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孫 第34章 劃割草原 (7)
    翁歸靡要比解憂年輕兩三歲,四十過半的年齡,正是一生中最為壯闊的生命時段,榮耀與挑戰接踵而至,都給他足夠的勇氣和信心。只是,過於肥大的身材讓翁歸靡感受到了生命中的又一道障礙,高血壓導致的頭暈,肥胖造成的心臟負擔過大,還有高黏血症,而這道障礙並非由外界帶來,是完全起於他的自身,就好像一個受制於內心弱點的人,因為無法免除自身的缺陷而失望,並任由其擺佈。醫師阿坎這些年與他寸步不離,都是因為翁歸靡需要隨時隨地的察護,不過,醫師阿坎針對肥胖的翁歸靡,已經累積了豐富的經驗,他用白樺樹葉、白鮮皮等諸多藥材熬成藥水,讓翁歸靡坐在大盆裡浸浴,一邊浸泡一邊喝著稍稍燙嘴的馬乳,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奇效。

    翁歸靡抱著素光坐在解憂對面,一年沒見,他們倆都深深地望了一眼彼此。

    從元鳳六年開始,匈奴人發兵四千,開始在車師六國屯田建倉鑿井,意思是再明白不過了,等到屯好了糧食,匈奴隨時都會攻打烏孫。烏孫也就從此進入全國戒備狀態,東境上的牧團都被遷往西部牧場,二萬兵卒一邊在置空的草原上放牧,一邊在邊境嚴陣以待。此外,翁歸靡暗地裡派人到東且彌國,在東且彌國的國都兌虛谷收買了不少商人,讓他們按時報告匈奴人的動向。只要出手大方,這些密探什麼秘密都能挖來,他們像暗渠一樣,一個接著一個,淹連不斷,竟然從車師後國的都城務塗谷拿到了匈奴人鑿井的數目。不過,匈奴人和車師人同樣也向烏孫派了密探。

    翁歸靡已經在瑪納斯的邊境上屯紮了一年之久,漫長的等候會消磨一支軍隊的警戒心,以至勢氣,翁歸靡不得不經常出現在邊境的軍營裡,用自己龐大的身軀,以及一位國王的光芒,來激勵那些越來越沒耐心的騎士。

    每個月的月稽之後,大吏沙考都會捧著月稽冊——一本記載著士卒姓名、健康、功過的羊皮冊子,來到翁歸靡身前,向他報告又有多少名騎士因為生病回去休養,又有多少名騎士因為打架酗酒,或者偷東西而被懲罰。就在上個月,翁歸靡巡視到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端的一個兵營裡時,正巧碰上千戶長處罰一對打架的弟兄。

    大雪初霽,陽光普照,因為雪的反照,許多被勒令站在一旁觀看的士卒都瞇縫著眼睛,他們的呼吸都被四際裡的寂靜掩去。

    倆兄弟被捆在柱子上接受鞭形,裸著上身,首先挨打的是兄長,千夫長幾鞭下去,他的背上開始滲血,鮮紅的血珠,飽滿,閃著光,而後大滴大滴地滾落,很快洇透了綁在腰下的棉布內衣。見此情形,另一個突然忍受不住了,嗚嗚嗚地哭起來,並且大聲央求千夫長,別再打他的哥哥。

    千夫長回頭看了他一眼,轉過身繼續啪——啪——啪甩著鞭子,似乎比之前更加用力。後來,被打的士卒昏死過去。千夫長也打得辛苦,就讓人往他的傷口上撒雪,自己跑到一旁喘氣,一邊揉著肩膀,一邊對嚎哭著的另一位說:嘿,小子,你們不是都想殺了對方嗎?怎麼,我替你動手,你倒哭成這個樣子。別著急,等到他醒過來,他再看著你被鞭子抽。到時候,你們就知道自相殘殺是怎麼回事了。

    千夫長再一次舉起鞭子的時候,翁歸靡走進了兵營。所有的人都為他壯碩的身軀暗暗驚愕,他們中許多人都是第一次見到國王,因此都覺著國王的偉大已經因為他的身材,遠遠超出了他們的想像,更多人的心裡都同時升起了畏懼與崇敬。那頂小山一般聳起的貂皮帽,一直將寬大的帽簷拖垂到了雙肩上,更使他顯得魁岸威嚴。

    千夫長,說說吧,你為什麼懲罰他們?

    至高無上的昆莫,草原上高飛的蒼鷹,這兩個人來自以和睦著稱烏孫草原的阿爾班部落,兩代以上,他們擁有共同的長輩。今天上午,輪到他們倆清除積雪,因為枯躁的軍營生活使他們厭倦,沒有多長時間,他們就開始嫌棄對方幹得比自己少,便因此互相指責起來。最初,他們只是罵些粗話,慢慢地,開始揭彼此親人的短,後來,發展到互相詛咒,站在旁邊的人都聽到他們詛咒對方在這次戰爭中被匈奴人殺死,這樣一來,另一個人就可以回去佔有他的女人和牛羊,再後來,他們都抽出自己佩戴的鐵劍,向對方的腦袋砍去,幸虧有人及時擋住,才沒有讓彼此的血濺在自己的臉上。

