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孫 第40章 劃割草原 (13)
    在這個年齡生產,就連最健康的烏孫女人也做不到,解憂自己更加吃驚,甚至有些難為情,她記得與泥靡之間僅有過的幾次行房,她多是忍著下身的疼痛勉強應付過去,怎麼會再有一個孩子呢。泥靡為此洋洋得意,能夠令一個六旬已過的老婦懷孕,而且生下一個男孩,確實夠他說上幾車大話的。一些篤信天神的烏孫貴人為此也在私下裡議論紛紛:是天神又讓她的肚子復活了,你們瞧瞧,那孩子的額頭上還長著一塊紅色的胎記,見過這塊胎記的人都認為它是太陽的影子。咱們烏孫國,除了獵驕昆莫被蒼狼餵養過的奇跡,恐怕就是這一件了;都小心待她吧,她是天神眷顧的女人。

    【12】摧折

    嫽兒,春天來了,陪我出去走走吧,赤谷城太悶了,我的胸口像壓了一塊濕漉漉的毛氈,我需要去聞聞山裡的新鮮空氣。

    馮嫽與解憂坐上一輛羽蓋飄拂的兩輪安車,由幾個中原護衛陪著,來到赤谷城以北的一片山谷裡。向陽的山坡整個兒被陽光包融,嫩綠的牧草剛剛拱出地面,微風蕩過,空氣裡滿是鬆軟的泥土味。山谷中央有一條又淺又細的小徑,解憂和馮嫽下了車,手握著手,一邊走,一邊慢悠悠地說話。

    我們都老了,嫽兒,你摸摸,我們倆的手都剩了一張干皮,握在一起竟然連汗都不出。呵呵,要是你現在再給我擦眼淚,我會嫌你手上的干皮把我的臉給擦疼了。

    誰說不是呢,公主,小時候您總說我的手好似雪花,握在手裡像是會化掉。對了,您的胸口怎麼總覺著悶呢?我已經聽您說過好幾回了。

    唉,那泥靡是越來越胡鬧了,你還記得幾年前阿巴克部落與素宛部落因為河流改道而引起部落衝突嗎?後來,大吏塔瑪悄悄地告訴我,就是因為他的一句話,兩個部落死了大約上千人。眼下,這種爭端愈演愈烈,翁歸靡的匈奴兒子烏就屠從阿巴克部落分裂出去,自己帶了一支人馬,看樣子是一心想要稱王;見此情形,泥靡趕快把他匈奴血統的兒子細沈瘦搬出來,為了讓素宛部落的頭領們支持他的細沈瘦,他把一大塊阿巴克部落的牧場劃給了素宛部落,說是補償幾年前的損失。昨天晚上,你知道麼,他喝醉了酒,竟然跑到我的寢帳,要我連夜給西域都護鄭吉寫信,並以我的名義請鄭大人冊立細沈瘦為太子。我當然一口回絕了他,誰料他腦羞成怒,我看吶,如果不是我的護衛擋著,他真的要動手打我了。

    右大將不只一次對我說過,泥靡雖然恣意妄為,動輒打罵和懲罰侍從,卻在政務上完全由素宛部落的別爾特翕侯擺佈。他還說,每次貴族議事會上,只要別爾特翕侯在,其他人幾乎就成了一件沒有思想的擺設,而泥靡總是一付從不改變的姿態,他用手臂支著膝蓋,手指頭捻著嘴角的鬍鬚,空洞的眼神在帳頂的龍骨上飄來飄去,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只等別爾特說出什麼,他張口附合就是。公主,我記得武帝在位期間也是因為諸王分治而傷透了腦筋,後來還是主父偃想出了一個"推恩"的好辦法,把諸王的土地一分再封,從此勢力大減,再也沒法跟漢廷對抗了。

    可是,烏孫現在四分五裂,泥靡也完全倒向了另一方,即使這是個好辦法,也無法推行。

    公主,讓我說,咱們得趕快派人去一趟西域都護府了,依照這種情形,說不好烏孫王廷什麼時間就會發生內亂。不如我去吧,我仔細地給鄭大人講講烏孫的情勢。

    這樣也好。嫽兒,從前我們在烏孫,防的是外寇匈奴,現在我們在烏孫,擔心的卻是家賊,他們似乎都不願意被人管理,卻又絞盡腦汁想去操縱旁人。人世裡的爭鬥,什麼時間能結束呢?

