。多數老師在教室裡上課,他沒時間等。再說老師們會怎樣回答他,他是猜得出來的。他已經下定決心,明年不能請梁波的父親來作報告了,老師們有意見不說,在學生中也會造成消極情緒。學生們會想:我之所以不能像梁波那麼優秀,是因為沒有梁波那樣優秀的父母,梁波的母親可以補英語,父親可以補物理,而自己的父母什麼都不懂!現在進入高三的孩子,父母都是大學畢業的並不多,即便都是大學畢業,只要不從事那一行,工作幾年也就忘記了。何況南城是個新興城區,像胡昌傑等許許多多學生,出生的前幾年父母都還是農民。

    20

    冉校長的擔心並不是多餘的,的確有不少學生就這樣想。

    費遠鍾已預感到這一點,他先在班上講了,然後找尖子生個別談話,意思是梁波的父母文化再高,如果他自己不努力,能夠成為尖子生、能夠搞出一個發明來嗎?讀高中的時候,梁波差不多就和這些天的鄭勝一樣,課上課下都不說一句話的。

    在全班講的時候,費遠鍾說得慷慨激昂,跟尖子生談話就說得懇切些。都到這時節了,尖子生不能有絲毫閃失,尖子生關涉的既是學校的利益,也是費遠鍾自己的利益,他要依靠尖子生來爭取或者說維護自己的榮譽。以前,錢麗身上的那股子"忙"勁讓他很不以為然,現在他不這麼看了,現在他覺得那是對自己的威脅,萬一分班考試的時候,錢麗班上超過了他,錢麗就會帶火箭班,那麼人家也就會說,以前火箭班的班主任是欽定的,費遠鍾撿了一回便宜,而今憑硬本事,他就沒便宜可撿了。真如此,費遠鍾就沒法見人。人都沒法見,還怎麼敢提出給老婆換工作!

    費遠鍾感覺到,不僅錢麗比以前更忙,莫凡宗也在暗中使勁兒,他雖然沒像錢麗那樣午飯後和晚飯後都提前半點鐘上課,但他在辦公室發表議論的時間比以前少多了,有時候朱敬陽挑起一個話題,他也不接腔,像聽也沒聽見,不是備課,就是批改作業和試卷。莫凡宗個子相當矮(只比李子江高出三十來公分),腿尤其短,由於他在椅子上擱了個很厚的坐墊,腿便懸蕩著,手放在桌面上的時候,肩膀高高地聳起來,看上去他正被人拎著脖子。

    費遠鍾找別的人談話,學生都能做出心領神會的樣子,不停地點頭,而鄭勝卻沒有任何表示。和往常一樣,他的脖子是勾著的,勾得很深,即使眼睛裡有什麼反應,費遠鍾也看不見。他的兩條長手臂向下拖著,擋在身體前面,像是要抵禦什麼東西。費遠鍾看著那雙手,那雙手不僅手臂長,手指也長,指節細瘦,嶙嶙峋峋的,指窩處長了凍瘡,這兩天天氣出奇的暖和,凍瘡發癢,被他挖爛了,佈滿凝結的血粒。

    由那雙手,費遠鍾想到了他的兒子費小含。他的心尖銳地疼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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