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孫 第4章 定都赤谷 (3)
    奢加帶回的消息曾讓烏孫王獵驕靡大吃一驚,他與諸位臣僚圍在一塊白氈毯前,仔細察看一幅畫在白氈毯上的地圖。按照奢加標出的記號,漢使張騫已經到過大月氏、大夏、康居、大宛,也就是說,烏孫西境由北到南的四個鄰國,皆與漢朝有了秘密接觸,而烏孫乃是西域大國,是什麼原因使漢朝使臣視烏孫若不見呢?從那時起,獵驕靡就對漢朝滿腹疑慮了。

    隨後的幾年裡,烏孫王獵驕靡頻頻注意到了漢朝的舉動。也就是在漢使張騫來到烏孫前的十年時間裡,漢朝與匈奴就惡狠狠地打了五次仗。不可思議的是,在西域不可一世的匈奴人,五次都打了敗仗。最近的兩次,竟然徹底輸掉了祁連山和焉支山。匈奴人痛徹心扉,夜深人靜時總想起祁連山的草原,以及焉支山的美人草,口中就吟唱起了悲歌,那悲歌越過烏——匈邊界,隨著遷徒的羊群和氈房傳到了烏孫人的耳朵裡。昆莫獵驕靡聽過這首足以傳世的匈奴悲歌:

    亡我祁連山啊,我的六畜不蕃息。

    失我焉支山啊,我的女人不美麗。

    悲歌飄入烏孫王獵驕靡的耳朵,令他頗為感慨。須知,整個西域,常常聽到的是匈奴人響徹天宇的馬蹄聲,以及他們的箭失在空中彙集成黑雨的咻咻聲,而今,卻換作了這首悲歌。有那麼一個瞬間,從蹄聲到悲歌的變幻,微微使獵驕靡沉醉於其間的差異。但很快,獵驕靡開始感到疑惑:那些漢朝人真的厲害到足以擊敗匈奴人了嗎?

    面對愁容滿面、正犯頭疼病的獵驕靡,哨兵是這樣形容剛剛進入烏孫國界的漢朝使團的:

    他們的衣服閃著光芒,比伊塞克湖的水獺皮還要亮。

    他們的眼皮都重重地壓在眼睛上,每個人都像是心事重重。

    大概三個百夫長的手中也沒他們人多。

    他們趕著牛羊,還有上百輛牛車,上面沉甸甸地裝滿了寶貝。

    他們的指揮官名叫張騫,他說,那些寶貝都是送給陛下您的禮物。

    張騫——,聽到這個名字的一刻,烏孫王獵驕靡按住了醫師瑪曼的手。

    奢加匆匆趕到。烏孫王獵驕靡華麗的帳幕每一次都讓他在最初的幾分鐘內喘不過氣來。六年過去了,奢加和烏孫王獵驕靡一樣,臉上又多了幾道皺紋,雙腿也僵硬了一些。獵驕靡請他坐在一張潔白的羔羊毯上。

    哨兵又把所見稟報了一次,奢加接過話:昆莫陛下,不管漢朝人來意為何,既然他們已經來到烏孫,那麼,我們就只能起身迎接了。

    你還記得中行說嗎?那個投降了匈奴老上單于的漢朝官吏?

    記得,陛下,當年,關於他和漢使的辯論我都記在我的羊皮書裡了。

    是他給老上單于出的主意,漢朝想要和平,必須要送足夠的禮。

    送禮加和親,那時候的漢朝皇帝,大多用這個辦法對付匈奴。

    這一次,漢朝給烏孫的禮不輕啊。

    昆莫陛下,這些東方人已經今非昔比了。

    萬里迢迢,送這麼大的禮,一定有所圖吧。獵驕靡的臉上閃過一線傲慢。

    昆莫陛下,月氏人當年沒有答應漢朝東遷河西,這一次,會不會向我們提出同樣的要求?

