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3章  (1)
    瞭解和拯救自身命運是人類最強烈的願望,可在大自然面前,人類整體的脆弱顯露無遺。在我們祖先的觀念中,"天、地、人"乃三位一體,可到最後,沒有一種哲學能讓我們相信大自然的統一性;我們寧願把人神化,以為這樣就既可以看到神的樣子,也可以聽到神的聲音,我們就能夠放心大膽地在神的籠罩下追求如花的幸福。然而,當不可抗拒的大旱年再次降臨,我們為什麼照舊是驚恐萬狀?這時候,又有誰來拯救我們不安的靈魂?我們需要的那個神,為什麼總是不能及時地抵達我們的內心?沒有人站出來回答這些問題。

    失望也罷,希望也罷,為了生存而無休無止地掙扎,才是我們最本質的命運。

    秧苗插下去了,農人卻不能閒,何家坡人像以往一樣,出罷半天工,不是在自留地裡一面侍弄一面算計,就是把汗水灑到山林中去。

    何家坡雖不像金銀口遍地紅砂石,但同樣是山石廣佈,土層薄,地也不多,分下戶的自留地自然更少,他們只需一早一晚,提著便壺,去手掌大的地盤上服侍一下辣椒、絲瓜、茄子等菜蔬,大部分時間,都是在山上忙。山林中有可以變錢的樺樹皮和野棕,有可以用來煮豬食或做飯的干樹枝,有粗心的人遺留下的半截牛繩,有散佈路邊的狗屎牛糞(用點鋤勾進宛兜提到自家地裡去),甚至什麼事情也不做,也要去山林中轉悠轉悠。他們把那麼長的時間耗在山上,並不證明能在山上收穫什麼,而是不願一時一刻脫離自己賴以生存的土地。等上一些時日,秧田里的雜草長起來之後,他們又要集體出工薅秧,薅了頭遍,接著薅二遍,一共要薅三遍乃至四遍五遍,能抵擋飢餓的谷穗才會抽出來。谷穗一旦抽出,馬上又要清理稗子。那年月極少用化肥和農藥,滋養稻田的肥料,大多是牛糞,雖然純粹,卻特別肯長雜草和稗子。

    今年的牛糞下得重,秧苗一插下去就青了田,風盪開去,發出柔和潤澤的綠色鳴響。何家坡在一片熱鬧祥和的氣氛中薅了頭遍秧。薅秧時的美妙感覺,只有農人才能體會得到,滑溜溜的黑泥,呱嘰呱嘰從趾縫間冒出,弄得腳趾癢酥酥的,並傳播到全身。那是一種難以言傳的很舒服的癢。當泥土一片片地從腳背翻捲到水裡的時候,那些跟稻秧爭奪陽光的雜草,就被泥土埋葬了。這時,秧苗還很嬌嫩,從苗尖望去,還能望見田里白花花的水點子。農人們等著薅二遍秧,到那時,秧苗就高壯密實起來了。農人們說,頭遍秧是養在娘家的小女子,二遍秧就是可以出嫁的姑娘了。

    天氣溫柔地晴和著,無雲的天空,使陽光可以毫無遮攔地潑灑下來。但雨水並不缺,一到夜深,就可以聽到屋外竹林裡沙沙的聲響。天亮之後,山林裡是洇洇的一團濕氣,地上的泥土呈顆粒狀,有蜂窩似的小孔。這些小孔是蛐蟮弄出來的,"蛐蟮滾沙要落雨",這證明雨會一直下,會一直滋潤稻苗。那些日子,家家戶戶街簷上的石磉,還有事無事地流出汗水,坡上人說:"石磉出汗,水漲河岸。"他們還以為要下大雨呢。不過在這時節下大雨,對莊稼一點也無妨害,大雨一來,就披著蓑衣,戴著斗笠,扛一把鋤頭去把田坎挖一個口子就是了,雨停了,再去把口子合上,那一田的好水,就可以供秧苗喝好些天了。

    這真是一個好年歲!

