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桑妮 第12章
    我越發覺得桑妮就在冉帶和易容的控制之下,連珠炮似的問道:"桑妮是不是就在這幢大樓裡?她是不是被你們關在什麼地方?是不是被你們逼成了瘋子,變成了傻子,然後把她賣到了天涯海角?是不是"

    易容蹲了下去,痛苦地摀住臉。

    我一把將她提起來,喝問道:"是不是你們已經害死了桑妮?"

    易容倒在我的懷裡,抽絲一樣地呼吸著。如果我再追問下去,他恐怕要被噎死了。

    "我冷,"她呢喃著說,"我冷,抱緊我"

    在那種情形下,我幾乎沒有任何思維,把懷裡的女人想像成了瀕臨絕境的桑妮,把她的呼喚當成了桑妮向我發出的求救聲,因此,我毫不猶豫地摟緊了她。

    世界在這一刻死去了,我聽不到任何聲音。

    "哼,你們倆就這樣來欺騙我!"

    我猛然回頭,看到了冉帶。走廊上橘黃的燈光照在他肥胖的臉上,顯得浮腫而虛假。

    易容已離開了我的懷抱,低著頭,從兩個男人的目光裡溜走了。

    我感到軟弱無力,靜靜地等待著冉帶的發落。這個矮小而可惡的男人,這時候完全成了君臨我頭頂的主人。

    如果他給予我五分鐘的時間就好了,要是那樣,我的意志就會恢復,我就會再一次從精神上渺視他。可是他很聰明,他沒給我時間,易容的影子一消失,他就發佈了命令:"從下周起,你就用不著來上班了。"說畢,他鎖了公關部的門,匆匆離去。

    毫無疑問,這是易容和他唱的雙簧。易容如果真心對我投懷送抱,她有充分的理由離開冉帶一個晚上,到我家裡去。上次的經歷已經證明了這一點。她之所以沒這樣做,就是想讓冉帶捉住我。

    這個惡毒的女人,難道阻止我的辭職,就是為了達到這一醜陋的目的?

    生活中,我永遠是被動的。

    當我冷靜下來,發現遠不是這麼簡單。

    易容去我家裡的那個夜晚,她所講述的自己爺爺和桑妮母親的故事,我相信那是真的,翌日清晨她下樓時的精疲力盡惆悵萬端的模樣,我記憶猶新。一個人盡可以編造謊言,但是,最深沉最真實的生命所付予的體態和眼神,卻是無法裝出來的。再說,易容讓小何週末無需上班,小何所表現出的驚訝和憤怒也不是裝出來的,如果冉帶和易容有意讓我出醜,易容完全可以用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打發她,不必跟她動氣。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是桑妮在從中作梗,還是小何?那個跟桑妮一樣高大的小何,究竟是什麼身份?

    當我回到書房,只有孤燈照著我的時候,一個念頭突然跳進我的腦海:難道小何就是桑妮?也就是說,或者是桑妮,或者是小何,她們其中的一個,是不是蒙了一張假臉?

    我出了一身冷汗。連空氣也靜止流動的夜晚,突然狂風大作,燈影被狂風吹亂了,在潔白的牆壁上映出一張張可怖的鬼臉,每一張鬼臉都既像桑妮,又像小何我正欲大叫,脊背處嗖地竄出一絲涼氣,飛出窗口,逃到了遠方。

    一切都只不過是幻覺。

    這些日,我除了讀史蒂芬·金的書,就是美國文壇的後起之秀寫的恐怖小說,我把這些虛幻的東西,當成了我真實的生活。

    這種現象,已非一日。我吃飯是假,走路是假,與人交談是假,連我的屋子,我心愛的書,我的電腦,包括我的呼吸,甚至我自己,全都是假的,我的真實存在於另一個空間,另一種可能。

    這是多麼可怕的命運!千萬種現實,都與真實的我無緣!我想起一個外國故事片,講的是一個快樂的單身漢傑克,獨自睡在一個豪華的公寓裡,一覺醒來,突然發現身邊躺著十年前的初戀情人凱特,而且,他們還有兩個孩子!他驚惶失措地翻身下床,凱特一把拉住他,柔情蜜意地說:"傑克,要濃咖啡。"傑克不敢搭話,飛跑出門,開車去到他上班的公司。他在那家公司是總經理。奇怪的是,這家公司裡沒有一個人認識他,連門也不讓他進,他說他要回他的辦公室,回他的住處,可一男一女給他指點的住處是收容所。就這樣,昔日頤指氣使的總經理一夜之間變成了難民!傑克別無選擇,只有回到那個有一兒一女的家裡。數日或者數年之後,一家紐約投資公司看中了他的才幹,聘他為職員,並在紐約送他一套高級住宅。傑克領著妻子凱特去看那幢住宅,他本以為凱特會心花怒放,誰知,凱特堅決反對,不願意離開她溫暖的家。兩人鬧崩了。當傑克回心轉意,認為凱特的話很對並回家去的時候,發現根本就沒有家!那裡的人不認識凱特其人。凱特是十餘年前的戀人,但決不是他的妻子!更沒有兩個孩子!他依然是一個單身漢,住在冷清孤寂的豪華公寓裡

