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3章  (10)
    體檢過關之後,從遠方來的接兵部隊要在東巴場上見一見家長,何光輝照樣只把這消息告訴了母親,讓母親假裝著去趕場,然後去鄉政府大院參加那個非同尋常的家長會。其實也沒什麼特別的,只不過是接兵首長問問家長是否願意讓孩子去當兵。那時候,雖然已有農村人進城打工,但還遠不像現在這樣普遍,而且,背著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進城干體力活的農民工,在城裡的身份極其可疑,作為農民的子弟,如果不能通過讀書考上大學,當兵是最安全也最體面的出走。因此,接兵首長問家長願不願意讓孩子去當兵(何況是海軍),就幾乎成了一句廢話。溫氏猶豫片刻就點了頭。自從嫁給何中寶,這麼多年來,溫氏有過獨立的意志嗎?沒有,她只是何中寶生活的道具,今天,她是第一次為這麼重大的家政作主,而且是瞞著丈夫,她有些激動,也有些害怕。

    在田地裡勞作的何中寶,還在等著召集他去跟部隊首長見面呢,只要通知他去,他會毫不含糊地說不讓兒子當兵,哪怕光榮上了天也不讓兒子去!他只有一兒一女,女兒早已經嫁了,去為別人生養後代了,他只剩一個兒子了,隨著年歲的增長,兒子成為了他全部的夢想,而他的全部夢想都只能在土地上存活,一旦離開土地,他的夢想就死了。如果兒子當了兵,誰來幫助他守住那份夢想?誰來接過父親傳下來的那根打狗棒?那天,他手上腿上都顯得很有勁兒,他挖起來一大團土,不是用鋤頭將它鋤細,而是蹲下去,用手捻。再硬的土塊他也很快就捻碎了。他不能不有勁兒,因為他遇到了一個新的敵人。

    這個敵人就是他兒子!

    可是何光輝到底不是他父親手裡的土塊,他順利地通過了各個關口,成為了新兵中的一員,被分到了西沙群島。

    這時候何中寶才如夢初醒。他的靈魂處於徹底的分裂狀態,他覺得整個世界都在騙他。

    溫氏以為自己要挨丈夫耳光的,但何中寶既無言語,也無舉動,只是木頭一樣坐著。

    新兵開拔的前一天,何中寶把自己栓在裡屋,拒不見兒子,何光輝在他門前叩了頭,就默默地下山去了。次日,新兵和接兵部隊一起上了草綠色的大車,車子發動,前來送行的親屬追著車狂跑,放聲大哭。哭聲裡有離別的依戀,有對親人即將獨自面對世界的擔憂,更多的則是對其前程的祝福和想望。只有何光輝沒有承受這樣的哭聲,因此他也沒必要像同伴一樣,用哭聲回應哭聲。沒有人為他送行。他的母親本是要來送他走的,被他父親拖出打狗棒攔住了。何光輝緊緊地沉默著,臉上蕩起一絲自己也察覺不出的嚴峻和冷笑。

    他遠遠地離開了何家坡,遠遠地離開了他的父親,踏上了因為陌生而顯得年輕的土地。

    何光輝走後,何中寶的心境,就跟他的身體一起,無可挽回地走向了衰老。但他並不是不想兒子,有時他想得發瘋,他甚至後悔兒子遠行那天他沒能去東巴場送一送。西沙群島啊,聽說坐了汽車,還要坐火車,坐了火車又坐輪船,那會是一個怎樣的地界?何家坡人無法想像,他何中寶也無法想像,讓從小跟自己一起生活的兒子去了一個無法想像的地方,那會是什麼滋味?當何中寶想兒子想得整夜都睡不著覺的時候,他就拿何興孝來安慰自己,何興孝的兩個兒子都當了兵,二兒子何民後來還去了上海,上海不同樣是一個無法想像的地方嗎?何況那是戰火連天的歲月呢!那種情況下,何興孝跟嚴氏都不想兒子,我為啥要想呢?

    話雖如此,但只要他不是沉浸地田土裡的勞作當中,兒子就佔據了他的全部心思;兒子渾身長刺,扎得他身上的每一個部位都鮮血淋淋。

    何光輝偶爾有信寫回來,何中寶認不得字,又不願意求教村裡人,就拿到鞍子寺小學去問烏老師。錯別字連篇。烏老師要費半天的功夫,才能把信上的意思猜全,猜全之後,才發現根本就沒有意思。"這就是書讀少了!"烏老師很不客氣地對何中寶說。當年,何光輝從一年級到三年級,成績一步步提升,烏老師正為他的進步高興呢,沒想到何中寶卻讓他輟了學,烏老師去做何中寶的工作,何中寶就是一句話:"我的娃,我曉得咋個管!"

    既然信上沒有意思,這就是說,兒子所處的地界對何中寶而言依然是陌生的。他簡直不相信,在何家坡之外,這世界上還有一個地界能夠放下他的兒子。他覺得,兒子是在天上飄,兒子正經受著地獄般的折磨!

