尋找桑妮 第6章
    到了街上,我感到背後有一個人始終應和著我的腳步。轉過頭一看,是男同事。

    他朝我笑笑,並不說話。

    他回家不是這個方向,我知道他是特意跟我來的。他的用意非常清楚,就是希望我去給主任解釋。我心裡很反感。如果他不來找我,我會盡力而為,他主動來找,我就特別反感。不管怎麼說,在辦公室做出那種事來,都是有失體面的,何況是在工作時間。

    "白天,"他終於說,"那邊有個豆腐店,做的豆腐腦特別嫩,我倆去嘗嘗。"

    他的目光閃爍不定,使我的心軟了下來。

    我不喝酒,他卻一連喝下三瓶啤酒,又要來一瓶。整個過程中,我們幾乎沒說一句話。

    直到把第四瓶灌下去,他才紅著眼珠看住我說:"她離婚了你知道嗎?"

    這並不是什麼新鮮的話題,更不值得大驚小怪,因此我非常平靜地望著他。

    他有些失望,挖了一勺子豆腐腦送進嘴裡。他一直在喝酒,這是吃第一勺豆腐腦。紅油留在他的嘴角,他渾然不覺。其實他是一個很愛整潔的男人,如果只看他的樣子,不聽他跟女同事開的那些玩笑,你完全可以把他當成涵養很好的紳士。

    "她離婚了,離五年了,"他悲慼地說,"她是一個可憐的女人,那個男人一腳蹬了她,她不僅不恨那個沒心肝的傢伙,還越來越愛他。沒有人願意聽她說話,包括你也不願意,而她是希望找一個人述說的。她是女人,她不怕被人同情。"

    我覺得自己身上的某一處被他的話螫了一下。

    "酒!"他大聲吆喝道。

    侍者又拿來一瓶啤酒。這是一個從巴基斯坦來的侍者,個兒乾瘦,膚色黝黑,非常靦腆,對漢語和中國人的陌生使她異常緊張。

    我的男同事從她手裡把酒瓶搶過來,侍者匆匆忙忙地鞠了一躬,離去了。

    "你看到了吧,"他指著侍者的背影說,"她那麼遠跑來,到這鬼地方的一個小豆腐店裡當服務生,天知道是什麼原因!人與人之間,誰真正理解過?又有誰願意去理解?誰沒有故鄉,啊,誰沒有故鄉?可那個服務生卻背井離鄉!我的一個朋友跟她一樣,幾年前離開了重慶,到廣東去開飯館,去年我去廣東找他的時候,才知道他在廣東不過呆了一個月,就跑到南太平洋的原始叢林旁邊開了家旅社,去那裡的人不多,他能賺幾個錢?他不得不整天跟那些遠離文明幾千里的土人打交道,不得不跟他們一樣學會野蠻的生活方式,他把女人帶去了,可一年之後,他女人得病死了,據說是麻風病!你能說這是為什麼?剛才那小女子的家庭背景我不知道,可我的那位朋友我是一清二楚的,他家境良好,高中畢業就跟父親學做生意,在重慶很能賺錢,為什麼要跑到南太平洋去?他身體的故鄉是重慶,他心靈的故鄉是不是南太平洋?白天,我知道你讀的書多,你能給我解釋清楚嗎?"

    他盯住我,像要用他的眼光把答案從我的腦髓裡挖出來。

    可是我不能讓他滿意。我像傻瓜似的看著他扭曲的臉。他已經繞了很大一個圈子,但我聽懂了他的話,並為此而震驚。這已經是我對他最大的回報了。

    "就說她——"我知道他是指我們的那位女同事,"你如果瞭解了她婚姻的故事,一定會作嘔的。她二十一歲的時候,跟那個十惡不赦的傢伙結了婚。我得承認,在結婚之前,那傢伙很愛她,為了把他追到手,他狠心地把自己左手上的邊指拇剁去了。因為她的父親打死不同意這樁婚事,有一次他來找她的時候,她父親說:'你要真愛她,就剁斷一根指拇!'他二話不說,衝進廚房,只聽砰的一聲,出來的時候邊指拇就不見了,只留下一根血柱子。她尖叫著跑進廚房,發現那截斷指擺在案板上,跟一截雞腸子沒什麼區別,當場暈倒。老頭子嚇得目瞪口呆,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麼殘忍。對自己這麼殘忍的人,對別人哪會有柔情?更加不同意女兒的婚事了。可是不久,老頭子因為一樁經濟案被捕入獄,被勞教了三年。他進監獄半年,老婆就去世了。三年刑滿,女兒早已結婚,丈夫就是那個斷指。"