    翁歸靡聽完默不作聲,稍頃,走到那位因為哭泣,臉上掛著冰渣的士卒跟前,用馬鞭在他的臉頰上輕輕劃過。

    匈奴人還沒打來,烏孫騎士之間已經打起來了。知道嗎,你們倆詛咒對方死去,好去佔有另一個的女人和牲畜,這些正是匈奴人在殺死你們之後要做的事。是把刀劍對準你的敵人,還是砍下你兄弟的頭顱?現在,你們該明白了吧。記住你今天流出的眼淚,年輕人,它是你為你的兄弟流的。

    好了,千夫長,看在我們都是阿拉什後代的份上,饒了他們吧。那位挨了打的騎士,我准許他休息三日,讓軍醫給他敷些消腫的膏藥。

    從古爾班通古特沙漠南端的兵營裡回來,翁歸靡有充裕的時間來思考散佈在兵營裡的這股焦躁情緒,事實上,有時候,連他都難以擺脫,怎麼能武斷地去指責這些普通人的感情呢?翁歸靡問自己:我們在等待什麼?我在等待自己的勝利和榮耀,他們呢,那些微不足道的騎士,他們平時就只是個牧羊人、牧馬人,清晨,趕著羊只出圈,黃昏,呼喝馬群回棚。他們等待什麼呢?很多人,他們等候的,不過是死亡罷了。我或許也是這樣,但我是個國王,倘若都得死,他們多數會死在我的前面。

    解憂安靜地坐在他的對面,翁歸靡斷斷續續說了些邊境上的事端,末了,歎口氣,算是表達了對這種漫長的等候的無奈。

    素光,去外面玩吧,阿媽要和阿爸說話。

    你們的話很秘密嗎?我答應你們,絕不告訴別人。

    呵呵,小寶貝,我們要說的話你一定不喜歡聽的。

    你們為什麼要說我不喜歡聽的話?

    因為我們必須說。

    什麼叫必須?必須是什麼?

    必須就是你現在要從阿爸身上下來,去外面和阿昆姐姐玩。

    必須是個壞東西,我不喜歡必須。

    素光在翁歸靡寬大的懷抱裡躺得舒服,晃著腿不肯下來,解憂向女僕阿昆使了一個眼色,阿昆又哄又抱,把素光從翁歸靡懷里拉了起來。

    昆莫,這樣與匈奴耗下去不是長久之計。我這次來是想與您商量,我打算寫封信給漢主,請他從東面發兵,這樣一來,烏孫與漢兩國東西夾擊,出其不意,可以及早除滅匈奴。否則,烏孫單獨迎戰匈奴,再加上車師六國,情形會非常危急。我算了一下,車師六國的兵力差不多有五六千人,而僅僅匈奴右谷蠡王庭的兵力就有三萬之眾,如果單于王庭再大幅增援,可就說不準會有多少人馬了。

    右大將知英和馮夫人怎麼說?

    我們都商議過了,唔,只是,要非常小心。這正是我來的原因。你是知道的,赤谷城裡,還有不少願意給匈奴人通風報信的人呢。我打算讓主簿溫施回長安送信,不過,為了嚴守秘密,到現在還沒有對他說。

    一去一回,差不多也要半年時間。

    壺衍鞮單于繼位以來,匈奴內部紛爭劇烈,如同一片被扯爛的羊皮,我聽說右谷蠡王和左賢王都不買單于的賬,拒絕在每年的龍城之會上參拜他。如果這個消息確實,那麼,匈奴雖有吞滅烏孫之意,卻也不敢輕意動手,畢竟,咱們有精兵十萬,應該能與匈奴人相持些時日的。

    夫人所言是有道理,然而我卻擔心匈奴因為氣急,突然掩襲烏孫。事實上,在壺衍鞮繼位之前,匈奴人已經喪失了東部的大片領土,他們的左賢王甚至將牙帳搬到了冒頓時代的單于廷的位置,而單于廷,不得不往西北方向而去。匈奴以東的烏恆、鮮卑在短短數年間有所壯大,都是因為匈奴離開了他們。但是,這對烏孫來說,卻是個壞消息,匈奴人距離我們愈來愈近了。說實話,漠北雖然都是匈奴的天下,但是,他們的土地遠遠不及烏孫豐饒,一旦他們認為糧秣和兵馬不足,任何時候,都有可能如暴風一般捲向烏孫。

    昆莫陛下,以眼下的情形來看,除了向漢廷求助,似乎沒有更好的辦法了。

    既然如此,那就趕快行動吧,明天一早就走,我派200個驃騎勇士護送他。

    對了,陛下,您不在王都的這些日子,泥靡與庫爾台走得更近了,我聽說他們在宴飲時總是含沙射影說些什麼。

    仍然是老一套吧?說我毀約食言,不肯把王位讓給他?