    與之相反,他老婆溫氏倒顯得很高興,自從兒子被軍車拉走那天,她逢人就說:"光輝當的不是一般兵喲,不得復員的喲!"別人的耳朵聽得起繭子了,不願意再聽了,但她依然要說。在她看來,何大的三兒子何早並不是興浪灘上的那個"巨人",她的兒子何光輝才是!

    當然,她說何光輝"不得復員"這樣的話,要在何中寶不在場的時候,如果何中寶聽到她這樣說,她必將遭到瘋狂的咒罵。

    然而,誰也沒料想到,三年之後,何光輝就回了坡上。

    他被放回來的唯一原因,是沒有文化。

    "爸,我回來了!"何光輝跨進屋,惡狠狠地對何中寶說。

    "回來了就好。"何中寶坐著一隻蒲團,過長的衣服有半截拖到地上。

    "是你害了我!"何光輝逼到何中寶身邊,大聲說。

    何中寶慢慢站起來,跨過火兒石,低頭到雞圈籠子裡去尋覓,終於抖抖索索地摸出一個長長的物件。那物件用油黑的塑料薄膜裹得嚴嚴實實。他一層一層地打開來,露出一把雪亮的彎刀。自何光輝離開後,何中寶每過一段時間就要磨這把彎刀。此時他把彎刀向何光輝面前一舉,平靜地說:"這是你用的,上山砍柴去吧。"

    何光輝接過彎刀,猛地砍在石灶上。

    一團火星。石灶缺了一塊。可是,刀刃絲毫未損!

    "你大爹打這把彎刀的時候,加了不少鋼,砍不壞的。"何中寶說。"砍柴去吧,"他又說。

    溫氏猛地抱住兒子,朝著何中寶大聲吼叫:"他還沒來得及揩一把汗水,還沒來得及歇一口氣呢,你就這麼狠心!"

    這是溫氏第一次朝何中寶吼叫。兒子到底復了員,讓溫氏傷心。她傷心透了,再也顧忌不了丈夫的權威了。

    何中寶倒是沒發表意見。溫氏倒來一盆洗臉水,又為何光輝煮了碗掛面吃過,讓他去睡覺。

    何光輝一睡就睡了個對時,他爬起來後,吃了母親遞來的飯,就無奈地背上背莢,拿著那把扔也扔不掉、砍也砍不爛的彎刀上山去了。

    他心裡湧起無盡的悲傷。三年前,當他隨著接兵部隊從清溪河流域下到州河流域,再登上火車,轟轟隆隆向那遙遠的地方行進的時候,他以為自己永遠走出了何家坡,走出了父親強加在他身上的關於家族的重荷,沒想到,他只不過是一隻風箏,那根無形的線,牢牢地握在父親的手裡。那根線就是父親需要他繼承的仇恨、蒙昧和愚蠢。他狠狠地罵了一句,把彎刀往地上一摜,就坐下來。艷麗的秋陽,曬得一山的鳥兒懶得鳴叫,大山靜得出奇。何光輝的的思緒飛出大山,飛出曲折而來蜿蜒而去首尾銜天的清溪河,到了南方之南那青天碧海之間。他和十幾個戰友,駐守在一個遠離大陸的小島上。他們在小島上培植蔬菜、養魚、養鳥、種花。

    周圍是浩蕩的海水,他們把海水引入一個石窖裡,讓鹽份沉澱,然後把水提起來洗衣服;但鹽份是沒法完全沉澱的,洗出的衣服依然乾硬如盔甲,穿在身上,稍一運動,就霍然有聲。然而,那是一個怎樣的世界呵!他們做的每一件細小的事情,都圍繞著一個遠大而崇高的目標。他們是駐守邊防的戰士,遙望遠處,觀察敵情,守衛國土。他們不僅要守住這塊土地,還要使她變得美麗起來。幾年過去,荒涼的小島成了花的海洋、鳥的天堂,有兩種在中國再也找不到生存之地而遷徙到澳大利亞的候鳥,也飛回到他們的小島上來了!這就是他們鋪灑的青春可是,他何光輝越來越不適應了,他不懂數學,不懂物理,不懂電腦,連字也認不了幾個!儘管他刻苦攻讀,無奈基礎太差,實在不行。首長很感驚詫:一個中學畢業生怎麼會這樣?他不得不向首長老實交代:他考兵時那個畢業證是他偷偷買來的。這注定了他部隊生涯的結束。