    說到這裡,他狂飲了一口酒,酒瓶裡消去大半。

    "當天晚上,"他右臂一揮,抹去了竄入鬍鬚弄得他很癢的酒液,"老頭子回家的當天晚上,那狗東西(我是說她的丈夫)把我和另外兩個人找到他家裡,說是慶賀他岳父服刑歸來。這聽起來有些荒唐,可也入情入理,老頭子畢竟重新獲得了自由,慶賀一下也是應該的。我們去了才發現,老頭子的身體已經不行了,他的體質本來就很差,三年的監獄生活,使他不得整天面對'我從哪裡來?'、'我到哪裡去'的詰問,身體和精神都垮了。我突然感到氣氛不對,因為那惡棍跟另外兩個人使了個眼色,他們一下子把老頭子抱住,拿出一根繩子綁在椅子上,並往他的嘴裡塞進一塊濕漉漉的洗碗帕。我驚詫得說不出話,正要質問,自己也遭到了同樣的命運。這時候,其中一個故意打開窗戶,那惡棍就進裡屋去把她拖出來,當著她父親和我們的面姦污她!她幾乎沒有任何反抗,只是流淚。他一邊姦污她一邊惡狠狠地對目眥欲裂的老頭子說:'老子哪個女人也不要,就要你的女兒!'"

    我的身體繃得緊緊的,如果再把這個故事延伸下去,我的神經就會斷裂了。

    幸好他長久地沉默著,眼裡閃著淚光。

    沒有任何語言可以解釋他長時間沉默的含義。

    他的淚水終於流了出來,兩滴,一邊一滴,沿著長長的臉頰慢慢向下移動。他沒有擦,讓它們從不同的軌道上耐心地走到一處。最後,兩滴淚水匯合在他的下巴上,重重地摔下地去。

    這兩滴淚水給我表達了一個哲理:任何事物,成功的時候就是毀滅的時候。

    "老頭子不久就死了,"他接著說,"我並不對他抱以多大的同情,因為他也是殘忍的,而且不講信用你一定奇怪那惡棍為什麼在做那件禽獸不如的事情時要把我找去吧?原因只有一個:因為我愛她!我跟那惡棍同時追求她,她毫不猶豫地拋棄了我。她不愛我,一點也不愛。最讓我奇怪的是,那惡棍以那樣極端的方式侮辱她,而且逼死了她的父親,她還是愛他!五年前,那惡棍扔了她,她卻更愛他!白天,你說說,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搖了搖頭。

    "我想你也解釋不了,"他痛苦地說,"我一直在尋找答案,可越想越迷茫。給你講這個故事之前,我沒給任何人講過,因為我知道沒有人能夠給我提供答案。如果讓我再說一句公道話,那就是:惡棍在與她離婚之前,一直是愛她的。這一點你恐怕同樣無法理解,一個當著別人的面姦污自己妻子的人怎麼可能懂得愛?這的確是一個謎,但事實如此。在我所見的男人中,就沒有一個能夠像他那樣愛自己的妻子。為了她,他死也敢,不管他到多遠的地方出差,不管多麼忙,都忘不了給她帶回一件禮物。他決不是討好,而是真心誠意的。曾經有朋友請他去夜總會,為他找了小姐,他把那個朋友罵得狗血淋頭,並從此與他斷交,說再敢這樣侮辱他和他的妻子,他就把他殺了。他是說到做到的人。有一次她突然病了,他抱起她跑下樓,衝過大街,跑進醫院。這些舉動看似平常,可一般的男人卻是難以做出來的。他後來為什麼又扔了她呢?連她自己也不知道,來得異常突然。她開始以為他有了新歡,可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身邊根本就沒有女人,而是一個人像狗一樣生活,你別看他穿得一馬溜光,氣派威嚴,一回到自己屋子,他生活得連狗也不如。"

    "他是不是得過什麼病?"我問道。

    "他健康得像一頭騾子!離婚之後,她去他住處找他無數次,都被他痛打出來。他像不認識她了。她的愛情垮了,變得有些變態——你看著她是不是有些變態?我當然是不會這麼想的,常常去安慰安她。你到這家公司的時間不長,還不瞭解我和她之間的真實關係。你看著我們嘻嘻哈哈地開玩笑,有些玩笑還很下流,其實,我們兩人心裡都很苦,我苦的是為她擔憂,她苦的是不能得到他的愛。我們的那些玩笑話才是真正的變態。"

    他又喝下一口酒,搖了搖頭說:"有些事情,真是不好解釋的,更無法強求。"

    儘管他對我的事情一無所知,但我覺得他彷彿是在規勸我。

    我不想讓自己的壞心情湧上來,問道:"今天主任好像不大高興,是什麼事?"

    他以不可理喻的怪異目光盯了我一眼,咕嚨道:"他到門口來的時候,我和她都在認真工作,因此他就不高興了。"

    奇談怪論!毫無疑問,他在撒謊。在聽了他一段真誠的表白之後再聽他撒謊,我覺得格外彆扭。

    "我以為她坐到你腿上被主任發現了呢,"我以尖刻的口吻說。

    "要是那樣就好了,他就不會生氣了。他喜歡看到我跟她親密的樣子,他好像一直在促成這件事。"

    這不是酒話就是瘋話。

    他的眼光鉤子一樣抓住我,"還不明白嗎?主任就是他以前的丈夫,就是那條惡棍!那條瘋狗!"