    大雨並沒有下,而且幾乎沒有人注意到夜雨是什麼時候停止的,只在薅二遍秧的時候,農人們才感歎一聲:好久沒下雨了。

    是的,好久沒下雨了。有泉水浸潤的田,只餘下薄薄的一層水花,沒有泉水的,泥土雖是潤潤的,卻不見一粒水星子,分開稻秧,可以分明辨出薅頭遍秧時是誰留下的腳趾印。一些被玩童放進田里的小魚,挺著屍體晾曬在干坡上,有的沒了頭,有的空了肚腹,都發出一股帶著水腥的臭味。

    可這正是需要水的時節呀!沒有水,這一年所有的勞作都將功虧一簣。上了些歲數的人,對十多年前那場旱災都有著清晰的記憶,但他們寧願往好處想,決不相信龍王爺打了一回盹,今年又打盹了。他們說:再等三天,肯定有一場好雨!

    可不僅三天之後沒有雨,三十天之後也沒有雨。

    這一年,何家坡的乾旱長達九十六天!

    斷了兩年有餘的紙喇叭已經恢復,喇叭裡,除了每天必念的中央領導人的名字,就是報告各地的災情。何家坡人知道,這一次旱災,幾乎遍及了中國的整個南方,其中的安徽省,據說超過了四個月!那裡的乾旱,從上年少雪的冬天就開始了,少雪的冬天稱為"暖冬","暖冬"是流火的前奏,到夏季,蕪湖地區的河流、水庫、池塘全部乾涸,連天上的飛鳥也因找不到滴水墜地而死,赤日之下,熱風乘虛而入,地底水份急劇蒸發,瘟疫俟機蔓延,逃荒大軍已經出發,浩浩蕩盪開赴浙江、上海甚至遠征東北

    人們除了對烈日的恐懼和對災年的記憶,別的什麼也不剩了。上一次旱災,何家坡人還想到去向龍王求雨,現在沒有人這麼想了,因為他們早就聽說過,向龍王求雨也是無用的,上一次,清溪河下游的肖家灣在六月十二那天到很遠的地方去借了一個龍王神來,安放在祠堂裡,全村老少向龍王神跪了幾天幾夜,也請來道士作法唸經,結果依然滴雨不下,災後清點,肖家灣差點餓死了一半人;馬家溝人在六月十二那天集體去三十里外的龍王廟求雨,一路敲鑼打鼓的,走了小半路程,遇到一外村婦人打著遮陽傘騎牛路過(那婦人之所以騎在牛背上,是因為她懷著七個月身孕,懷裡還摟著一個兩歲多的孩子),求雨大軍見了那婦人,在路邊撿了石頭土塊就憤怒地上前追趕,因為在他們看來,打傘會引起更加嚴重的天干。追趕的人還沒攏身,婦人和身前的孩子就嚇得從牛背上跌下來,孩子當場在一塊尖削的石頭上戳死了,婦人被她聞訊趕來的家人抬回去,醫了兩天,也不治而亡。求雨大軍根本不管死人,繼續虔誠地趕往龍王廟求雨,結果馬家溝比肖家灣餓死的人還多。而今,清溪河流域沒有人再信那一套了。

    何家坡的山嶺田疇之上,濃密的樹葉突然疏朗起來,本來蓬蓬勃勃地生動了田野的稻秧,災民似的抖索著瘦弱的身體。站在大田的這頭,可以清楚地望見那頭的稻根。

    天上時不時飄過幾朵雲,薄薄的,灰灰的。被旱怕了的人們,把這朵雲當成了救星,男人,女人,親人,仇人,都湧到院子裡來,伸長脖子,看它往哪一方飄去。那雲彷彿有意耍弄人,飄著飄著,或者絲絲縷縷散去,或者乾脆又變成扎眼的白雲。每天都有霞光,但不是朝霞而是晚霞,坡上人連小孩也知道:早上發霞等水燒茶,晚上發霞干死蛤蟆。

    難道何家坡又要被老天爺剝一層皮麼?