    東遷?放棄赤谷,放棄伊列河谷?絕不可能。你算一算我們來到這裡之後繁育的牲畜,再算一算這些年裡烏孫添了多少名騎士。

    昆莫陛下,我只是這樣猜測,但凡是個孩子,都知道世上不可能再有第二個伊列河谷。

    你的猜測沒什麼錯,倒是提醒我提前考慮這種可能性。

    那麼,尊貴的昆莫,我該做什麼?

    你現在就出發,去把這些漢朝人接到赤谷城,就說是我的護衛隊。

    【5】初遇

    奢加與張騫坐在一頂簡陋的帳篷前,二人掛滿風霜的臉頰在光火下都有些顧慮重重。盯著火堆,他們長久地陷入沉默。二人並非沒有話題,僅僅提起一段各自的經歷,就能使這個夜晚變得奇幻而短暫。沉默只是因為他們都想走近一個話題,卻又不便走近。眼前這位烏孫王的代表,年老而忠厚,但是中郎將張騫卻不知如何取得他的信任;而奢加,面對這位衣冠楚楚、遊歷過西域、會說匈奴話的漢朝官員,心中升起的好奇,要比履行烏孫王交給他的偵察任務更為迫切。風沙沙而過,掠過才及腳踝的牧草,一點點掀開覆蓋在二人身上的層層負荷。遠處的一聲狼嘯,突然使他們可以像兩個孤獨的旅人一樣交談了起來。

    上蒼用它的變化來告訴地上的人,他們該做些什麼。冬天,烏孫人看到啟明星,就知道該把遊牧的畜群趕進棚圈了;晚上,看護畜群的人看到金星,便知道天快亮了;一看見天狼星,人們就知道該去打草過冬了;北斗星移動一個角度,赤谷城的守衛就知道該去換班了。

    夜幕上一顆劃落的星辰,令大吏奢加肅然起敬。

    我們的先人也用二十八宿測定歲時與季節,這一點,我們是相同的。但我們又認為上蒼所為,有其所止,譬如人的教化,就是上蒼能力之外的事了。

    張騫對眼前這位草原騎士的浪漫與虔誠有些不以為然。

    尊貴的客人,請告訴我你是怎樣被教化的?

    奢加長著一雙與烏孫商人阿克赤同樣的藍眼睛,只不過,因為年歲已長的緣故,他的藍色雙眸淡了許多,因此望著中郎將張騫的眼神顯得十分空曠。

    聖人典籍,聖人把他們的文章寫下來,後代子孫就可以永不間斷地讀下去。

    烏孫人把智慧像羊奶一樣都吞進了肚子裡,我們用記憶、言行和歌聲來教育子孫,請問,你們的典籍寫在哪裡,它們難道不會像氈毯一樣腐爛嗎?

    寫在竹子和布帛上,要讓他們不腐爛,就是在它們腐爛之前,再把它們重新抄寫一遍。

    像中郎將這樣的人,是不是也會被寫在典籍中?

    被寫或者被人說,這些都不是我能預知的。

    聽說中郎將曾被匈奴人關押十年,十年裡,匈奴單于的好意,以及妻兒親情都沒能使你忘記漢朝。

    都尉大人,有人能忘,亦有人不能忘,烏孫騎士也不是人人都是一個性情吧。前次我出使大月氏,那月氏女王就是個能忘的人。

    而烏孫人的昆莫獵驕靡和你一樣,是個不能忘卻過去的人。中郎將,夜深了,關於烏孫王獵驕靡的故事,等到天亮啟程後,我慢慢給你說吧。

    翌日起程不久,霞光披離的草原上漸漸多了些白色氈房。越往北走,聚落越多,或三五頂居住在一個小山坡上,或二三十頂圍聚在一片碧綠的山谷中。炊煙縷縷,碧野寥闊,一日之晨的清新總能使勞頓之苦有所減弱。中郎將張騫亦有此感,每每望見炊煙,身心裡的疲憊彷彿也隨之飄散開了。

