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2章  (20)
    我把書壓在胸膛上,雙眼無神地望著屋頂。前有木倉的遮擋,後有山牆的阻隔,加上床上籠著一襲終年不洗髮黃發黑的蚊帳,屋子裡暗極了。在這闃無人聲的白夜裡,我再次想起了我的母親。在我前面一米處,是架木樓梯,母親生前常常在把我們安撫上床後,就從那木樓梯上上下下的,忙碌她永遠也忙不完的生活。我彷彿看見母親穿著臨死前穿的那件花棉襖,坐在樓梯口望著我。一瞬間,我覺得母親沒有死,便身子一縱坐了起來。可是,我看到了空空的樓梯口。一束天光,頑強地從積滿塵垢的亮瓦上照進來,探尋著這個不斷演繹著悲劇故事的黑屋子。

    此後很長一段時間,家裡再沒丟失過東西,何口也不像以前那樣深夜才歸。他主動給何中寶提出,不願意跟何團結他們一起勞動。按以前的規矩,何團結他們那一組干的活是最輕鬆的,別的男人犁田耙地,他們就薅秧鋤草(這大多是女人幹的活),別的男人抬石頭砌塄坎,他們就用鐵耙裝模作樣撻一撻田埂,甚至幾個大男人邀約到一起,反背著手到公共柴山裡逛一逛,巡視一下有沒有偷柴的賊了事。他們從來沒有認真幹過活,比如一起去薅秧,往往是坐在陰涼處,聽何逵元編造神怪故事,天快黑的時候,起身拍一拍屁股,就回去了。社員們心裡都明白,可是沒有人敢說什麼。現在,何口主動提出不跟何團結們一組,而且是在眾人面前說的,何中寶不便駁回,就把他調到了另一組。

    何口又恢復了母親在世時的模樣,什麼事情都認認真真,勤勤懇懇。

    坡上人都說:何口變好了。

    這是一段難得的幸福時光。感受最為深刻的,自然是何大。他依然很少說話,但是,他的臉色格外安詳,連那明顯的苦相也變得不明顯了,皺紋舒展了,人也年輕了許多。空閒的時候,他竟然圍到那些打川牌的人身邊去,儘管一點也懂,他卻津津有味地觀看,遇到燒誰的"鬍子"了,他就嘿嘿地笑,天真得像個孩子。

    不幸的是,生活從來就沒準備給這個老人以安詳和幸福。

    那是一個陰雨綿綿的季節,坡上沒什麼活幹,大家都龜縮在屋子裡。現在,會打川牌的年輕男人越來越多,他們三五成群,圍在人家的虛樓上,或者何建申的屋子裡、街簷下,呼喝著做著他們百做不厭的遊戲;婦人們則聚在一起衲鞋底,陪伴她們勞作的,沒有瓜子,也沒有斷了半年無人經管的紙喇叭──唯有閒話!那天,我做完了作業,又看了一陣何祭留下的批判劉少奇的三字經課本,就感到百無聊賴,東竄西竄,竄到了何莽子的門後頭;他的門後是一條路,路與屋頂齊平,中間隔一條深深的陰溝。我看見幾個婦人坐在當年扔下小媳婦屍體的乾枯的古井邊,頭湊在一處說話。我猛然聽到從她們口裡傳出何口的名字。

    一個道:"你說啥?"

    另一個道:"你還不曉得麼,胡棉又懷了兒,就是不曉得是團結還是何口播的種。"

    第三個道:"難說!怕是另外的男人也說不定。"

    這樣的話我是聽得懂的,我感到自己的身上被砍了一刀。

    那些可惡的婦人是在污蔑何口!我從竹林裡走出來,示威性地咳嗽一聲,說閒話的婦人立即噤了口,向我招呼:"何早,聽說你又考了全區第一,你比你二哥還行哩!"

