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遠處燃燒 第4章
    那個白天是相當快樂的。少有的快樂。我們首先去鼠疫渡假村小坐一會兒,就去參觀了幾個名揚四海的文物古跡,還去一家俱樂部打了一個小時的保齡球。我們一次也沒有提到我的妻子,她的丈夫,包括那本小說,完全沉浸在離別前貪婪的享受和深深的依戀之中。

    分別的時刻很快就到來了。傍晚,小羊必須趕回去,我也必須在晚上九點鐘登上最後一班列車,回到我生活和工作的城市。

    小羊把東西提早放到了我的房間,其實就是新買來的換洗衣服,我幫她用紙袋提著,她拿起小小的布藝手袋,一同出了門。

    剛走幾步,她猛地轉過身,把我推了回去。

    一進房間,她砰地閉了門,抱住我說:"華強,我要你我要你"

    我們就那麼站著,她一邊承受,一邊痛哭流涕,"我愛你,"她說,"我愛你"

    事後,我們的腿都有些酸痛。她踮起腳吻我,很瘋狂。

    半小時之後,我把小羊送到了出租車上。

    當她把車門拉開,就要跨上去的時候,春光明媚的臉突然轉換成怒容,小聲地、一字一頓地對我說:

    "華強,你這個卑鄙的男人,你這個偽君子!你拋棄了我,必將付出雙倍的代價!"

    我目瞪口呆。

    "等著瞧吧!"

    她跨上車,砰地關了門。

    紅色出租車很快淹沒在城市的汪洋大海之中。

    06

    我開始就說過,與小羊的約見是我致命的錯誤。到州城之前,我也想像過我們之間可能會出現一些不愉快的場面,但我決沒想到她這麼不尊重事實,把"負心漢"的罪名強加到我的頭上。

    看來,我不得不把往事說一說。

    那一年,我跟小羊流浪到了南方,在廣東某地租了家旅館暫住下來。窮困像一隻趕不走的蒼蠅,我們走到哪裡,它就跟到哪裡。因為我跟一個身份不明的女子糾纏在一起,根本不聽從父親的召喚回到故地,去某司法部門任職,他一怒之下,乾乾淨淨掐斷了提供給我的生活費。父親是一所名牌大學的教授,我從懂事之後就沒跟他好言好語地說過一句話。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勢利狂徒,研究學問就跟某些賣主求榮之徒毫無二致,比如他正研究中美關係,如果中美關係處於相對平穩的時期,而中日關係卻有了興奮點,他就會毅然決然地丟掉手頭的資料,轉過來研究中日關係;比如他正研究宋代的社會制度,因為一部反映明代歷史的電視劇在全國熱播而使那一時期的人物和事件倍受關注,他會毫不猶豫地拋棄生活在宋代的老祖宗們。

    他做事從來不是憑借理智,而是根據人們的需要。他就是這樣一個角色,投機是他唯一的本領,至於研究學問,總是在關鍵時候顯示出他天才般的無能。我一直不知道那所學校是怎樣給他定位的,他自己也懵懵懂懂,一會兒說是中文系,一會兒說是歷史系,有時又變成了國際關係專業。可以想見,像我父親這種人,在平庸的世界裡一定會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左右逢源。我在司法部門的那個差事,他只打了電話就搞定了。按說來,他並沒費力,對我的拒不覆命何以發那麼大的火氣?這有兩個原因,一是因為他在家庭裡是個暴君,母親和我只要對他的話稍有忤逆,就會遭到刻薄的痛斥。為此,母親常常獨自飲泣。可我才不管呢!我看穿了這種人,他們骨子裡是一副奴才嘴臉,因此想在家庭裡得到補償。第二個原因,是他不喜歡小羊。據我的推測,他並非不喜歡小羊這個人,而是因為我跟小羊接吻之前沒向他稟報。

    這些事情,我已經不想追憶了。而今的父親,據說耳朵聾了,眼睛也近乎全瞎,母親在我跟草菁認識不久就撒手人寰。母親死後,父親就宣佈跟我斷絕父子關係。他找了個保姆頂替了母親的角色。那保姆服侍他一年,或者不到一年,他就跟那保姆結了婚,還舉行了盛大的婚禮。聽到這個消息,我流了淚,為我母親。不過這些事都已過去了。

    我跟小羊住在那家連一鋪篾席也沒有的低級旅館裡,相對無言。

    "現在,我們公平了,"黃昏來臨時,小羊終於說。

    "你好像有些幸災樂禍,"我不高興地說。

    "難道不應該嗎?"小羊的嘴角浮起一層蒼白的笑意,"對你,可能是災禍;對我就不一樣了"

    我不明白。

    "以前,我是被你養起來的,現在,只有共同的命運養育我們了。"

    我不回話。

    "總得想想辦法,"小羊說。

    是的,應該想想辦法。"現實"是世間最兇猛的野獸,它不會同情弱者。我們只交了一個星期的房租,身上的餘錢,每天只吃一頓飯,最多混五天。

    我振作了一下精神,揚聲說:"現在就出擊吧。"

    "現在?"小羊覺得不可思議,"初來乍到,為什麼不輕輕鬆鬆地逛一逛夜市?"