    當了幾年海軍,他唯一的收穫是免費割掉了左手上的蹼。

    何光輝收回思緒,左右逡巡,好像要找回失落的夢境。可是,彎刀雪亮的光芒在向他示威,在向他呈現現實的力量。

    他拿起彎刀,使出全身力氣向那些剛硬的柞木劈去。

    一大片柴山在他手裡變得光禿禿的。他累倒在山上,四仰八叉躺倒在落葉滿地的柴山裡,望著天空。他覺得何家坡的天是這樣的狹小。

    在西沙群島上,他和所有戰士一樣,都瘋狂地思念故鄉。故鄉就在他們的思念當中變得美麗而寬廣。那時候,他們最高興的事情就是收到家鄉親人的來信(收到一封信可不容易,往往要輾轉數月才能到手),不管誰收到了信,都成為大家的節日,先由收信人自己看一遍,再由班長向大家朗讀:這裡沒有秘密,只有共同的懷念和欣慰,哪怕是情書,也都願意提供給班長朗讀。十幾個戰友都有信,唯獨何光輝沒有,他的父母和姐姐都不會寫信,竟也沒想到請村裡人或者學校老師幫忙寫一封信;他也沒有女朋友,因此也收不到情書。他成了一個沒有誰給他寫信的人。有好些個夜晚,他都在半夜時分把戰友弄醒,請求道:"把你的信拿給我看看。"戰友從枕頭底下把信摸給他,他就打著手電筒偷偷看信,邊看邊流淚水。別人的情書也罷,家信也罷,他看上去都是屬於他自己的,而且,那些事情都發生在何家坡!那時候,他心裡的何家坡,像托著太陽的鳳凰,翅膀上閃爍著嗶嗶剝剝的光芒。

    可真正回到何家坡來,它何以又顯得如此黯淡而狹小?這種黯淡的感覺,他還在東巴場的時候就有了,上了淚潮灣,這感覺就如刀劍一樣刺得他發痛。

    這一輩子,難道再也走不出何家坡了?

    正在苦悶憂傷的時候,柴山左側的小路上傳來隱約的人聲。

    是菜根帶著幾個牛販子下山來了。

    何光輝一翻身爬了起來,穿過幾叢松柏,走到小路上,攔住菜根說:"菜根哥,我想跟你學做牛生意。"他也不知道自己怎麼就說出了這句話。

    菜根一直在外,還不知道何光輝回來了,嚇了一跳:"嘿,你不是在西沙群島嗎?"

    "回來了。"何光輝黯然地說。

    "那麼好的地方,回來做啥?"

    何光輝不想解釋,又說:"我想跟你學做生意。"

    菜根笑道:"跟我開玩笑麼?"

    何光輝揚了臉說:"當真的。"

    菜根連連擺手:"要不得要不得。"隨即咕嚨道,"海軍當牛販子?"

    跟在菜根後面的一個老者說:"何老師,快點哩。"

    菜根應了一聲,帶著那幾個人,沒再理何光輝,一邊談牛,一邊下山。

    何光輝看著他們的身影在灌木叢中一隱一顯。

    他呆呆地站在路口,汗水早已干去,衣服貼在身上,濕漉漉的。由此他再次想起了在那小島上穿的衣服。可現在不是小島,而是何家坡!

    他怏怏地回到背莢邊,裝一捆柴,背回家去了。

    何中寶虛著眼看了他片刻,叫兒子挨著他在火兒石邊的蒲團上坐下。

    "要是我,就該高興,"何中寶說,"我以前從公社回來,一拿起彎刀鋤頭就高興。"

    何光輝腫著臉,一言不發。

    "我說過,好不容易得到的地方,捨棄它就不會有好下場。"何中寶的聲音怪怪的。

    何光輝看了父親一眼。

    何中寶開始如數家珍似的說起從何家坡出走的人。

    先說菜梆,聽說他出去後,找到了何團結,何團結包了個什麼工程,可菜梆在他手下干了半年,一分錢也沒拿到,只好搭"飛車"回來,因為沒錢買車票。他回來兩個月後,又跟一夥年輕人去廣東打工,掙不到錢,菜梆就夥同外省一幫無法無天的傢伙偷電纜,被公安抓獲,菜梆被判了十四年徒刑。

    再說何逵元的女兒,她雖是被何團結賣的,不是主動出走,可她畢竟離開了何家坡,她在那裡據說是給兩弟兄當婆娘!她跑過幾次,都被捉住,打得不成人形。

    講遠一點,何建高當年那麼聰明,可離開何家坡一些光陰,回來就變得癡癡傻傻的,要不是學了獸醫和騸匠活,他就是個地地道道的廢人;而且,他後來還落得個吊死下場!

    退一步說,何東兒、何民兄弟算混得明白的吧?一個當了副師長,一個當了師長,結果呢?年紀輕輕就做了炮灰!他們一個死在國民黨的槍口下,一個死在日本人的槍口下,說起來,好像都是件光榮的事情,可現在誰還記得那兩個炮灰?在何家坡,他們連墳塚也沒享受到!

    "這就是脫了根的結果!"何中寶冷冷地總結道。

    何光輝不服氣:"可人家何早不是在省城當了記者?何本不是也到永樂中學當了老師?"

    何中寶鄙夷地說:"記者咋樣?何逵元那女兒的事,何早自充能幹專門去甘肅跑過,結果呢?人家卵都不卵他,連人也沒見到!人家是拿錢買的婆娘,你一個球記者能咋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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