    那些日子,何家坡人總是相聚在中間院壩,聽神神怪怪的何逵元發佈消息。哪裡下雨的消息。此前,何逵元有一次讓坡上人信服的卜算:那天他和菜根去公共柴山裡巡視,看有沒有人偷柴。菜根吃罷早飯去約他,逵元說:"不急,偷柴的人才剛剛出腳呢,是從望鼓樓來的,他走得再快,等我抽幾袋煙再去抓他,也誤不了事。"菜根不信,逵元說:"幾十里外的聲音我也聽得見。

    "菜根說:"放你娘的屁!"菜根雖然跟逵元平輩,但比逵元小很多歲,按理不該說這麼粗野的話,但是,坡上人跟逵元說話,不要說平輩,就是低他一輩兩輩,不要說菜根,就是三五歲的娃娃,都可以罵他祖宗,逵元對此從不生氣。此刻,他笑瞇瞇地把裝在口袋裡的煙葉取出來,很不靈便地裹。菜根本來就是貪耍的人,再說他爸又是副隊長,他怕什麼呢,他就讓逵元廝磨。大半個時辰過去,逵元才說:"走吧,直接去窩鋪梁,我聽見那人去窩鋪梁偷柴了。"他們剛走上窩鋪梁的山口,就聽見啵啵啵的砍柴聲,二人潛行至密林深處,見到了那人的背影,逵元大叫一聲,那人手裡的彎刀就脫手了,菜根一步上前,拎住了他的後領。一問,他果然就是望鼓樓的人,再問他是什麼時候從家裡出發的,竟跟逵元說的時間剛好吻合!菜根很是驚訝,認定逵元真是有些手段的,逵元那次下陰朝沒把他爸媽整死,是逵元手下留情。

    關於抓偷柴賊那件事情,雖然何中寶說逵元是狗咬蚊子撞到了,但在這久旱不雨的時候,連他也要去問逵元:"你聽見哪裡下雨了?"

    "昨晚上馬渡溝下雨了,屋簷水接了八桶!"何逵元說。

    坡上人粗糙的舌頭捲著乾裂的嘴唇,好像在舔著那想像中的雨水。

    隔那麼一兩天,何逵元說:"望鼓樓那一潑大雨,把水牛都差點淹死了!"

    又過那麼一兩天,何逵元說:"今天早晨,紅巖頭下了雨,水裝了半田!"

    紅巖頭也下雨了?紅巖頭離這坡上,摔個撲趴就到了,那裡下雨,為啥何家坡就不下雨?

    "老天爺的眼睛是球日瞎了!"

    何家坡人對老天爺忿忿不平。

    何逵元突然發現,乾旱可以幫助他再次進入何家坡的"主流社會",因此他編造各種各樣關於雨水的信息來吊人們的胃口,並從中體現他的價值。下雨的地方越說越近,由望鼓樓到紅巖頭,由紅巖頭到白巖坡,由白巖坡到周子寺台,由周子寺台到鞍子寺學校!

    他說:"你們說怪不怪,鞍子寺下雨,就下到了學校那個壩壩裡頭,壩壩外塄坎下的斑竹林裡也沒沾上雨水!"

    他沒有說下了多大,因此無從考證:如果是小雨,打個噴嚏地上就幹掉了,再說,何家坡人早就不願出動了,一走一身臭汗,滿眼是荒涼肅殺之氣,是飢餓的警示,他們不忍心也不敢去看了。他們都相信何逵元的話,同時也想,何地那一輩人在寺廟裡讀書的時候,安過孔夫子的神像,後來被砸毀了;何地那一輩之前,也就是鞍子寺作為寺廟的功能遭火災之前,裡面安過如來佛像,前兩年,學生在操場外開荒時挖出了如來佛身側的兩員戰將,本來完好無損,可學生們把戰將的頭給砸下來了這一定是老天爺對何家坡的懲罰。