    捨中大吏奢加騎著一匹灰白色的駿馬走在隊伍最前方,那馬額頭寬廣,面龐清秀,腰身比中郎將張騫的坐騎長出一尺,高高挽起的馬尾更使它的步伐矯健而自信。有了烏孫國王護衛隊的陪伴,漢朝使節團不再像之前那樣受到冷落了。馬上民族的熱情與謙恭如同草原上的一陣暖風,將漢朝使節的臉頰吹出一片酡紅。不斷有騎士翻身下馬,不斷有老人和孩子走出氈房,連勞作的女人也停下織機,在道路兩旁向奢加撫胸致禮,再向漢朝使節投去滿是詫異的微笑。

    奢加點頭示意。這些藍眼睛的烏孫人剛剛渡過了中亞草原的寒冬,目光中都還有一絲冰雪的影子,他們身後的牲畜或近或遠,在自家的冬草場上啃著剛剛冒出地面的青草。奢加的封地就在附近,作為烏孫人阿爾班部落的一名首領,這些恭順的牧民都熟知他的名字。

    此時,路旁一位懷抱天鵝的烏孫小姑娘引起了張騫的注意,比起旁人較深的膚色,小女孩猶如一朵白雲落在了大地上。看起來,她只有十一二歲的樣子。旁人都還沒有換下薄皮襖,她卻赤裸雙臂,僅僅套著一件粗麻織成的連身裙。裙子長及腳踝,張騫隨意一瞥,就看見了與她身高比例極為不符的大腳。那雙大腳穿著一對白色軟靴,伸在裙擺之外,猶如兩隻張開的大鵝蹼,皮靴縫得極為粗糙,針腳清晰可見,腳踝處的靴筒用紅線打著綁結。而她深深陷入眼眶內的一雙藍眼睛,此時正死死盯著中郎將張騫。

    張騫想把自己的目光從她的眼神中撥出,但一股力量死死鉗住了他的眼睛,使他不能再向別處張望。這樣相互凝視了一會兒,烏孫小姑娘緩緩移動大腳,向張騫慢慢移來。奇怪的是,小姑娘所到之處,旁人都為他移開自己的身體,彷彿有一雙大手在為她撥開人群。小姑娘走到中郎將張騫的馬前,胡人甘父立即要去驅趕,被中郎將的一個手勢制止住了。

    在張騫的眼裡,與其說小姑娘是走過來的,莫如認為她是飄過來的。小姑娘靜立不動,那天鵝在她的懷裡像是睡著了,百般溫順,嘴基上的黃色如同一朵靜靜開放的野花。小姑娘的眼神在靜默中變幻莫測,中郎將張騫剛想捉住其中的一片思緒,另一片已經覆蓋過來。時間在他們身邊流去,末了,小姑娘抱住天鵝的手指一動,一片潔白的羽毛就拈了她的指間。繼而,小姑娘伸出手,仰身將羽毛遞向中郎將張騫,神情嚴厲而不可侵犯。彷彿接到一個不可違抗的命令,張騫俯下身體,在一片未知與迷茫中,伸手接過了羽毛。

    見對方接過羽毛,小姑娘仍不滿意,眼神變得更加凌厲,似乎要從張騫的臉上找出蛛絲螞跡,以確認對方心中所想才肯罷休。張騫不知其義地將羽毛拿在手裡,那柔軟而纖細的羽絨既有天鵝的體溫,也滲雜著小姑娘妖異的氣息,一時令他匪夷所思。

    張騫臉上全是不解,遊歷西域多年,他還從未這樣尷尬過,被一個小女孩所懾服。就在他深深吸進一口氣的當兒,小姑娘突然換了一副面孔,裂開嘴嘿嘿嘿笑起來,每笑一下,她單薄的雙肩就要抽動一次。接著,她在笑聲落下之前說出了一句話。這句話音色低沉聲調古怪,如同出自一個八旬老婦的嘴。中郎將張騫只聽懂了一個詞——異鄉人。

    話落,小姑娘便緩緩回到最初站立的地方,她的身旁,有一塊紅色的石頭上,她坐下,垂下頭,靜靜撫摸天鵝,一付視旁人於不見的樣子。小姑娘轉身的一刻,中郎將張騫發現她的髮辮上繫著一根長長的羽毛飄帶。

    奢加此時策馬來到張騫身前,見他手執羽毛,一臉疑惑盯著那位白皮膚的小姑娘,便一口氣揭開了謎底:

    白色的多散,阿爾班部落迄今就出了這麼一位巫師,別看她小小年紀,法力卻能及七個成人的心靈那麼遠。她進入你靈魂的速度只需要舔一口鹽的時間。她速去速回,絕不會在半路上耽擱時間,因為,一旦她在你的靈魂裡停留時間稍長,你的靈魂之門就會永遠把她關在裡面。那樣以來,你和她都會備受煎熬,因為你們彼此都受困於對方的種種慾念,彼此都想擺脫對方。一個人有一個靈魂已經夠沉重了,若再添一個,雙方都會因為無法承受這種沉重而離開這個世界。多散來去匆匆的關鍵在於她的那雙大腳,那雙大腳可以使她像人一樣行走在大地上,也能使她像飛鳥和游魚,自由出入於天空與深水,如果天神不制止她,沒有什麼能阻攔她的法力。別為你手中的羽毛費心了,這是多散為你的祝福,就在你經過她的一刻,她已進入了你的靈魂,並完全成她的遊歷,只有取得她信任的人,才能得到這枚珍貴的羽毛。

    這麼說,我的靈魂已經被她全部翻看過了?

    是的,你靈魂的角角落落都被她看過了。一個看過太多靈魂的人,是不易多舌的。而你,既得到了多散的祝福,又得到了她的話語,這是連我都不敢奢望的幸運。

    我只聽懂了其中的一個詞——'異鄉人',你能告訴我——?

    中郎將話剛說了一半,奢加就搖了搖頭:

    即使我聽到了什麼,我也不會告訴你,因為,多散的話只能從她自己嘴裡說出,否則,就毫無意義。

    中郎將張騫滿心遺憾地往前走去。他的遺憾並非緣於沒能得知多散那句話的意思,而是他的靈魂全部被人翻看過了。一個人的靈魂是秘密的,就如同一個帝國的寶藏,萬萬不能被人窺探。

    【6】故事

    因為小巫師多散,中郎將張騫請奢加為他講述阿爾班部落的故事。

    憑著阿爾班部落的忠誠,烏孫王獵驕靡命其守護赤谷城的西南大門。這個位置,恰是溫宿、尉頭、莎車、蒲犁、身毒、于闐等西域小國經勃達嶺通往烏孫都城赤谷的必經之路。阿爾班部落對烏孫王的忠誠是多次被檢驗過的,因此,像奢加一樣,這個部落的許多首領都被獵驕靡所重用,沙熱翕侯、阿爾江勇士都是阿爾班部落的驕傲。

    國家之不測猶如身體之疾患,總在伺機而發,其間既有天意,亦有人為。阿爾班部落最近一次攜助烏孫王平定國內危機是在兩年前。

    和天下所有的皇帝一樣,烏孫王獵驕靡不會認為自己寵幸的美人太多,更不會悔恨自己生下太多繼承人,雖然這些繼承人不停給他製造麻煩。十個繼承人就是十條雄心,也叫野心,這還不包括那些覬覦皇位的朝臣和外寇。長著一雙慧眼的人都能看出,那個至高無上的王位周圍,實為一片沼澤。

    二十年前,在自己的十幾個繼承人裡,烏孫王獵驕靡為烏孫選出了下一任國主。那太子雖說沒有雄才大略,但性情敦厚溫和,很讓獵驕靡感到寬心。當然,這其間起了關鍵作用的,還是太子的母親——黑美人。

    在此之前,烏孫王獵驕靡日夜不離這位來自烏孫素宛部落的黑美人。憑著動人的肉體,以及聰慧的心靈,黑美人確實成了烏孫王獵驕靡的真愛。據說黑美人從不向烏孫王撒嬌,她深知自己的魅力除了緞子一般光滑的肉體之外,還有她懶散的目光。有人形容過黑美人的目光,說它既是一把無形的利器,又是一隻柔軟的手掌,看見這束目光的人,都於瞬間失去了痛苦:一種是死一樣的安寧,一種是無邊無際的溫存。其中,一個最著名的比喻是:那目光投向我的一刻,我的十指開了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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