    07

    離開這家公司是遲早的事情了,至少,我要離開這個部門。我處在一個奇怪的圈套裡,或者說,我在不知不覺之中一頭撞進了他們三個人的私生活。我真不該接受那位男同事的邀請,他如果不是因為太寂寞,那些事情他是一輩子不願意講給人聽的。寂寞一旦過去,他就會恨我。我成了他消除寂寞的工具,同時又成了犧牲品。我相信我很快會成為他們三人怨恨的中心。

    對我而言,這樣的結局並不怎麼放在心上,但我還是希望離開那個部門,他們三人之間奇怪的組合,對我有一種強大的吸引力。有時候,簡直像龍捲風一樣,我會身不由己地挾裹其中。我彷彿成了他們的一分子,成了那個故事的直接參與者。我在裡面擔當的角色,就是那個一肚子不明白的男同事。

    這是多麼讓人厭惡的角色。

    事實上,最終的選擇權並不在我自己。

    半個月之後,公司老闆突然要見我。"請你回答我一個問題。"我剛在他寬大的辦公室坐下,他這樣說。

    對沒有什麼過錯的我來說,他的表情顯得嚴肅了一些。

    "有這樣一個故事,"他響亮而利落地喝下一口茶說,"有一條大河,阻隔了兩個急於相見的情人,男的叫湯姆,在右岸,女的叫羅斯,在左岸;如果錯過這次機會,他們將永生永世不得相見。由於河裡有兇猛的鱷魚,他們不能泅水過河,惟一的依靠,就是那條惟一的渡船。開渡船的是一個又髒又醜的男人,他把船划到左岸,對羅斯說:'我把你送過去是完全沒問題的,但有一個條件。'羅斯問什麼條件,船夫說:'陪我睡一覺。'羅斯想見湯姆,同意了,但她不能擅作主張,要求船夫過去問湯姆。船夫推船去右岸,把條件對湯姆說明之後,湯姆怒不可遏,大叫大嚷:'怎麼能這樣呢,豈有此理!'故事講完了,現在我問你,白天先生,你認為他們三人哪一個正確?"

    我的第一個念頭是:老闆是在考察我的市場理念。

    "羅斯正確,"我滿有把握地說。

    "談談你的理由。"

    "她眼裡只有目標。為了達到目標,必須懂得捨棄。"

    老闆冷笑幾聲。

    從他嘴角不斷翹動的鬍鬚我知道,我的回答一點也不中他的意。在這種時候,即使我馬上醒悟了真正的"正確"答案,也決不會推翻我以前的說法。我等著他。

    老闆摸了摸頭皮。他像所有發了財就要充分展示自己個性的人一樣,鬍鬚留得很長,上唇嘴角的鬍鬚特地彎曲過來,像釣魚鉤一樣鉤住他的嘴,而頭皮卻刮得溜光,像剛剛擦洗過的玻璃。

    "我可以給你一次糾正自己的機會,"他說。

    "我沒打算糾正自己。"

    他攤了攤手,聳了聳肩膀。我敢發誓他這些動作是從外國人那裡學來的,因為他剛從歐洲考察回來。"我表示遺憾,"他說,"這三個人中,最正確的是船夫,他要為人辦事,就要講條件,就要獲取利益,而他在講條件的時候,卻又給對方留下了充分選擇的餘地。他是真正的高手!"

    我不以為然,因為我懂得,船夫表面上給人留下了選擇餘地,事實上無立錐之地,是徹底的虛無,那一對戀人,要麼永不見面,要麼被鱷魚咬死。

    老闆見我無言,以自鳴得意的口吻說:"你還有什麼可講的呢?"

    坐在我對面的就是那個又髒又醜的船夫,我沒有選擇的餘地。

    "我已經通知財務方面給你結賬了,"老闆面無表情地說。

    08

    這件事給了我深刻的教訓。傾聽別人的隱私,是要付出代價的,這一點我早就意識到了,但沒想到來得這麼快。此外,我也客觀地認識到了自己工作上的平庸,我炮製了那麼多張圖紙,卻沒有得到過額外的獎勵,連一句口頭表揚也沒得到過,就早已證明了我在這方面的無能。不管我高興不高興承認,那家公司都是欣欣向榮,前途無量,而且在自己的領域裡佔據了山城很大的份額;老闆也好,主任也好,都是能幹人,他們說起頭緒萬千腥風血雨的國際國內市場,深得要領,如數家珍。他們是龍,市場是水,水越是洶湧澎湃,他們的活動空間就越是廣闊。而我卻不行,我對這些東西有一種潛藏得很深的恐懼,有意無意地迴避對它的觸摸,像我這種沒用的人,能夠在那家公司混兩三年飯吃,老闆已經對得起我了。我不是天才,因此我懂得感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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