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尖掐尖 第6章  (3)
    上車後,小含徹底放鬆了。這時候的小含是一個快滿十歲的男孩;不止是男孩,他還是一個英雄,因為他完成了一樁大事:在那麼多人面前表演音樂。這件事他未經歷過,他的父輩和祖輩全都未經歷過。他有理由高興一下。他跟坐在副駕上的孩子在同一所學校讀書,在同一個老師手下學琴,但彼此並不相識,不過孩子沒那麼多心思,很快就搭上腔了。兩人就學校的公共話題沒說上幾句,女人就跟兒子接上了話頭。全都是很私密的話,外人能揣摩,卻無法穿越。母子倆用自己的話題把小含推出很遠,小含孤單了,只能跟爸爸說話。他還太小,看不懂他的爸爸。他爸爸上車後,找話跟女人搭腔,女人悉數回答,但所有的回答都手起刀落,不給人留下把話接下去的任何機會。這麼說了幾句,費遠鍾覺得禮數已盡到,於是不再多嘴。車內的香氣橫衝直撞,費遠鍾被熏得疲憊不堪,兒子跟他說話,他只是笑一笑,小含不滿足,說:"爸爸,我讓你猜個謎語。"

    他畢竟太小了,不懂得做什麼事情都得有個環境,現在他們是坐在別人的車裡,這是他們必須謙卑的環境,不適合做遊戲。費遠鍾說不,我不想猜。小含碰了釘子,很是無趣,就把車窗按下來,看外面的風景。那時候天氣不冷不熱,但人家車內是開了空調的,怎麼能搖下車窗呢?費遠鍾捅了一下兒子的腰,小含回過頭,費遠鍾給他使眼色,讓他把車窗關上,小含說:"我看太陽。"灰色天幕的深處,的確有一輪西斜的、沒有光焰的太陽。小含說了那句話,就將下巴擱在玻璃上,專心致志盯住太陽看。費遠鍾又捅了兒子一下,捅得比剛才重。兒子卻沒回頭。費遠鍾把臉湊過去,說:"叫你把窗子關上,為什麼不聽?"話說得很小聲,但前排的女人應該是聽到了。費遠鍾就是希望女人聽到。他可不能讓女人覺得自己的兒子沒教養。女人沒作任何表態,但小含也沒表態。

    費遠鍾惱怒了,一把將兒子扯過來,手指在車門上一點,玻璃滋的一聲,緩緩地升了上去。

    小含說:"爸爸,我又做了什麼錯事嘛。"他的眼神怨恨而憂鬱。

    被爸爸一把扯過來的時候,小含正在把自己今天的成功講給太陽聽

    後面的車窗剛升上去,女人的兒子卻把前排的窗玻璃打開了。他是故意做給小含看的。費遠鍾將小含扯過來的動作,非常大,小含的頭碰在費遠鍾肩胛骨上,發出砰的一聲響,女人和她兒子都回過頭,清清楚楚地看了到了這一幕。

    對兒子的作法,女人什麼也沒說。

    那小傢伙得意極了,不僅打開車窗,還翻來倒去,一會兒調節空調的溫度,一會兒拿出母親坤包裡的玩意兒,在前台叮叮噹噹地弄出響聲。

    女人照樣什麼也沒說。後排也沒有聲音。

    緊接著,那男孩又放上了一碟CD。美國那部著名的卡通片《貓和老鼠》,用帶成都口音的四川話配的音。男孩笑得咯咯咯的,還誇張地把身體前仰後合。費遠鍾沒有笑。他聽過那盤碟。一度時期,巴州的各大商場和書店裡都放。費遠鍾厭惡透了,那麼好的一部片子,就被幾個四川人把最燦爛的想像力給糟蹋了。小含也沒笑。而他是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他應該笑。但他沒笑。他把兩隻手握在一起,放在窩進去的肚子上,苦著臉,皺著眉頭。他臉上啥都跟母親長,就是眼睛不隨母親。楚梅的眼睛很大,雙眼皮,眸子黑白分明,小含的眼睛和爸爸是一個路數,跟多數南方男人是一個路數,泡泡眼,厚眼皮,他把眉頭皺起來的樣子,活像一隻找不到食物的青蛙。