    這故事沒有半點生活的邏輯,卻具有堅銳的真實的力量,切入到我的靈魂深處。

    這時候,張從武的另一句話轟雷一樣灌入我的耳膜:在大街上活動著的人,有一大半都是殭屍鬼。

    我突然想:我、桑妮、小何或者冉帶易容,是否都是殭屍鬼?

    越說越玄了。要知道這不是我的本意。我想過一種有血有肉、清新明快的生活,而這種生活,早已被埋藏了,埋藏在了濱江公園,埋藏在了父母由熱變冷的目光之中,埋藏在了我與桑妮輕快和諧的腳步裡。我真實的生活已經成了往事。

    如果我想把自己還原,就必須拋棄今天和明天的陽光,像桑妮和易容一樣,為往事而生活。

    人的生命就有這麼奇異,有的人,三十歲只不過剛剛起步,甚至還沒有起步,在我很小的時候,父母都很慈愛,父親常常把我摟在懷裡,教導我說:人只要覺悟了,什麼時候起步都不晚,蘇老泉二十七歲才發蒙,結果成了大文學家。關於蘇老泉的說法,儘管有些錯誤,但大體方向是不差的。就在我的身邊,一個三十二歲的女子,早已結婚,兒子已有七歲,可她考上北京大學研究生,幾年之後出國留學了。在我以前工作的那家公司裡,我的那個男同事的朋友,也是而立之年離開重慶,遠征南太平洋群島,那個四十餘歲才拋家棄子、獨自前往蠻荒的塔希堤的畫家,做出了令舉世瞠目的成就可是,有的人三十歲,生命早已結束,儘管他們的軀殼還在活動,可靈魂早已死亡,他們的生活沒有目標,如果早年曾經定下一個目標,這時候也滯留原地,不再前進。

    人為明天而生活,為希望而生活,這是俗語,卻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我還差幾個月才上三十,"我還年輕,我渴望上路!"

    可是,我的信心和力量哪裡去了?

    如果張從武沒有寫那篇吹捧帶子公司的文章,我一定要請他喝酒,向他討教,但是現在,我不準備去找他。

    當然,我也不可能去找以前的男同事和女同事,以及他們的主任。

    14

    星期六的整個白天,我是在家裡度過的。冉帶雖然沒有當著易容的面將我辭退,但是,她分明要求我週末上班,卻又一直沒來電話,證明她已得知了這一消息。其實我是何苦呢,我為什麼要考慮這些事情呢!

    天黑下來的時候,我打算出門一趟。具體到哪裡去,我沒有計劃,只是有一種渴望。我穿戴整齊,正步入客廳,電話就響了。

    我有一種預感,這個電話是易容打來的。因此,我不想接聽。通過一整天的思索,我有十足的把握:我的被趕走,易容比我本人更加痛苦。

    我說過,她需要我——冉帶不需要我,然而易容需要我。她所謂的洩秘事件,若真有此事,我敢肯定,那定是她自己所為!那家破產公司的東山再起,只是形式上的,重新建起來的公司,老闆再不可能是那個聲音蒼邁的老者,而是她易容!

    可是,電話固執地響著,像長了眼睛似的,盯著我叫。

    我走了過去,帶著莫以名狀的忐忑不安的心情,拿起了聽筒。

    結果是張從武。

    我們在一家咖啡館見面。他的串臉胡更長更亂了,如果不是因為他生著高大的身軀,且直立行起,完全可以把他看成被主人遺棄的獸類。他的笑和異乎尋常的熱情都從鬍子尖上顫動出來。

    我也笑了。在這種時候,有他這樣一個不拘禮數的朋友,實在不是壞事。

    他一直看著我,鮮紅得如女人似的嘴唇從亂蓬蓬的鬍子裡噘出來,就是不說話。

    "你不是有事告訴我嗎,"我說道,"為什麼突然變成了啞巴?"

    他像喝白開水似的飲了一口咖啡,再把鬍子尖上的水汁用手抹去,笑瞇瞇地說:"夥計,你不是一直想當作家嗎,不經過九磨十難,當不了作家。"

    這句自鳴得意的話引起我極大的惡感,我鄙夷地說:"像你那樣當作家,小學生也會。"

    這話說得太重,一出口我就有些後悔,他卻一點也不動氣,反而哈哈大笑,"精當!"他大聲說,"我知道你為什麼這樣說,不就因為我給帶子公司寫了篇抬轎子的文章麼。寫這樣的文章,小學生會,可是,大教授或者大作家就不會!"