    她的提議對怯懦的我是一種解放。

    我們穿行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幾乎忘記了自己是窮鬼。我們手挽著手,走進店舖裡去,服裝也好,首飾也好,那些指引陌生遊客的地圖冊也好,在我們心裡都賦予了一種未來生活的意義,全然不顧這些東西其實根本就與我們無關,至少現在如此。我們的心臟有力地搏動著,我們為明天而活,為永生永世的愛情而活。

    兩個人從這條大街拐上另一條大街,不知疲倦。

    可是麻煩很快就來了。

    在進一家商店的時候,我不小心撞倒了別人放在店門口的一輛自行車。

    我嚇得渾身冒出冷汗,緊張地逡巡著,病態地等待車主來找我索賠。

    其實,自行車一點也沒損傷,我只需把它搬起來放穩就可以了。但我不敢去動它!

    小羊對我滿面通紅熱汗淋漓的樣子很不理解,拉拉我的手說:"怎麼啦?走吧!"

    "車"我指了指躺在地上那架企圖尋事的鐵器。

    "嗨,別管它,"小羊說,"你一去動,人家還以為你是偷車賊呢。"

    可我就是邁不動步子,我總覺得車主在盯著我。

    人們進進出出,根本沒有人在意。每一個人都圈定在自己的牢籠裡。

    小羊拉著我走了。

    走出很遠,我向後看了看,沒有人跟來,才安了心。可我再也沒有逛街的興趣了,一路愁眉苦臉。小羊知道我為什麼煩惱,輕聲說:"你怎麼這樣脆弱?"

    "是的,我脆弱,我是一個無用的男人!"我怒吼著甩開小羊,大步流星地朝旅館走去。

    坐在那張沒有篾席的木板上,誰也不理誰。

    那一夜真是不堪回首。小羊是什麼時候蜷縮成一團睡了過去,我一點也不知道。夜已深沉,我背倚牆壁,聽著窗外漸稀漸落的市聲,無限的悲愴湧上心頭。我恨父親,甚至也恨無辜的母親,父親下令把我趕出家門的時候,她雖然顫抖得像冬天的枯葉,可她不敢站出來反對那個專橫的野獸。我孤獨極了,那種被人拋棄在海中荒島上的感覺,點點滴滴地浸入我的肌骨。我馬上就彈盡糧絕,沒有任何選擇的可能,唯一可以等待的,就是讓時間來把我變成腐肉!在這個世界上,哪怕一隻螞蟻也比我幸福!

    說真的,要是沒有蜷縮在我腳頭的小羊,我一定會跳樓自殺。

    我突然為小羊的存在而深深感動。

    我輕手輕腳地挪過去,與她頭並頭地睡在一起。

    小羊醒了過來,摟住我,淚水吧嗒吧嗒地流下來。

    我們倆無聲地抱頭痛哭,整整一夜。

    馬上就要在無水的岸上被晾乾的時候,我終於進了一家玩具廠。老闆為什麼收留了我,我今天一點也回憶不起來了。從小到大,我何曾侍弄過這玩意?雖然生在大都市,長在大都市,父親在別人的眼裡也是極有名望的體面人,可是我就從來沒有耍過一樣玩具!不要說水槍,飛機模型,就是普普通通的汽球,也從來沒有過!因此,我幹了不到一周,老闆就把我炒了。

    好在他給了我一周的工錢。領到錢的時候,我跟小羊歡天喜地地去奢侈了一碗米線。

    有了進玩具廠的經歷,我的膽子壯了些,男人氣也足了些,就帶著小羊四處求職。可這時候我們才發現:其實自己一無所能。

    不能走通天大道,就選擇羊腸小路,一看到電線桿上有一頁髒兮兮的紙片,我們就像抓住了救生圈似的貼近了看,在廁所裡也是一樣的情形。然而,除了那些只留下電話根本就不說明工作性質的騙局,就是醫治性病的廣告。

    這路是走絕了。

    回憶那段往事,我客觀地評價我跟小羊:我們是盡了力的,有萬分之一把握甚至根本就沒有把握的地方,都去試了。但沒有成功。不管承不承認,人世間真就這麼怪,有些人並不笨,懶惰也決不是他的品格,可就是一輩子受窮;有些人家境良好,本以為會有一個光輝燦爛的前景,可就是要把路走絕!