    費遠鍾伸過手臂,輕輕地放在兒子的肩膀上,但小含並沒改變他的表情。費遠鍾把手緊了一下,小含的身體硬硬的。他想跟兒子說幾句話,說什麼話都行,但開口之前,他發現這是在別人的車裡,在別人的車裡也就等於是在別人的家裡,於是又不好說啥了。

    "我為什麼對兒子那麼粗暴呢?"他想。他把頭都想痛了。老實說,小含表演得並不好,他拉的是《吐魯番的葡萄熟了》,琴聲裡沒有多少欣喜,更沒有陽光的亮度,沒有土地和葡萄的甘甜;他一直垂著頭,從頭至尾沒看過一眼觀眾,瘦瘦的上半身就像搭在琴身上的一塊毛巾。是的,他表演得並不成功,但琴聲是完整的,第一個音到最後一個音,很自然地往前淌。那麼小的孩子,做到這樣已經不容易了,他應該高興,應該受到讚許。坐在副駕上的那個孩子,拉的是《小放牛》,難度小多了,短短的一首曲子,卻中斷了若干次。他也沒看過觀眾,是因為他既要看譜子,又要找和弦;兒子是因為膽小才把頭低著的,譜子和琴鍵都裝在他的心裡,都跟他骨肉相連,無論學什麼曲子,只要拉過幾遍,兒子就能把譜子記住,找準了第一個鍵,別的鍵就全都活起來。雖然兒子拉得並不算好,但他的確是在表演,而坐在副駕上的那個男孩,不是彈琴,而是摸琴!

    這個摸琴的孩子,這個把一首優美的曲目折磨得吱呀亂叫的孩子,卻那麼快樂,笑得咯咯咯的。

    因為他坐在母親的車裡,他有快樂的條件和環境——

    可是,現在兒子是坐在自己的家里拉琴,他有快樂的條件和環境嗎?

    13

    野蜂傾巢而出。那群野蜂是兒子培育的。兒子用那個笨重的黑傢伙,養活了那群野蜂,無論怎麼說,這都是一個奇跡。手風琴有三十多斤重,兒子左腿放琴的那個地方,血液長年累月地流不過去,那塊皮皺起來,死掉了——兒子那麼累,他費遠鍾卻在睡覺!他躺在暖烘烘的被窩裡,兒子卻脫掉外衣,孤單單地坐在冰窖似的屋子里拉琴。

    "我這個當爸爸的,"費遠鍾出聲地說,"我哪像個當爸爸的!"

    他雙腿一縮,再一蹬,將被子完全掀開了。

    穿上衣服後,他正準備去陪陪兒子,卻聽到小含已經沒練《野蜂飛舞》,而是在拉《黑眼睛》。這是早就還了課的曲目。他拉得心手相合,顯然進入了狀態,可費遠鍾在被窩裡對兒子的那份痛惜,已從心裡跑掉了:已經是還過課的曲目,你拉什麼?你這不是成心讓那群野蜂再咬父母一口?

    當他再次推開了兒子的房門,小含驚懼地回過頭。

    費遠鍾沒有打他,也沒罵他,而是搭一張方凳坐到他面前去,說:"小含,你為什麼不願意進步呢?你總是喜歡回頭去拉那些自己熟悉的曲子,你以為這是什麼?這是懶惰!"

    即便說到"懶惰"這個詞,費遠鍾也沒像往天那樣大吼大叫,更沒有緊著手臂隨時準備賞小含的耳光。這讓小含心裡輕鬆起來,他說:"爸爸,我想享受一下。"

    費遠鍾本是希望心平氣和地跟兒子談談的,但兒子的話攪了局。

    "享受?你有什麼資格享受?屁本事沒有,就知道享受!"

    小含知道自己又錯了。錯誤永遠是他。

    他垂了一下眼簾,噘著嘴說:"爸爸,你別說了,我拉就是了。"

    "看你這個態度,就知道是個不成器的傢伙!花那麼多錢讓你讀書,讓你學琴,你以為是對我好?你現在十一歲,爸爸就四十多了,等你讀完書能掙錢,爸爸就老啦,能享你什麼福?——全是為你自己,你卻體會不到大人的苦心!"