    這個不復有答案的追問使得解憂陷入長久的沉思,她沿著小徑遲疑地走著,不覺中,腳步停在一處平緩的下坡路口。解憂低頭注視著腳下一片平坦而溫暖的草甸,依然是那條又淺又細的小徑穿過了整個草甸,微微扭曲,但十分固執。剎那間,解憂突然堅定地想到了什麼:假如有條毒蛇擋在了路上,我為何不去把它殺死,而要讓它在這裡禍害更多人?這念頭閃出她的腦際,令她身心陡然一抖。馮嫽站在一旁,以為解憂被風吹著冷,但轉而又否定了這個猜測,因為此時此刻,山谷裡沒有一絲風,陽光甚至使她的臉頰感到灼熱。馮嫽不禁奇怪地望了一眼解憂。

    兩日後,馮嫽便帶著人馬往輪台國的西域都護府去,到了龜茲,龜茲王絳賓與王后弟史,也即解憂長女盛情款待了馮嫽,並為馮嫽的到來舉辦了一場盛況空前的歌舞演出,不料歌舞晚會上馮嫽受了些風寒,便在龜茲王宮內耽擱了一段時日。

    就在馮嫽離開的同時,漢廷使節魏和意,及副使任昌抵達了赤谷城。

    二人都是初次出使烏孫,從遠處的一個山崗上望見赤谷城的時候,也如當年的中郎將張騫一樣,為它有如太陽及其光芒一般的同心圓結構而震驚。而今,經過多年的營造,赤谷城又多了上百頂氈帳,它們分佈在赤谷城的四角,也是按照同心圓的結構排列,只不過規模要小得多。烏孫王室的子嗣愈來愈多,有的被分封了領地,住在自己的牧場上,有的因為身份特殊,便留在了赤谷城,那些多出來的氈帳,大多是他們的宮室。

    魏和意與任昌勒住韁繩站在山崗上的一刻,同時為赤谷城的恢弘與奇特屏住了呼吸,但沒有多久,當被引領著進入赤谷城,他們剎時察覺到了赤谷城的沉寂。一路上,他們所經過的西域城廓,不管大小,都有一條貫穿城池的街道,街道兩旁,有時喧鬧熙攘,有時也會人影稀疏,但不乏見到面目污垢的乞丐,漫不經心的居民,以及穿金戴銀的商人,他們走在上面,就如同聞到了人間的煙火,看見了人世的悲喜。而眼下置身其中的赤谷城,除了一些背著木桶、陶罐的奴僕,以及巡邏放哨的護衛,幾乎見不到平常人家的生活。

    看得出,這是一座與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完全隔離開來的王城。為此,魏和意與任昌只是稍稍覺著遺憾,卻不曾想到,既然是王城,就一定隱伏著看不見、數不清,完全為華貴所遮蔽的危險。

    魏和意一行人馬很快被安排在了細君公主當年搭建的漢地風格的宮室裡,洗漱一番後,隨即有家丞通報魏和意,烏孫王泥靡將在翌日早飯後會見他們。

    第二天,清晨的霞彩幾乎浸紅了前堂屋頂的簷檁,魏和意所在的這間館舍恰好可以望見前堂的小半個懸山頂,越過屋頂,他就看到了東邊璀璨的天空,霞光破雲而出,堆積在附近的雲層因為厚薄不一,因而變幻出了許多綺麗的色彩,最神奇的一塊當屬東南角的那片玄青色的濃雲,它像一隻張開羽翼的玉帶海雕,緩緩滑向火紅的太陽。這種奇異而壯觀的雲象魏和意還未見過,因此怔在窗欞後,出神地望了一陣兒。

    直到任昌前來提醒他晉見的時間已到,才恍若隔世般地醒過神來,趕快取出漢帝的諭書,以及送給烏孫王的禮品清單。或許,唯有自然界的神靈能夠提前預知人的未來,並以異象的方式把信息傳遞給人間,但是,魯鈍的人類並不能參悟其間的機秘。

    解憂府內的主簿領著魏和意往大殿而去,相比而言,東方的天空已經沒有半個時辰前那樣靡麗多彩了,那片狀似猛禽的黑雲似乎招集來了更多同類,它們緊緊擁在一起,試圖追趕太陽。