    總的來說仍是這些內容,但也有了些新的說辭,針對此次出兵,他們指責您違背了獵驕昆莫的意願,讓烏孫陷於戰禍之中。

    唉,看來庫爾台此人不可再留了,他的煽動能力太大,以後恐怕會惹出大亂。這樣吧,夫人,你回去後就囑咐右大將知英,讓他找個合適的機會讓庫爾台永遠地消失吧。

    無論如何,這都是喜悅的一天,解憂母女的來到,給精神長時間處於僵硬狀態的翁歸靡帶來一縷濃稠的倫常之樂,他像飲著美酒一般,大口大口地享用,以至於身心裡外都溢動著美酒的甘醇。

    翁歸靡在歡樂中體驗到了一種微妙的空間感:在他的世界裡,政治,軍事,榮耀,權力,勝敗,危機,這些事物各有其獨特的幾何形狀,稜狀,錐狀,多角狀,並無規則,每個都稜角分明,都有堅銳的外殼,互相挨著抵著,堅硬的稜角無法使它們像齒輪一般緊緊咬合,並常常因為外部世界的震動而滑動和鬆動,因此,就給他的世界留下了許多或大或小的空隙。這些空隙就好似氈帳裡漏風的孔洞,常使他下意識地覺到一種不安,或者說,他真得擔心有什麼足夠毀滅他的事物,從這些空隙裡鑽進來,並在某個時日,突然變得巨大,以至於從內部擊碎他所擁有的一切。而此時此刻,解憂母女給予他的歡樂,就成了彌補那些空隙的蜜汁,澄黃的,透明的,流動的,嚴絲合縫,把不安擋出了他的世界。

    晚飯前,他們的長子元貴靡從百里以外的兵營趕來了,解憂一邊為他扑打著身上的雪花,一邊責怪翁歸靡為什麼不把他留在身邊。

    翁歸靡笑著說:放心吧,夫人,他和左大將在一起,比跟著我還安全。

    話音一落,翁歸靡突然想起了還在中原的大女兒弟史,便與解憂說起她回國的事。

    解憂歡喜地說:昆莫,去年秋天,咱們的大女兒弟史寫信告訴我,她很喜歡中原的音樂,尤其衷愛撫琴,她還說,西域的曲頸琵琶傳到中原後,被中原的工匠做了改動,曲頸變成了直頸,而且比西域長出許多,不過彈奏方法卻還是一樣。至於回國的時間,昆莫,我看還是再等等,眼下,路上恐怕不安全。

    晚宴後,眾人陸續走出大帳,只剩下了翁歸靡與解憂,翁歸靡喝了不少馬乳酒,興致很高,一把將坐在身邊的解憂拉入懷中,俯下身子要急著行歡。然而行路多日,解憂覺得疲乏,就對翁歸靡說:昆莫,我老了,也覺著累,恐怕不能讓您開心,今天晚上,就讓阿昆陪您吧。

    送走漢使和解憂母女二人,翁歸靡的時間重又回到一種僵硬狀態中,四周彷彿都是抵著他的堅冰,提醒他只有牢牢站在原地,那些隱匿在暗處的危機才不可能刺傷他。

    夜深人靜時,翁歸靡多次想到了那些遠去的烏孫騎士,難兜靡,布就翕侯,獵驕靡,軍須靡,他的父親大祿,沙熱翕侯,奢加老爹,木拉提大將,阿什木,阿爾江勇士,曼別勇士有朝一日,我也將加入他們的隊列。翁歸靡想。事實上,我和他們一樣,都在謀求騎士的榮譽,真正的騎士是不該受人侮辱和役使的,然而,摘取並持久地擁有它卻是如此艱難,祖父獵驕靡傾盡一生,最終,也只能求助於他人。我似乎也找不到捷徑,漢朝,一個強有力的幫手,只是,騎士之間固然找得到永存的情義,國家之間就有些可疑了,西域番國儘是一些出爾反爾的投機者,那麼,倘能除滅匈奴,在之後的歲月裡,烏孫與漢,又將會是如何呢?其實,我都不敢想到那麼遠的未來,僅僅眼下,烏孫國內那些蠢蠢欲動的反對者,看得出,他們都想把烏孫撕開一半扔給匈奴,實際上是因為匈奴願意辟護他們得到更多的財富,他們才不管什麼騎士的榮譽呢。

    事實上,翁歸靡已經感覺到了,烏孫就要發生一件大事,但是他還看不清這件事所攜帶的未來時光。他不知道,烏孫,是否會像獵驕靡所希冀的那樣,成為草原上獨立,並被尊敬的騎士?

    元平一年夏末,前往漢廷送信的漢使回到了烏孫王翁歸靡在瑪納斯的牙帳,正在附近打獵的翁歸靡聽到侍衛稟報,放下手裡的弓箭,掉轉馬頭便向營帳疾弛而去。

    漢使帶回了一個幾乎是壞到極點的消息:漢主劉弗陵病逝,攻滅匈奴推遲再議。

    【7】邊境

    接連數日,每到天黑,從北方刮來的寒風便像發現獵物的野獸一般,低吼著狂奔在烏孫邊境的草原上。在一些空曠的沙地,風還會捲起漫天沙塵,這時候,在地上狂奔的野獸,就會幻化成飛騰在空中的巨怪,憤怒使它揮舞雙臂,甩動身軀,似乎要將視線裡的一切活物通通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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