    父子倆每次談話的結果,都是讓小含明白自己罪孽深重。他不說話了。

    但費遠鍾還有話:"小含,我知道你們班上那些同學,誰的父母當官了,發財了,誰穿的高檔、用的名牌,都在比。我沒說錯吧?我告訴你,這是無能的表現。一個人最該比的,是心靈、知識和智慧,你要把我的話記清楚,記在心上。你現在比別人多用一分力,將來就比別人強十分,甚至不止。物質的東西,任何人拿錢就可以買到,心靈的東西就不一樣了,那需要日積月累的培育,半點假水也摻不得。再說你是個兒子。人家說,窮養兒子富養女,因為兒子將來要擔負很多的責任,社會的,家庭的,到處都是責任擺在那裡,從小不經過磨練,需要你負責的時候,你往責任面前一站就垮了。我的話你明白嗎?"

    小含沒言聲。連頭也沒點一下。

    空洞。徹頭徹尾的空洞。就像閃電,看上去炫人眼目,把天空都撕裂了,其實荒涼得很。

    空洞的感覺把費遠鍾自己激怒了,他懊惱地站起身,語氣強硬地說:"下次爸爸陪你去學琴!"

    小含每週星期天下午去胡老師那裡,今天本來就該去的,但胡珂正忙著創辦一所少兒藝術學校,抽不開身。聽了爸爸的話,小含沮喪透了,儘管離下周星期天還遠著,小含卻覺得是馬上的事情,心裡沉甸甸的。以往,多數時候是小含自己去,媽媽不當班就是媽媽陪他去,但爸爸也陪過幾次,爸爸每次坐在那裡,顯得比老師還急,甚至當著老師的面臭罵他,讓他丟盡了顏面。他讀書的學校,每週星期三允許家長進班裡聽課,叫"開放課",爸爸曾經抽空去聽過一堂語文課,恰恰那語文老師又跟費遠鍾認識,向學生提問的時候,第一個就抽小含起來回答,那個問題很簡單的,但小含竟回答不起,他臉一側,就看到了爸爸的臉色,爸爸緊張得像是他自己被點了名,結果把小含弄得越發緊張。當老師見他木樁似的站了半分鐘,只好叫他坐下的時候,他又看了一眼爸爸。那時候,爸爸的臉黑得把從窗口照進來的太陽光都遮住了。

    他實在不願意爸爸陪他,就說:"爸爸,還是我自己去吧。"

    "又好偷懶啊?"

    "我不偷懶,我認真學。"

    費遠鍾想了想,繃著臉說:"好,爸爸相信你,過後我問問老師,一旦知道你沒認真,以後每次都由爸爸陪你去,記住了嗎?"

    小含說記住了爸爸。

    因為爸爸不去,小含像得到特赦,來了勁頭,腰板挺直,兩腿劈開,繼續練他的《野蜂飛舞》。

    這一次,小含不僅聽到了琴響的聲音,還看到了琴聲的顏色。它是米黃色的。小含的心跟隨大團大團的米黃色,飛出窗外,飛到曠野和春天裡去了。

    費遠鍾不過是嚇唬兒子的,他哪裡有時間去呀。再說他也不想去。陪兒子一個小時,他會感到特別的累。他總是對兒子不滿意,就是這一點讓他累。有時候,他分明覺得兒子某個地方拉得不好,胡老師卻表揚他,說技巧上進步了,情感處理也到位得多了,真實情況是這樣嗎?他總是疑心。

    但這時候,他把兒子叫到了客廳,關了其他各道房門,又關了窗戶,再從電視櫃裡取出空調遙控器,朝著牆上那個長方形的鐵盒子摁了一下。

    空調滋的一聲,像是很詫異自己居然又被啟動了。

    小含也很詫異,他望了一眼空調,又望了一眼爸爸,音樂便在他的指尖上輕盈地跳躍。

    空調的熱氣還沒吐出來,但他心裡已經熱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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