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3章  (6)
    得知消息後,何口顯得異常興奮,何大卻只是淡淡地說了一句:"他們做得太過了。"

    過了兩天,何中寶帶著何中財、何莽子去公社告何團結的狀。

    一個年輕的書記接待了他們。當何中寶把事情的經過敘述完畢,那年輕書記沒直接發表意見,而是給他們講了一件事情:黃家壩一個老地主摘帽後,辦了三十桌酒席招待客人,結果被抓起來了,還可能送到監獄裡去。"黃家壩你們知道的吧,"書記說,"黃家壩和鍾家壩,那裡的人是多麼厲害的角色,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男女老少就都手持彎刀斧頭,背靠背地擺出作戰的架勢,這比你們厲害吧?這一次去抓人,他們又來老一套,以為這樣就能把公安嚇跑,可政府對他們妥協了這麼多年,現在不想妥協了,公安用高壓水槍把他們衝散了,還鳴槍示警,該抓的人,照抓不誤!不僅抓了那個摘帽老地主,還抓了鬧事的幾個主犯!"

    何中寶嚇得頭皮發麻,再不敢言聲。

    書記對著何中財說:"我想問一問的是,你們在何家坡能不能得到那個老地主在黃、鍾二壩上的支持?就算得到了那種支持,又能怎樣?"

    何中財聳動著長了些許白斑的鼻子,不知作何回答。

    末了,年輕書記說:"我也不想在自己的地盤上盡出這種事,所以呢,你們的事情我幫你們瞞了,但你們各人要自覺!知道嗎,要自覺!黃家壩的那個老地主之所以被抓,就是黃、鍾二壩的人平時太不自覺!你不自覺,我這做地方幹部的就沒必要保你。"停頓片刻,書記作出了指示:"何建申的所有醫療費,由何中財承擔。何團結見義勇為,值得表揚,當然,他追打你何中寶是不對的,但他畢竟沒傷著你,在這件事上,我建議你何老先生做出個姿態,向他賠個禮道個歉,好好安撫他。"

    年輕書記給何中寶的打擊無可言說,他剛剛浮動起來的興奮,被那"球毛也沒長全"的書記一刀割去了。從公社政府大門出來後,他又帶著他的兄弟,直接去了區上,他想找以前在鄉政府的那個同事評評理,並給他一個說法,誰知,那個在"大鳴大放"時期給他支過招的同事,早就沒在區上了,具體調到了哪裡,連辦公室的辦事員也不清楚。兄弟三人只好回了何家坡。

    何中寶當然沒向何團結道歉,可他明顯變得沉默了,他低垂的目光,不僅僅是沮喪,更多的是歲月帶給他的滄桑和衰老。從那以後,他就像一具影子,土地下戶之後,他成天如黃牛一般地在包產田里忙碌,回家後立即藏進裡屋,拿出父親留給他的打狗棒,久久凝視,黯然神傷。到了月底,他才會走出何家坡,去鄉上領他的退休金

    翻年之後,何大從鄉上得到一個信兒:國家早就恢復高考和中考了!

    何大本是去買鹽,在獸防站聽到這個消息,鹽也不買,轉身就往家走。

    他要讓何祭去參加中專考試。

    何祭這時已經整整二十一歲,個子又特別高(比何團結高,只是不如他壯實),他整死也不願去參加考試,"老都老了,還考試,莫名其妙!"他說。

    何大一腔熱血被當頭澆下一瓢冷水,痛心疾首地說:"你就老了?東巴街上有個姓姜的人三十幾歲,娃兒都有兩個,還考上大學了哩,昨年就考上了!"

    "要考你自己去,我不去!"何祭扔下一句,背著背莢,拿著彎刀上柴山去了。

    正這時,何口回來了,見父親氣哼哼的樣子,問他啥事,何大把事情說了。

    何口道:"我也聽說馬家寨一個人考上了,那個人就跟ど妹住一層院子。"

    何大問:"那人多大啦?"

    "大概有二十六七。"

    "就是喲!何祭說他老了──這個狗日的!"

    何口沉吟了一下說:"我估計,他是怕自己丟了好幾年書,考不上。"

    何大急起來:"他成績那麼好,咋考不上?"

    "他成績好是過去的事情。"何口盯了不省事的父親一眼,"鞍子寺的烏老師說,何祭雖有天賦,但志向平平。烏老師聽旭日中學的老師講,媽過世後,何祭就常常逃學,到東巴場上尋人打乒乓球;反正從黃、鍾二壩到東巴場的渡船是閒放在河邊的,他自己解開撐過來就是了。初中最後那一年,他確實沒學到啥東西。"

    何大奄氣了,望著何口:"這麼說來,陸校長沒冤枉他?"

