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3章  (8)
    去了幾趟明多山,何建申就開始在家裡燒香了,不僅燒香,還唸經;那些經文,都是明多山的老和尚教他背下來的,明多山的老和尚認為建申很有慧根,因此願意教他佛經。賀碧聞不慣那種香味,聽不慣他盤腿打坐之後發出的唸經聲,更看不慣他不吃肉的"惡習"——雖然建申沒要求家裡人不吃肉,但既然偶爾炒了一點肉,建申卻不吃,讓賀碧看著難受——因此常常斥責他,但建申不為所動,依舊我行我素。

    "你真要信佛,就去當和尚算了。"有一天,賀碧這樣說。

    建申似乎早就等著她這句話,沒過多久,他就當真挎著褡褳,上明多山當和尚去了!

    據說,何建申在明多山的任務是收香客捐的菜油。香客捐的東西,不論多少,是要記賬入冊的,但建申不會寫字,沒辦法,只好給他配了個年輕和尚幫助記賬,那年輕和尚也就成了建申的"秘書";何家坡人說,建申在坡上當副隊長沒秘書,去明多山當和尚倒有秘書了。

    緊隨何建申腳步的,是他的大兒子菜根。菜根生一張牛臉,人稱何建申殺牛過多,他兒子便轉世為牛王,菜根似乎也順從天意,當起了牛販子,一年有十個月,他都漂泊在外,把那些忠誠溫順的牲口,從這匹山嶺拉到那匹山嶺,並從中漁利;有時,從東家買來,轉過一個谷口賣給西家,就可以賺五六十元。對牛的悟性,他有祖傳的天賦,只做了半年牛生意,就成了這一帶的"舵爺",年紀再大的牛販子,都把菜根叫"何老師",即使買賣雙方與他無關,如果發生了糾紛,也請"何老師"從中調停。他的話一言九鼎,你不滿意也得依,否則,以後就莫想在牛身上打主意。他還把場合拉到了東巴和清溪場口。

    幾乎與菜根同時離開何家坡的,是何團結。何團結比菜根走得更遠,也走得更徹底。他基本上不以何家坡為家了。

    開始兩年,胡棉和兒子軍留在何家坡,何團結四處奔忙,偶爾到坡上來逛一趟,最多呆一個晚上,又匆匆離去。沒有人知道他幹些什麼,坡上也很少人去打聽。田土下戶之後,坡上人打聽閒話的祖傳德性大大消減了。如果何團結離去時碰上了村裡人,村裡人最多問一聲:"又走啦?"何團結答:"走了。"對話就是這樣簡潔。他們都把生活的細節淡化了,也沒有心情去猜疑什麼。後來,有人說何團結在做假幣生意。再後來,又聽說何團結做假幣生意被抓住了,給公安局某個管事的塞了很多錢才脫身,他現在不做那生意,而是販"高腳驢子",也就是賣人。當然是賣女人。據說,他把清溪河流域的女人騙到手,賣到山東、甘肅或者安徽。坡上人聞言,驚了一跳,"狗日的!說他這不行那不行,可坡上哪個敢像他那樣騙個乖婆娘回來睡覺?哪個敢像他那樣把腦殼提起耍?"人們都說,何團結不是那被莽蛇咬死的石匠下的種,而是何興孝下的種。這坡上只有何興孝下的種才敢拚命。何東兒跟他弟弟何民都是拚命的角色。由於此,關於何團結的傳言就更多起來,有的說他再一次被抓,有的說他早被拉到永樂城西門操壩槍斃了。

    可是,正在人們議論得熱火朝天的時候,何團結又回了村,而且,他給胡棉和軍買了好幾身衣服,料子是坡上人見也沒見過的,風輕輕一吹,就抖圓了,甚至無風也抖。胡棉再一次剪了頭髮,太陽和淫雨留在她臉上的斑痕也被一掃而光,她還是顯得那麼年輕,那麼漂亮,還是"奶子是奶子,腰是腰,屁股是屁股"!她落落大方的樣子,使你根本看不出她曾經賤價跟坡上許多男人睡過覺。這樣一來,村裡人又不得不糾正,說何團結做的是正當生意。現在國家允許做正當生意。然而不久,他當人販子的說法就得到了證實。他把何逵元的的女兒賣了!

    何逵元跟蒲氏結婚後,生了一個女兒,年齡不過十四五歲,長得秀氣,臉蛋子像一顆鵝蛋,皮膚是天然的玫瑰色,也跟何月一樣,很是靦腆;她與何團結是同母異父,因此把何團結叫哥,何團結又把何逵元叫哥,一家人轉來轉去都是兄弟姊妹。何團結把她賣到了甘肅一個偏荒之地。賣掉之後,他才給何逵元說明,並領著何逵元去甘肅走了一趟,從女兒的夫家討了些錢回來。其時,蒲氏已死,何逵元就成了一個孤人。這一事件,使何團結臭名昭著。何家坡人人自危,哪怕只有四五歲的小女兒,當父母的也教育她:"要是何團結給你糖,萬萬吃不得!"有人慫恿何逵元去告狀,何逵元說:"管他媽的!我看甘肅那地方比何家坡好!"