    我沒理她們,忿忿離去。

    這之後,我再一次以奇怪的眼光打量何口。我總是在他不注意我的時候打量他。我發現何口比以前精神了些,但是,他的眼眉之下潛藏的傷感,卻似乎更加濃重了。當他抬起頭來,發現了我打量的目光,總是盡量避免與我的目光相對。

    關於他的傳言不知道在多大範圍內展開。為了明白這一點,一度時期,我總是往女人堆裡扎,很多人都看不慣我,連何菊也說我不像一個男子漢。特別是那些處於更年期本就心煩意亂、唯以編造謠言來減輕身體裂變之苦的婦人,簡直對我產生了厭惡,動不動就惡狠狠地賞出一句話:"沒媽的娃兒硬是沒教養!"我無法跟她們爭執,小孩跟大人吵架的事,在何家坡時有發生,可我早熟的敏感和自尊不允許我這樣做。大人再無理,小孩子一旦跟他們吵架,他們就會集體性地排斥你,認為你沒出息。這股力量異常強大,多少本該成為英雄好漢的人,都被這可怕的集體意識吞沒了。從我母親去世那天起,我幾乎什麼也不怕,就怕別人認為我沒出息。

    我沒有獲得關於何口與胡棉之間更多的信息,我想,那些話終究還是謠言。

    雨彷彿沒有停止的時候,整個何家坡上的樹木花草,都像陰雨培植出的黴菌。何大對看別人打川牌失去了興趣,畢竟他一點也不懂,雖然在別人燒"鬍子"的時候可以博得一樂,可那是需要耐心的,有時等上一天半天也欣賞不到一次。他成天坐在街簷上織花籃。他破竹子的技術相當拙劣,起的篾片厚薄不勻,寬窄不一,有時連明顯的癤疤也沒剔去,因此織的花籃一點也不美觀,如果讓挑剔的何月背著上街,她是決不願意的。他的手腳也很慢,人們說,曾祖父何興能織一個花籃,只需半天,書生何地也只好用一天,何大卻至少要一個星期。

    那天,何大正給花籃圓口,何本氣咻咻地從中間院壩跑了回來,"爸爸,大哥跟胡棉吵架了!"

    屋子裡,何祭在看書(他保持了學生的習慣,不打牌,也不愛扎堆閒聊,一有空閒就看書,或者練毛筆字),聽到何本的話,他放了書,跑到街簷下。

    正這時,何菊、何月也從那條巷子裡跑了回來。何菊手裡拿著蒙了布還沒下針的鞋底,何月拿著一隻繡上了許多只蝴蝶的鞋墊。她們報告了同樣的消息。

    自從何團結成人,不管他跟誰吵架還是打架,都是主動和被動的關係,從來也沒有對等過,事實上,自從他把何中寶的老婆籠在花籃裡撕破衣褲之後,何家坡就沒人敢跟他一家吵架了。

    "為啥事?"何大問。

    "你們各人去聽,見不得人的事!"何菊說。她的臉色蒼白。

    "到底啥事情嘛!"何大急得把快成型的花籃往旁邊一推,握在手裡的篾條把他的指拇帶出長長的一條血口子。

    何菊不願說,何大問何月,何月臉掙得通紅,一言不發。我們幾姊妹中,何月是最靦腆的。

    我們跑到何逵元地壩外的那棵杏樹下時,看見胡棉正逼近何口,何口不停地後退。胡棉披散著頭髮,頭髮上還有水珠,顯然剛剛洗過頭。這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女人!每隔幾天,她就要洗一次頭,每隔一段時間,就要剪一次頭髮。她的頭髮烏黑油亮,隨意地披下來,遮住半邊臉,那被頭髮蒙住的眼睛,還能灼灼地撩人。她的皮膚是那樣白嫩,是那樣有彈性,讓人一眼就感覺得到她身體上哪個地方凹,哪個地方凸。老實說,自從何團結把她弄到何家坡來,我就一面憐惜著她(每當她跟別的婦人一樣挑著糞桶爬坡上坎的時候,我就會湧起這樣的情緒),一面衷心地感謝她,因為她為灰濛濛的何家坡抹上了一層亮色。我的奶奶許蓮美艷絕倫,可我沒有見過,胡棉我卻是實實在在見到的,我認為天下最美的女人也超不過胡棉了。這樣一個我喜歡的女人,怎麼會跟我大哥吵架,而且還那麼氣勢洶洶地把我大哥逼得往後退呢?