    "沒冤枉他。"

    何大沉默了好一陣,說:"他人聰明,底子在,只要補習一下,忘了的學問就撿得起來。"

    何口表示贊同。

    何大十分高興,對何口道:"娃娃呢,你當老大,這些年可把你苦了。我們兩父子就再辛苦一下,把你二弟推出去。他是個讀書的料子,就該讓他上學。我們這一家人,別的沒啥能耐,就是讀書在行,就是苦了你"話沒說完,何大的眼淚早已流了下來。

    何口說:"我算啥呢,只要他們好就行了。"

    何大的淚水流得更加洶湧,哽咽著說:"娃娃,你是不是還在為過去的事情跟爸爸見氣?爸爸那時候心裡不好受啊,你是老大,我不找你出氣還找哪個?再說,你各人也做了些笨拙事,怪不得我罵你是不是?你以為我不心痛你呀我我咋個不心痛你呀"

    何口的淚水也流出來了。

    稍俟平靜,何大說:"自你們媽死後,哪個對家裡的貢獻最大?是你呀娃娃!何中寶幾弟兄來拆我們的房,是你去請幹部來解決;天干餓飯的時候,你沒個白天黑夜地在坡上跑,挖的野糧最多,你雖然對弟弟妹妹凶,可看到他們餓得哭,你去偷了麥子,還坐了班房;修水庫的時候,這全隊哪個有你背的土石方多?哪個有你掙的工分多?那時候,你一天只能睡上三四個鐘頭,你還在工地上節約幾口飯錢給爸爸買了棉帽。有了你,我們這個家才不被別人像豬狗一樣糟蹋兒哪,這些爸爸都記著哩爸爸心裡有數哩"

    何口嗡嗡地哭出了聲。

    "爸爸對不住你呀,你都二十五六了,還沒給你找個小妹兒"何大痛哭起來。

    父子倆面對面坐著,因為悲傷和激動,都垂著頭,讓淚水盡情渲瀉。

    末了,何口說:"爸,你放心,我去給何祭做工作。還要想法給他找個老師,他不曉得現在考試的行情,靠自學可能不行。"

    何大抹去臉上的淚水:"話倒是不錯可請老師要錢。你三弟也上了初中,一年就要交幾十塊學雜費。"

    何口道:"徐家梁有兩個老師,一個教語文,一個教數學,據說都教得很好,已經招了六個學生,有兩個還是街上的。他們收錢不多。"

    何大沉吟著說:"再不多也是錢啦你三弟過得多苦喲"說著,淚又下來了。

    提起三弟何早,何口也有些傷感:"我每次給他送米去,只要是開飯時間,都看見他一個人躲在學校圍牆外面吃碗裡,連兩分錢一瓢的黃葉子菜也沒有。"

    何大完全被悲傷控制了,對何口說:"你三弟是把錢節約下來給我買肉呢,那娃娃!"

    他說的是我買回一份燒白的事情。那時候,學校一個月至多賣一次肉,三角錢一份,若是排骨,有五六塊,若是燒白,有四五片。上月賣肉那天,我身上剛好湊齊三角錢,就買了一份燒白,怎麼也捨不得吃,心想一定要給父親帶回去。可是,那天才星期三,我要星期六下午才能回去,惱人的春暖一定會使肉生霉。果然,當我星期五打開箱子偷偷察看的時候,肉身上長滿了密密麻麻的白毛。我沒管它,唯望時間過得快些。星期六放學後,我什麼也沒帶,就提著那碗肉回了家。父親哪能獨食,他用開水把白霉洗去,把肉撕成小塊,分給他的兒女們吃,父親還說:"你們ど妹沒吃上,我這心裡痛啊。"

    何祭並沒砍多少柴,可他很晚才從山上回來。

    那時候,何口已從徐家梁回來了,他去找了那兩位老師。兩位老師都知道何祭讀書時的聲名,也知道我爺爺何地當年進學堂時的威風,滿心歡喜,並答應少收一半的學費。

    何祭剛剛跨進屋,彎刀也沒來得及扔進柴屹嶗裡,何口就說:"何祭,明天上學。"

    何祭在山上呆這麼久,不就是為了躲避何大"一時的心血來潮"嗎?沒想到剛一到家,汗水也沒來得及揩一把,何口又說出這麼荒唐的話來!他把彎刀一扔,怒道:"要上學你自己上去!"

    何口不緊不慢地說:"如果我有你那點智力,巴不得去上學呢。"

    何祭愣了片刻,進裡屋去了。

    第二天,何祭還是不願上學,何大與何口兩父子像押解犯人似的,把他推到了徐家梁。

    何祭的智力的確不錯,他很快就把忘掉的知識全都撿回來了,上徐家梁不過三周時間,他就成了當然的第一名。

    從那以後,我們陰暗的家裡射進了一道陽光。這道陽光,再不像何地讀書或者何祭和我初入學時那樣,由於是透過厚厚的雲層漏下來,因而感覺不到它的暖氣,而今的這道陽光,蓬蓬勃勃的,帶著歡樂的炸響。以往,在何家坡甚至整個東巴鄉,關於學業有成的信息,僅僅限於何條元或者何地的傳說,可他們都早逝,何況他們二人都說不上有成;現在,在清溪河流域不是有人跨入了神聖的大學門檻麼?何祭只有初中學歷,不能考大學,但考上中專也不壞啊!