    何逵元不管,坡上還是有人去告了狀,不久,上面就來人調查,問何逵元:"何團結是不是把你女兒賣了?"何逵元矢口否認,說女兒是明媒正娶嫁過去的,是他和女兒都心甘情願的。

    上面的人省了麻煩,輕輕鬆鬆地回去了。

    不過,何團結卻為此回來住了十來天。有次菜根回村,巧遇何團結,對他說:"是何中寶告了你的狀。"坡上人都等著看何團結怎樣收拾何中寶,沒想到何團結一聲不吭,見誰都像久別重逢的親人,熱情地打招呼,連跟他鬧得很僵的何口,他也敬上"紅梅"香煙,且到何大家來耍過一回;他再次出走的時候,還主動跟何口商量,把他的田地包給了何口。

    何團結走的時候,眼見就是春節,坡上人本來說,在外漂了整整兩年的何團結,終於可以在何家坡過春節了。說真的,何家坡的春節要是沒有何團結,就冷清了一大半!有他在,再窮再苦,一到除夕天就搞得嗚吼連天:紙喇叭叫的時候,他清早就去把機子搬進自己家,上午十時左右,就對著蜂鳴器喊:"做年飯囉!"整個坡上都聽到了,都生火做飯。他家總是第一個把年飯做好,飯前,他又喊:"開飯囉!"還挨個問坡上人飯好了沒有。飯畢,他拿著大掃把,把幾層院子清掃得乾乾淨淨,在壩子上"碰鐘"(碌碡上碰麻錢比遠近)、踢踺子,都不會髒了新衣新鞋;他還組織籃球比賽,開始是在村裡,他任民兵連長後,就把戰線拉到全大隊,比賽場地自然是鞍子寺小學,後來,鞍子寺小學的操壩被附近有田地的人侵吞,越來越小,他就在相對長一些的建申的院子兩頭安上兩架籃樁,比賽的那天,全大隊的人都湧到何家坡來,熱鬧得如同集市他不在了,沒有人組織這些活動,何家坡的春節就過得百無聊賴的。

    正在人們盼望他編排新花樣度過一個熱鬧的春節時,何團結又走了。

    他是臘月二十八走的,不是一個人,而是帶走了全家。

    何團結到哪裡去了呢?沒有人知道。坡上人問何逵元,何逵元也不知道。菜根說:"你不是聽得到幾十里外的聲音嗎,現在咋不靈了?"何逵元說:"那個就是團結跑的路程可不只幾十里。"

    何逵元比前幾年猥瑣多了,何團結和菜根的出走,幾乎完全抽掉了他生活的樂趣;女兒被賣數千里之外,使他煢煢孑立,更讓他暗地裡傷心欲絕。那家人有兩弟兄,窮得像狗窩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何逵元一年四季都穿著件破棉襖,哪怕汗如雨下,也不脫去,稍微動兩步,就氣喘如牛,呼出的氣臭不可聞。菜根說,逵元的肺已經爛成了條條絲絲。這並不誇張,田土一下戶,何逵元就少於做莊稼,女兒被賣到甘肅之後,他乾脆把土地包給了菜根,那時候菜根已經當了牛販子,但他還是抽空把莊稼做出來,莊稼成熟,四六分成:菜根得六成,逵元得四成。菜根給逵元送糧去的時候,曾看到他蹲在火兒石上吐血。後來,菜根棄田專職做起了牛生意,何逵元又把田地包給了另一戶人家。

    每到春節,何逵元都找不到耍子兒,因為沒有人願意與他接近,而今的小孩兒,也不像當年的我們願意圍坐到那棵杏樹底下,聽他講那些嚇得人驚叫的故事,聽他唱"天上有個星星"的歌,現在的小孩兒,寧願賭煙盒、賭彈子。大人更是把逵元看成得了肺病的臭狗屎。他就東竄西竄,如喪家之犬。連他一輩子熱衷的下陰朝,這時候也沒見他施展過了。還是菜根、菜梆兄弟和另外兩個光棍漢憐憫他,菜根回村後,就與他一起打川牌,可現在打牌早不像以前那樣"巴鬍子",而是輸錢,何逵元沒有錢,就賴,逼他要,他說:"團結以後回來幫我還。"這話開始有人相信,久了,就沒人信了,依然逼著他要,他揚了臉說:"再要,我就吐血!"輕輕咯一聲,口裡果然湧出一股烏血!人們一哄而散。何逵元漫不經心地揩了嘴上的血,喃喃道:"團結,你說話要算數哦"

