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燃燒 第7章
    話音未落,陶花已走出她的房間,進浴室放水去了。

    我有些不滿意地看了草菁一眼,情緒也隨之變得惡劣,走到客廳裡,在沙發上悶坐。

    草菁一直站在窗口,目光沒有離開天空中那輪淒惶的圓月。

    "華哥,水好了,"陶花出來說。

    我懶心無腸地走進浴室。雪白的浴缸裡,熱氣騰騰,我站在旁邊,久久地凝視著升騰起來的水霧,頭腦裡再一次出現了幻像:小羊彷彿就躺在裡面,向我招手。

    我使勁地眨了眨眼睛,對自己說:多麼糟糕!我真不該去見小羊,那個可恥的女人,她完全打亂了我的生活!或許,她跟她丈夫之間根本就沒什麼事,此時此刻,他們正在床上纏綿,而我,卻經受著來自內心的折磨。

    我戴上浴帽,一腳跨了進去。

    陶花真是一個伶俐多情的姑娘,把水溫調得恰到好處。我弄不懂草菁近來為什麼常常喝斥她,把她當奴婢一樣使喚。是的,她是保姆,她的工作就是伺候人,可是,我卻不願意讓這種關係滲透到我們的生活中來。我寧願她就是我的妹妹,我們平等相處,只是分工不同。

    我本想快一點洗完,可是,水溫暖著我的皮膚,激起我享樂的慾望。我把頭擱在浴缸的凹陷處,舒舒服服地平躺著。我追憶著過去的生活,不是跟小羊,而是跟草菁過去的生活。奇怪的是,我越去想它,越是模糊一團。太過籠統的東西總是使人疲勞,而且引誘人走神。我的思緒不知什麼時候又從草菁身上跳到了小羊身上,如果她與她丈夫相親相愛,她的身體為什麼會發生那種可怕的萎縮?

    洗完澡出來,草菁書房的門已閉上,我推開一看,裡面黑洞洞的。我推開她臥室,裡面依然一片漆黑,打開壁燈一看,床上沒有人。以前我們做愛,都是在她的床上,這是她的要求,她說自己習慣了的東西,就不想改變,包括做愛的環境。

    結果,草菁躺在我臥室的床上,這讓我很詫異。

    她穿得齊齊整整,斜依床頭,看一本書。

    她的好朋友肖也許寫的那本恐怖小說。

    "你可能從來也沒有注意書裡的細節,"她這樣對我說,眼睛依然盯在書上。

    "我幾乎都能背下來了,"我說。

    她把書合上,放回到我枕頭底下。

    可是,她依然沒有一點對我召喚的表示,連在書房裡說的不冷不熱的話也不給予。我和草菁,就像未來世紀裡被科學家製造出的兩架性別不同的機器。

    我上床去,期待著科學家的指令,去撫摸她。可是,控制我的科學家是一個無性人,他自己從來就不知道性的快樂,從來就不知道來自肉體裡的一種呢喃,有時候遠遠大於聲音之上,靈魂之上,科學之上,因此,他遲遲不發出指令,把我像廢鐵一樣扔在床上。

    她,草菁,也有了同樣的痛苦。她緊張的面部看出她在做出努力,可與此同時,她又在對自己的努力進行否定和抗拒。因此,她的足弓繃得很直,渾圓的大腿像遭到襲擊的樹枝。

    這時候,我知道應該對草菁說話,隨便說什麼都行,當然是輕鬆的話題,草菁感興趣的話題,我要讓她和我自己都相信,我們正生活在幸福之中,甚至不妨誇大其詞,描繪我們未來生活的美好前景。女人都是喜歡做夢的,而且往往把夢當成現實。作為丈夫,我有義務把夢中的現實給予妻子。於是,我說話了:

    "明年夏天,我們到西藏去旅遊。"

    我的話立即起了作用,她咬著嘴唇看著我,眼裡有了興奮的光彩。

    "到時候,我們坐汽車去,坐飛機適應不了,"我又說,好像那就是明天的事情。

    "到了西藏,我們走哪些地方呢?"她完全活躍起來了。

    "去香格里拉,去大草原!到時候,你可以看到白雲一樣的羊群,繁星一樣的野花,可以撿拾草叢裡的蘑菇。我們還要到藏民奉為神靈的聖山,那裡終年積雪,雪光輝映著遠天,流光溢彩,變化萬千,就像天地神靈的居所,上帝的居所。"

    草菁的臉上起紅暈,一種淡淡的嬌羞,從她睫毛上流瀉出來。

    "我們會死嗎?"她問。

    "怎麼可能呢!"