    我們都等著幾個月後,何祭光榮地領回錄取通知書

    雖然何菊早已不讀書,何月也自動退學,但是除我跟何祭念中學,何本還在上鞍子寺小學,這幾筆開銷,何大確實無能為力。他不得不借錢了。他走了多少路,為了多少難,我們是不知道的,我只們是知道,他為我借錢從數丈高的巖坎上摔下去三次,每次摔巖,都是惡汗當即湧出,濕了全身;每次摔巖,他都不得不在床上呻吟十天半月。其實三次摔巖都是白天,以往,他挑著百十斤的糞桶路過也不摔巖,現在卻摔巖了,這全是他神思恍惚的緣故。

    只要能下地,何大就沒有休息的時候,夜半時分才躺到床上去。天一陰,他肩胛骨上的那塊包就疼痛難忍,腰更是像團木棒在擊打。他躺到床上去,睡的時候少,呻吟的時候多。他想把呻吟聲吞進胃裡去,可稍不留心,就從稀疏的齒縫間漏出來了。那情形,絕像他犯了牙病。更奇怪的是,他一呻吟,坡上的狗就吠起來。先是蜷縮在梁氏街簷下那只何中寶家的老狗叫,接著整個坡上的狗都叫起來,此起彼伏的,狂暴而淒厲。在鄉間,狗無緣無故叫喚是不吉利的標誌。何大想起了清溪河畔殺人後爭吃死人屍骨的野狗,同時想起了他父親的死,預感自己來日無多了。這想法使他陷入極大的悲哀,無以自拔。他的幾個兒子還在讀書,沒一個兒女成家立業,他的任務沒有完成,因此他是沒有資格死去的。

    坡上人也都對狗叫表示疑心。這兩年,除了偶爾有人來偷柴,何家坡幾乎沒有偷兒,狗不是因為發現了陌生人才叫;就算是發現了陌生人,也不是這樣的叫法。

    他們都說這坡上要死人了。

    到底誰要死?坡上人喜歡琢磨這事兒。論年齡,梁氏該死,她的年齡已經夠大了,大得別人都有些厭煩,坡上每死去一個年紀比她輕的,不管與她關係親疏,她都跑到靈前痛哭。可是,她絲毫沒有將死的跡象,每天清早,她是整個坡上起來得最早的,她邁動小腳,從大田埂上山,把那一路的露水打盡,其他人家才會開門,把打鳴的雞趕出屋去。她不會死,看來她也不想死,別的人也沒得病,狗叫又是為何?

    不久,坡上人就知道了原因。原來,何大病了,是何大要死了!

    首先發現狗叫因何大而起的,還是何中寶。那天晚上,何中寶肚子不好,常常起夜,開始兩趟,狗沒有叫,第三趟起來,狗就狂吠不止。何中寶悄悄爬上石梯,他家的那隻老狗見了主人,叫得越發起勁。何中寶鬼影子一樣站在那裡,望著何大屋裡亮著的微弱燈光,猛然間什麼都明白了。他的嘴角輕輕動了一下,又影子一樣隱了下去。

    回去之後,他摩挲了一陣打狗棒,又悄悄推開了兒子何光輝的門,久久地站在黑暗之中。當他從兒子房間退出來後,死去的精神恢復了許多。他坐在火堂邊抽煙,抽完一袋又裹一袋。三袋煙畢,他把煙斗在火兒石上使勁地磕。

    那時候,黎明前的黑暗還沒過去,何中寶就扛著鋤頭上山了。

    不久,坡上有人說:那天何大從堰塘邊過,看見陳月香正勾了腰在塘裡淘豬草,何大就站在一邊等,當陳月香把豬草淘完裝進花籃裡,何大就去背,結果腳一滑掉進了堰塘,把褲子濕透了。經冷水一激,他清醒過來,才發現根本沒有豬草,也沒有花籃,也才發現妻子陳月香已經死去好幾年了!

    這傳言不知是怎麼來的,反正越傳越盛。大家認定:何大肯定是要死了,陳月香在催他了。

    可最終,何大並沒有死,他依然上山幹活,依然為他讀書的兒子借錢借糧。

    離何祭參加考試的時間越來越近了。

    可就在這時候,卻發生了變故。

    當時,鄉里招代課教師,何祭偷偷下山去考,以第一名的身份被錄取了。張榜那天,是個趕場天,何家坡凡上街的人都看到了嵌在鄉中心校外牆上那張黑板,何祭的名字排在第一個。他們很快把這消息帶到何家坡,男女老少竟相傳誦:何祭也當老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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