    無人知道何團結給他說了什麼話,許下了什麼諾言,因為何團結又是一年不見人影。而且,從那以後,何家坡人再也沒見到過他了。

    何祭被鄉中心校解職的那年,我考上了大學。那時候,大學生在城裡已較為普遍,但在偏遠的山區卻是希罕之物,我拿到錄取通知書的當天,幾乎四鄰八村都知道了,不僅人知道了,連狗也知道了,它們一律的朝天鳴叫,像在為我慶賀。有人說,看來何逵元等人敞了羅思舉的墳,是為這一帶做了件好事,因為生於斯埋於斯的"武棒棰"羅大人,壓制了這裡的文氣,墳敞了,武氣散了,文氣就盛了。同時,人們還把話題扯到了興浪灘,也就是****過我曾祖母李高氏的那個老光棍所住的地方。興浪灘上的楊侯山不是垮塌過嗎,那垮塌的山體,不是形成了男女兩隻長靴嗎,那兩隻長靴,踩踏住了河心一個巨人的胸脯,以前,說是何家坡的翠花和她家的私塾老師踩住了翠花的大哥,現在,又說是山神鎮住了清溪河流域的大人物。而今,清溪河變深了,那兩隻靴子的鞋跟不容易看得不出來了,清溪河流域的人物,也該一個個出世了。

    其實,那是因為永樂縣城修起了一個名叫"大灘"的國家二級水電站,閘門關閉,使清溪河陡漲,淹沒了"靴跟"。

    我上大學之前,何菊何月已經出嫁,我大學僅僅讀了半年,何口何祭也先後結婚了!何口的女人家住望鼓樓,與許蓮當姑娘時住的院子相距不遠。她當然聽說過許蓮一家,但只是聽說而已,因為那一家的後人從沒有在望鼓樓顯過山露過水,因此誰是許家後代,就不得而知。望鼓樓的人也沒有記住許蓮的漂亮,只記住了她的苦命,說得確切些,是記住了那次"打人命"的經歷,他們要表述久遠的故事,往往就是一句:"上李家溝打人命那年"也不管那一年與他們要表述的時代相距三十年還是五十載。何祭的女人自然就是湯羽。兩個女人都稱得上能幹,尤其是何口的女人,梁氏說,何口女人的能幹,幾乎不亞於許蓮和陳月香,只是不如許蓮漂亮,也不像許蓮那樣惹人是非;她少言寡語,對丈夫和家庭都忠心耿耿的。雖不愛說話,可她一進了何家,"主外"的事情卻多是由她出面,何口的光芒也由此失色

    這一系列的事情,何大辦理得如此稠密,把他的油都熬干了。我放寒假從大學回故鄉的當天,何大要取掛在木倉裡的肉來煮,往凳子上站時,我拉過他,說我來取,他不讓,說肉養人,卻髒手。我怕他從凳子上滑倒,就穩住他。取了肉,我就將他抱下來。我使了很大的力攬他的腰,結果,他輕得出奇,像一根鴻毛!他說話的聲音越來越細,尾音還沒徹底吐出,就湮沒了。我問他身體咋樣,他說一切都好,只是肩痛、腰痛,他說:"肩痛腰痛也是好事,它讓我永遠都不敢忘記過去"他接著說:"娃娃,一個人只憶苦還不行,還要思甜,這樣活起來才有滋味。"

    坡上又走了好多人,包括菜根的兄弟菜梆,都外出打工了。人減少得這麼厲害,突然間顯得空落落的,好在因大灘電站的合龍,永樂境內凡有人居住的地方,都點上了電燈,入夜,再不像以前一片漆黑。這改變了何家坡夜晚的景象,卻絲毫也不能免去鄉間的寂寞。

    寒假期間,我隨何大去了幾次柴山。我從小沒幹過砍柴的活,拿著彎刀也是做做樣子,一籠紅刺籐,足夠我砍上半個時辰。最後一次跟他去的時候,何大卻不砍柴,走攏就坐下來,且讓我挨他坐下。看樣子,他心情有些激動,也有些緊張,數次把手伸進胸膛摸煙,也沒摸出來。

    "何早,有個事情我想問問你。"何大停住摸煙的手,認真地說。

    我看著他。

    "你說說,這麼多人離開土巴出去打工,是壞事還是好事?"

    我說:"你不也讓我們讀書嗎?讀書為了啥,還不是為了走出何家坡?"

    何大沉吟著,緩緩地說:"那不一樣的。作為農民,不耕就讀,不讀就耕是個種土巴的人,就該老老實實地在家鄉種土巴。"

    我說:"你跟中寶爸一個看法了?"

    何大一怔,掬了兩口唾沫:"人老了"

    他慢慢地裹上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微風吹過,淡藍的煙霧飄進我的鼻孔。一股泥土的清香。何大又吸了幾口煙,才沉沉地說:"你不是在搞啥民俗調查嗎,為啥不去古寨看看?"

    "古寨已經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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