    草菁笑起來。她笑得天真無邪。

    這才是我心目中的草菁。記得,我跟她談戀愛的時候,她就愛笑,在大街上,在小食店,在五光十色的商場,在氣宇軒昂的酒樓,我隨便說句什麼,都會引出她一串無邪的笑聲。她一笑就止不住,花枝亂顫,嬌媚動人。那時候,她還不像現在這麼胖,她的臉和胳膊,雖略顯胖意,可一點也不逼人。

    她的笑聲是什麼時候瘖啞的?我已經無從考證了。

    為了穩固已有的成效,我接著往下說:

    "我們公司正在策劃一個很大的項目,如果這個項目成功,就會賺很多錢,老闆曾私下對我說:'你就騰空你的口袋準備裝鈔票吧。'所以,錢的問題不用擔心。我們從西藏回來,可以立即著手到歐洲和美國去。"

    草菁對我嫣然一笑,並伸出手臂摟住了我的脖子。

    "你不是喜歡菲茨傑拉德嗎?"我說,"我知道他的墓地在馬里蘭州洛克維爾市,那裡有一座聖瑪利天主教堂,菲茨傑拉德的墓碑就豎立在教堂邊的暮園裡。他的墓碑是一塊毫無雕飾的石碑,上面只寫著他和他妻子姍爾達·賽爾的名字和生逐年月。"

    草菁既感動又吃驚,問道:

    "我從沒見你讀過他的作品,怎麼對他瞭解得這樣清楚?"

    我得意地說:"以前,有一個翻譯美國文學的教授常到我們家來。他說他有個兒子住在那邊,離菲茨傑拉德的墓園不遠,說不定到時候我們可以到他兒子家借住。"

    我只顧自己說話,全然沒注意到草菁已經把手從我脖子上收了回去。她目光慘淡,臉色呈一片死灰。

    "做你的夢去吧!"

    她扔下這麼一句,回了自己的屋子。

    10

    這天晚飯後,草菁對我說:"今天我不想去河邊公園了。"

    不去就不去吧,我說,每天傍晚去,我也厭了。

    我再也不能對某些東西視而不見了,心裡有一種隱隱的激動,因為這是我的天賜良機。

    草菁沒有立即進書房。現在離她寫作的時間,還有一個多小時。她坐在客廳的籐編躺椅上,悠閒自在地修指甲。她的指甲很漂亮,薄薄的,玫瑰色。她不停地銼,白色的粉沫,掉在她面前的報紙上。

    在這段時間裡,我知道自己無所作為,就打開電視機,看英足超級聯賽。這是錄相,現場直播時我早已看過了,因而毫無生趣。

    草菁終於站起來,把指甲灰倒進廁所,回到客廳,望了望牆上的掛鐘,進了書房。

    我朝陶花的屋子喊道:"陶花,去幫我買條煙來。"

    陶花出門不久,我把電視聲音開大了些,輕手輕腳地跟了出去。剛跟到底樓,就看到陶花用塑料袋提著一條煙從石級上來了。我攔住她,輕聲說:"我們找個地方說點事。"

    陶花滿臉通紅,忸怩不安。

    我把煙接過來,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陶花的身體本能地收縮了一下,顯得急促而驚慌。我這才發現,她實實在在是一個大姑娘了,她的肩膀給我的感覺,決不是一個小女子所具有的,小女子的身體,就像春天裡剛剛醒過來的樹,清瘦而充滿活力,可陶花的身體卻有了慵懶的韻律。

    我覺得自己的動作顯得很唐突,向她抱歉地笑了笑,並再次說:"我們找地方談一談。"

    "華哥,"她做出不可理喻的樣子說,"我們之間有什麼好談的?"

    "我問你一件事。"

    "為什麼不在家裡?"

    "當然也可以,我只是想,你菁姐要寫作,怕打擾了她。"

    這話顯然站不住腳,門的隔音功能極其良好,何況那麼大的空間。

    "這合適嗎?"陶花說。

    我笑道:"小妹妹陪大哥哥轉路,有什麼不合適的?"

    "我是說菁姐"她猶豫著。

    "沒關係,她早上四點鐘之前不會從書房裡出來了。"

    "我把煙拿上去再說吧。"

    "不用了,我身上一支煙也沒有,正急著抽呢。"

    我把陶花帶到了一個老字號茶樓。

    她顯然沒來過這麼氣派的地方,東瞅西看,門前翩翩起舞的蝴蝶花首先讓她著迷,上樓來,一路的從新鮮花草叢中穿過,她簡直不相信是上茶樓,還以為回到了她故鄉的山坡上了呢。到了二樓,穿著潔白禮服繫著鮮紅蝴蝶結的服務生上前鞠躬,弄得她手足無措。服務生帶著我們穿過大廳,往包間走去。大廳的中央低於地面,一支樂隊正在演奏琵琶、古箏和獨絃琴,古典雅致的樂曲,使到這裡來的人都認為自己是紳士和身份高貴的太太小姐。可陶花沒這感覺,她很緊張,我們在包間坐定之後,她拿出服務生送上來的消毒手帕,不停地擦汗。

    "陶花,我問你一件事,你要老老實實地回答我。"

    "什麼事,你問吧,不過我有話在先,我能夠告訴你的,盡量告訴你,不能告訴你的,你趕走我也沒辦法。"

    這時候,她一改先前的神態,表現出少見的成熟和老練。

    我知道不能像哄小孩那樣去哄她了,認真地說:"我去州城的那段時間,家裡來過人嗎?"