    我一直認為,小羊比我堅強,可這時候,她也不得不疲憊而迷茫地面對這一切了。她的衣服髒兮兮的,袖口處已經破爛,她吸納了日月精華而顯得透明的臉蛋,變得黑不溜秋,往繁華的大街上一站,別人定以為她是撿拾破爛的棄女。

    我不忍心她這樣過下去,對她說:"要不,你先回去?"

    她的肩頭抽搐了一下,顯然沒有這方面的心理準備。

    她的驚訝確證了她不願意離開我,她是愛我的。越是這樣,我越覺得對不住她,捧住她的臉說:"好寶貝,你跟著我這樣受苦,我實在不忍心"

    "可是你叫我回哪裡去呢?"

    "回州城吧,你的父母在州城他們總不至於不管你。"

    小羊淚水滂沱,猛地抱住我,放聲痛哭:"不,我不走!要死一塊兒死!"

    我輕輕拍著她的頭,強顏歡笑說:"天無絕人之路,哪裡那麼容易就死了?"

    這是我那些天的真實想法。世上許許多多的人都死掉了,而我還沒死,證明我是不該死的。不該死,我就得活,這是我的宿命,也是我的責任。

    小羊依然痛哭不止,"把你一個留在這裡,我不是瘋了嗎?你不是成心把我逼瘋嗎?"

    到了這一步,我必須狠下心來把她趕走。於是我冷冷地說:"你在這裡成了我的拖累!"

    她的哭聲嘎然而止,抬起頭來,驚恐地望著我。

    我的心被猛刺了一刀,沽沽地向外湧血。但我不能軟。我做出鄙夷的樣子說:"你什麼也幹不了,我養不活你。"話一出口,我疲勞得差點跪了下去。我的靈魂在痛苦地吶喊:小羊啊,我是多麼愛你!我多麼希望你留在我的身邊!

    小羊完全絕望了,聲音枯索地問我:"你你為什麼不早對我說?"

    "現在說還來得及。"我鼓足最後的勇氣,把這句硬梆梆的話扔給了她。

    當天下午,小羊離開了那座南方城市。她身上一分錢也沒帶。我給她十元,火車開動的時候她扔下來了。

    她沒有回州城,也沒有到我曾經生活過的城市,而是去了西安。

    她的信很快來了,寄給我房東轉交的。她說她在車上一路遇到好心人,給她提供水和食物,列車員知道她的情況後,不僅沒讓她補票,還把她領到臥鋪車廂,坐在靠窗的軟凳上。剛到西安,她就找到了一份工作。只是沒有說明是什麼性質的工作。她還說火車一開她就後悔了,真不該把我一個人扔下。她知道我對她發脾氣,對她說絕情話,都是為她好,勸我如果在廣東混不下去,就去西安。"我別的什麼也不需要,只要我們兩人在一起!"

    她一邊寫信,一邊在流淚,信箋上密密麻麻地留下了她淚水的痕跡。

    我恨不得坐上火箭,眨眼間就飛到她的身邊。可這時候我已經找到了事做,在一家裝飾公司為人寫匾額。就我當時的處境而言,這已是很不錯的差使了。我只有在這一點上感謝我的父親,是他的暴力和刻板逼我練了那些缺乏骨力的美術字。貧窮幾天前才把我逼到懸崖邊上,那份無望的淒楚和恐慌使我心有餘悸,因此我不敢妄動。我給小羊回信說:我們先忍耐一下,南北兩地干一段時間再說吧。我們都是追求浪漫的人,分別並不可怕,因為我們可以寫信。打電話太貴,但我們可以寫信。那段時間,我最感謝的是發明了郵政的人。

    我們的信件來來往往,互訴衷腸。每當我拖著疲乏的身體躺到床上,就想像著天空裡的情形。廣袤的宇宙中什麼也沒有,只有我跟小羊的信,它們張著翅膀,飛來飛去,有時它們在途中不期而遇,互相問個好,說不定還要交換一下各自主人的情況,再向前飛去

    三個月之後,小羊給我的信明顯減少了。

    我們都說過,信是我們的食物,比麵包更珍貴,難道小羊忘記了嗎?

    我給她的信卻越來越多。我的信越多,她的信就越少。

    整整一月過去,我沒收到她一封信。

    我的心被擰得喘不過氣來,每天給她寫一封,甚至兩封,三封!

    終於收到了她的封,很薄,薄得透亮,房東把信交到我手裡的時候,我就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親愛的,我再不是你的好小羊了,我變壞了,我跟別人跳舞,還抽煙我由你純潔的戀人變成了別人的女人。你好自珍重吧。

    信的背面,還寫了一句話:

    華強,我多麼愛你

    看來,這是把短短的信紙折好之後臨時添上去的。那幾個省略號被淚水泡腫了,像六粒驚恐的眼珠。

    我什麼也沒收拾,連下午就可以領到手的月薪也沒要,趕到了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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