    經地大殿後側的一個木質結構的平台時,魏和意注意到平台一側有不少驃壯的烏孫武士走來走去,有的舉重,有的壓腿,有的耍刀子。魏和意在長安時見過從安息國來的幻人,他們蹙眉峭鼻,亂髮拳須,長得很像烏孫人,在長安城的東市,適逢節慶歡樂的日子,他們會來到集市,表演他們施鞭吐火的幻術,一些疑神疑鬼的長安市民看後都認為他們是會卜算的巫士。另有一些西域來的角抵士,他們膀大腰圓,常常出現在王宮內的大型宴樂場合上,權貴們觀看他們表演的角抵戲時,多半都不敢大聲喘息,因為他們勇猛剛烈的手腳,總會讓他們感到有些心驚膽顫。但是眼前這些走來走去的武士,顯然不像那些穿著華麗的幻人和角抵士,完全是一付討好觀眾的神情,他們衣衫簡陋,面色沉峻而疲憊,像是完全為厄運所挾制。

    在烏孫王的殿帳內,魏和意按照一位使節的禮儀晉謁了泥靡與解憂。帳內氣氛十分沉悶,魏和意代表漢主向他敬祝福體安康時,烏孫王泥靡顯得既冷漠又心不在焉。而解憂的臉色也不好看,她輕輕地向魏和意點了點頭,再也沒有多說什麼。

    從烏孫王的殿帳回來後,魏和意既感到不解,也有些不高興,身為一位可以調集西域軍隊的衛司馬,他至少是位六品大員、四品將軍,烏孫王對他如此輕慢也就算了,而解憂公主一臉淡然,卻像是有意要疏遠他。黃昏時,魏和意還在為今天遭遇的禮數不周耿耿於懷,突聽家丞來報:解憂公主到了。

    魏和意快步走到前堂的時候,解憂剛剛取下遮在臉上的面紗。

    司馬大人,今天在殿帳上,你一定察覺到了什麼吧?

    回稟公主,是有些異常,您的沉默尤其令我感到困惑。

    正如你所感受到的,眼下,赤谷城四處醞釀著不安,那些貴人和大臣,連同烏孫王在內,都各懷心事籌算利害,有的設法附逆匈奴,有的企圖盜取國柄。我不願多說什麼,也是因為在那種場合不便於多說。

    公主,路過西域都護府的時候,鄭吉大人只是粗略地談到烏孫國內的情形,他說烏孫王泥靡性情冷酷,處理政務的手段就如同武士之間的打鬥一樣粗暴,還說他的這套辦法都是從摔跤場上學來的。

    泥靡熱衷於摔跤場上的好勇鬥狠是出了名的,他為此專門豢養了一批摔跤手,供給他們吃喝,用最野蠻的方式訓練他們,等到訓練合格,就讓他們開始比鬥,勝利者可以獲得美食和女人,失敗者就得忍受飢餓和傷痛,如果他們不繼續挑戰,一段時間過去後,有倖存活下來的失敗者就成了最下等的奴隸。所以,每個摔跤手都知道自己在摔跤台上該怎麼做,倘若不把對手打到沒有絲毫反擊的可能,就等於把自己放入死亡的虎口。

    今天在去殿帳的路上,我像是見到了這些摔跤手,他們在一個木製平台下面走來走去

    是的,他們就是那些摔跤手,泥靡每隔幾日便要觀看一場摔跤比賽,很難理解他為什麼喜歡看見那些武士被重重摔倒在地的模樣,或者聽到他們的肢體被喀嚓折斷的聲音,我暗暗觀察過他在那些讓人不忍目睹的時刻臉上放出的興奮和激動,說實話,那副神情比摔跤場上的殘忍更讓我感到恐懼。有一回,他發覺了我對他的窺察,便用一種暴戾的眼神與我對視了很久。

    公主,您這樣不是讓自己置於一個很不利的境地嗎?

    是啊,時局已經早就不利於漢廷了。泥靡,他從來不是一位真正的烏孫騎士,敢於為烏孫的未來承擔什麼,對於那些明顯有了貳心的權臣,他只是毫無膽氣地退讓。因為他的軟弱昏昧,烏孫王廷現在人人自危,各謀私利,臣僚之間心意渙散,再也見不到從前的披心相見。後來我想,泥靡之所以沉迷於摔跤場上的暴力,很可能是把自己想像成了摔跤場上的武士,並以此來掩蓋內心的怯懦。不僅如此,泥靡近來又納了兩位有匈奴血統的妃子,明眼人都看得出,這完全是打算疏遠漢廷的表現。我看吶,再這麼下去,三代烏孫王建起的功業,以及漢廷對烏孫五十餘年的扶掖,將會傾塌在泥靡手中。

    如此說來,烏孫已經危在旦夕之間了?

    是的,我就是因為這件事來找司馬大人的。

    公主請講——

    我的想法是,這種禍國殃民的君王,除掉他也罷——

    啊,公主,弒君可是大逆不道的罪行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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