    陶花本來在理她的衣襟,這時候猛地抬起頭來,"我不知道你問這個幹嘛。"

    我越發感到事態嚴重,緊緊地盯住她的眼睛,嚴肅地說:"你只回答我:來過,還是沒來過。"

    "沒有,"她說,乾脆利落得就像潑一瓢髒水。

    "你不老實,"我氣咻咻地說,"你只對草菁好,對我不好。"

    "對草菁好不就是對你好嗎?這可是我剛進你家門時,你親口對我說的。"

    我這才明白自己面前坐著的是一個狡猾的對手。

    "當然"我結結巴巴地說,"當然是這樣,但是,我畢竟有權瞭解家裡發生的事情。"

    陶花揚了頭,使下巴凸出來,這樣,她看我的時候,眼睛靠後,有一種居高臨下的感覺。

    我討厭她這個樣子,雖然她的下巴美得就像一塊玉。

    "你難道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嗎?"她問道。

    "是的,"我老實承認,"的確有許多地方不對勁。"

    "我沒看出來其實一直是這樣的,至少,從我進你家門的那天起,就是這個樣子。"

    我搖了搖頭。

    "你是身在此山中,不識真面目罷了。"

    我看了她一眼。她把揚起的下巴收了回去,光潔飽滿的額頭上搭著一綹汗濕的頭髮。

    "你說得不對,"我糾正道,"就從你進我家門之後說起,她對你說話一直和風細雨,哪裡像現在這樣動不動就發脾氣?我和她都把你當妹妹看待,從來沒把你當使女,可是她現在完全把你當下人了。"

    我想激起她的傷感,好讓她向我推心置腹。

    誰知她一點也不傷感,淡淡地說:"我本來就是下人,這有什麼奇怪的?至於你說的那種變化,只是因為事情發展了,其實本質上都是一樣的。"

    我一直以為陶花只會洗衣做飯,不明白她竟有這麼多明晰的思想。

    "華哥,"她又說話了,"在你的心目中,究竟誰可能在你離開的時候到家裡來?"

    "我也不知道會不會是她文藝圈的朋友?"我虛著眼睛,注視著陶花的每一個表情。

    "據我所知,她根本就沒有朋友。"

    "不,不是這樣,有個叫肖也許的人,寫過一部小說,還送了她一本。我曾問過她,她說他們是很好的朋友。"

    長久的沉默之後,陶花說:"那我就不知道了。"隨後,她補充道,"不過你放心的是,你的擔心是多餘的,你去州城的那一個星期裡,的確沒有她文藝圈內的朋友來過。"

    "好,那好。喝茶吧。"

    陶花用吸管攪拌了一下放著冰糖的菊花茶,淺淺地飲了一口,說華哥,我該回去了。

    未經我允許,她已起身,從我旁邊的凳子上拿起那條煙,撕開封口,抽出一包放在我面前,稍站片刻,出門而去。

    我像鐵籠中的困獸。陶花說,我跟草菁的生活一直是這樣的,只不過現在發展了,這是什麼意思?作為一個使女,她有什麼權利說出這種話來?她的那些思想和膽量,都是怎樣培養起來的?

    我認為陶花跟草菁結成了同謀,他們合夥來控制我!

    我站起來開了門,恰恰有一個服務生從門邊路過,我像一個老手似的冷冷地說,先生,幫我找個小姐。

    "好,馬上就到。"

    我砰地將門閉了,坐下來抽煙。

    剛把煙點上,敲門聲響起來了。

    "請進。"

    進來的卻是那個服務生。"對不起先生,茶樓裡的小姐都有客人,我馬上給你叫一個來,已經打了電話,不一會兒就到。"

    我沒有回話,他訕訕地出去了。

    一支湮沒抽完,又有了敲門聲。

    我想是那服務生又道歉來了,懶得開口。

    門又被敲了幾下,顯得比開始膽怯。我深深地吸一口煙,依然不說話。

    門卻被扭開了,兩個人走了進來,走在前面的是那位服務生,後面跟著一個染著金髮的高壯女郎。

    服務生徑直走到我面前,問道:"先生,你看看還行嗎?許多先生都說她不錯。"

    他不知道,他的最後一句話讓我有多噁心。

    但我還是點了點頭。

    "大方些啊。"服務生換了一副腔調,對那很不自在的小姐教訓了一句,出門去了。

    小姐將門反鎖之後,突然變了一個模樣,把手袋一扔,跑過來就坐在我的腿上,將高聳的胸脯湊到我的臉上來。

    我煩透了,我要小姐,根本就不是為了滿足肉慾,只不過是想找人說說話。

    可是小姐不高興了,"你讓我坐素台呀,我可沒那功夫!"言畢,她站起來,提起手袋,扭動著肥胖的腰肢,氣沖沖地出了門。可隨即她又回轉身來,手一攤說:"我是從別處趕來的,十元的出租車費要給我吧?"

    我給了她十元。

    "難道我就不回去嗎?"

    我又給了她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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