    坡上人也想過是不是何逵元他們敞了羅思舉的墳,羅思舉就懲罰何家坡了,但沒把這話說出口,因為古寨上也沒下雨,古寨沒下雨,證明老天爺也沒把恩澤施給羅思舉的墳塚

    蒼黃的"秧秋谷"(不結穀物的秧苗)佈滿田野。這倒方便了為割不到牛草而焦頭爛額的孩童——草都曬死了,連松樹也只是在松針的根部有一點隱隱約約的淡青色,差不多也快曬死了,哪裡去割牛草?——他們把牛打進谷田里,啃吃那些無法懷孕的秧苗;其實,秧苗也算不上,全是被太陽扼殺、著火即燃的黃草。

    首先是沒水喝。浸水田里的泉水枯竭了,堰塘裡的水干了,大河溝斷了流!大河溝從來沒斷過流,以往旱得再狠,站在老遠的彎道裡,也能聽到它如雷的水吼。這些水就像大地的眼淚,當它連悲哀的力量也沒有的時候,眼淚就再也流不出來了。那些日子,真是我們小孩的節日,堰塘裡的大蚌殼,足有幾斤重一個,殼上生滿綠苔,我們從散發出酸味的爛泥塘裡將其撈出,扔進沸水裡一煮,殼和肉就分離了,肉綿扯綿扯的,沒有油,吃起來說不上香,卻新鮮;只是去撈蚌殼的時候,腳板常常被不明身份的尖銳之物刺得血淋淋的。大河溝先前長年流水,沒有蚌,卻有大得驚人的螃蟹,螃蟹殼像一塊盾牌,爪子如斷樹根,而今沒有水了,螃蟹無藏身之處,被我們捉住,放進火堂裡燒著吃。小孩子的眼裡永遠只有歡樂,永遠不知時艱。

    堰塘裡的蚌被我們捉盡了,大河溝裡的螃蟹卻大多免於劫難,原因是我們很快在河塹裡發現了幾具枯骨,就再也不敢去。那幾具枯骨白得晃眼,頭蓋骨硬如鋼板,是常年流水沖刷所致。

    除了寬煥的奶奶梁氏,幾乎沒有人知曉這幾具枯骨的來歷。

    他們是被何民殺死的幾個光棍漢。幫助過許蓮的光棍漢何相戰等人,被攮子刺穿胸骨的痕跡清晰可見。當時,都以為幾個冤魂被衝到清溪河裡去了,沒想到他們捨不得離開這片土地,半個多世紀後還頑強地留了下來

    開初,人們還可以從堰塘中間圓圓的坑裡舀出渾濁的半擔水來,當我們捉蚌殼時踩出的泥痕刀尖一般白生生刺目的時候,親愛的水就徹底消失了。

    人可以兩天不吃飯,卻不可以兩天沒水喝。

    何家坡、望鼓樓以及更高的老君山上的人成群結隊,下山到清溪河背水。

    如果用水桶裝,一桶水不過四五十斤,而且沒有蓋子,潑潑灑灑,回家就剩不了多少,於是,有人想出了一個辦法:用裝化肥的塑料袋背水。大花籃裡豎著放一袋,沿口上再橫著放一袋,就有一百五十斤左右。

    一起悲劇就這樣誕生了。

    望鼓樓有一個年事很高的孤老太婆,在毒日頭下用八個小時背回一袋水,剛往桌上一放,塑料袋卻掉到了地上,砰地爆開,水溢了一地,迅速滲進全是沙質的土裡。老太婆匍匐於地,舔那地上的水跡,隨後,一頭撞到牆上,當即頭破而亡。

    老太婆的死在這一帶山裡引起極大的震動,人們將心比心,沉浸在悲哀的陰雲裡。

    後來有人說,那孤老太婆竟是許蓮大姐的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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