    我不明白他的意思。

    "我問你,人最重要的是什麼?"他把手肘放在桌面上,支撐起他那顆碩大的頭顱。(順便說一句,他桌面下的肚子卻下得可憐,我從沒見過哪個女人的腰有他那麼細,你甚至可以懷疑他的五臟六肺是不是都長全了。)

    我不想回答他。

    見我遲遲不回話,他洋洋自得地一笑,帶著驕傲的神情說:"是觀念!"

    "我以為你要發表什麼驚世駭俗的見解呢。"

    "不驚世駭俗,卻樸素得無法反駁。我為什麼說小學生會寫那樣的吹捧文章而大作家不會?就因為大作家以為自己是救世主,以為自己什麼都知道,卻惟獨不知道自己需要什麼。"

    "人家需要的是高尚的心靈帶給他的榮譽,這一點,他們比你清楚,可能也比你高貴。"

    張從武從鼻孔裡嗤出一聲冷笑,"榮譽,狗屁!那是上一個世紀帶來的另一種疾病!物質才是這顆星球的本質!作為地球上最高等的生物,如果一點也沒享用物質帶給他的恩惠,緊緊地抱著他的榮譽死去,誰願意?這是人類虛偽的謊言,是無能的托辭!"

    不知他是真的激動了,還是以昂揚的聲調掩飾他的虛弱,頭像吃了搖頭丸一樣擺動,發達的胸肌把他的衣服像要撐破一樣。

    以往跟他進茶樓或者咖啡廳,一旦他說上兩分鐘的話,隔壁包間的人總會從隔板上伸出一顆頭來,對我們怒目而視。每到這種時候,感到難為情的,不是他,而是我。此刻,我注意著隔壁的動靜,還好,沒人來干涉。

    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下去,不但沒有結果,還多少顯得無聊。

    "你還有什麼說的呢?"張從武問道,同時把手肘收了回去,將身子斜橫在椅子的靠背上。這樣,我就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他的腰。儘管我非常熟悉他,但這副小如拳頭的腰身總會給我小小的震動。

    "喝你的咖啡好了,"我不耐煩地說。

    他嘿嘿地笑著,一點也不理會我的情緒,"現在,"他以得勝者的口吻說,"你知道怎樣才能當一個作家了吧?"

    沒等我回話,他接著說:"充分利用祖先遺傳給你的對物質的慾望,你就當一個二十一世紀的作家了。"

    "謝謝你的指點,"我說,"可是我早就不想當作家了。"

    "不管你願不願意,生活最終都會把你逼上這條道路的,"他滿有把握地說。

    我靈魂的深處悸動了一下。

    他見我彷彿認同他的話,語氣變得和緩,像導師一樣諄諄教誨說:"當你認識到自己沐浴在物質世界的光輝裡,一切煩惱都顯得微不足道,振作起來吧,我的好兄弟。"

    我重重地飲下一口咖啡,把可能在他面前表露出的情緒一起吞了下去。

    他接著說:"上一次,是我把你的處境告訴給了冉帶,讓他接納你,我想你已經知道了。我是希望讓你到他的公司去,充分認識你過去的生活,其實你已經做到了,只是思路還很不清晰。你會慢慢明白過來的冉帶也有這個意思在你們共同面臨的問題上,他比你還要糊塗"

    這一段打啞謎似的言辭,我幾乎一句也不懂。

    "好了,不講這些了,"他說,"我今天約你出來,並不是閒扯,而是給你引薦一個人。"

    說罷,他右手戳起五根指頭,叩了叩身後栗色的木板。

    我感到納悶,既然此人早就坐在隔壁,為什麼不過來?

    我盯著木板,想看看站起來的是個什麼人物。

    正這時,我們包間的門被推開了。

    進來的竟是易容!

    "不用我介紹了吧?"張從武站起來說。還沒等我有所反應,他立即道,"我先走了,祝你們成功。"

    我正要阻攔,他已經像水蛇一樣出門而去。

    易容含著蒙娜麗莎似的微笑,看著我,又像沒看著我。

    正在尷尬之際,服務生送過來一張單子,讓易容點咖啡。

    "不用了,"易容正色道,"我是來為他們買單的。"

    服務生諾諾連聲地退了出去。

    這個張從武,難道就如此卑鄙,因為給帶子公司寫了一篇吹捧文章,就吃人家耍人家,連進咖啡館也要別人付帳?難道這就是他所沐浴的物質世界的光輝?

    "不需要你買單,"當只剩下我和易容的時候,我冷冷地說,"雖是無業遊民,但還喝得起一杯咖啡。"

    易容一直不坐下,傷感地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本來想去看你,知道你不會讓我進門,才請張哥約你出來。我們走吧"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