    事情很快就弄明白了。

    胡棉說,何口還欠她三十斤谷子,七斤臘肉。

    恐懼分明寫在何口臉上。十幾米之外,何團結黑著臉,坐在那裡,像一堆岩石。當何口說他決不承認欠賬的時候,何團結提起了拳頭。

    正這時,何祭走下了石梯,抱著脹鼓鼓的手臂,沉默著站在離何團結五六米遠的地方。

    不知什麼時候,何祭長得那麼高壯,身體長得那麼結實!

    何團結的拳頭,像鬆了彈簧似的,輕輕散開來。

    何團結跟何祭在一起勞作的時候,曾經比試過氣力,何團結把一塊三四百斤重的石頭抱起來走了一段距離,何祭又去,他顯得比何團結吃力,臉上的血像要噴出來,可是,他走的距離一點也不比何團結短。在何家坡,除了何逵元,再沒有男人能夠做到這一點。而且,何祭比何團結靈巧,真要打架,何團結佔不到便宜。

    何口敏銳地捕捉到了何團結的變化,精神陡然間旺了起來。他再不後退,而是跨前一步,點著胡棉的額頭說:"我不欠你一分一厘!"

    胡棉嚇了一跳,看了看抱著雙臂的何祭,看了看杏樹底下的我們,一邊罵,一邊怏怏地回到屋裡去了。

    因為這一次經歷,何口一生一世都記著何祭的好處。

    何口跟著我們回了家。

    家裡沒有任何人過問何口為什麼欠了胡棉的谷子和臘肉,因為胡棉在咒罵中已經把事情枝枝葉葉地都抖摟出來了。

    何團結的確從外面弄回了一些黃色圖片。這黃色圖片是鎮上的幾個公子哥兒賞他的,並不如何中寶所說是何團結跟何口一起弄來的。這是一副不完整的撲克牌,每張牌上有一個裸女相。何團結把坡上像何口這樣的幾個光棍漢召集到他家裡,讓他們看那些不堪入目又十足惹火的圖片。其間,胡棉並不迴避,而且穿得格外暴露,在他們面前晃來晃去的,還時不時地偏了頭,驚嘴咂舌地瞅上一眼,滿臉緋紅地避開,過一陣,又來瞅一眼。幾個光棍哪經得住這種撩撥,看胡棉的時間倒比看圖片還多。何團結正是需要這樣的效果,他直言不諱地對何口們說:"你們可以跟胡棉睡,每睡一次,給我稱三斤谷子或半斤臘肉。"就這樣,何團結跟妻子聯手,開起了家庭妓院。這是清溪河流域第一鋪開在鄉村的家庭妓院。

    自那以後,胡棉幾乎每天都沒空過,不是何口,就是其他幾人。

    每當有人來跟胡棉睡覺,何團結就讓出床位,到外間去等候,或者外出偷東西。

    然而,別人完事之後,何團結往往迫不及待地進去拉開胡棉的雙胯,把他硬硬的傢伙插進去。他並不想****,而是以這種方式發洩他的悶氣。他一邊殘暴地亂動一邊問胡棉:"哪個弄得舒服點?"胡棉總是幽怨地回答:"芭茅地裡最舒服。"

    何大終於明白,他跟何祭去污穢滿地的竹林裡守候何口的那個夜晚,在胡棉屋子裡說話的,的確是何口。何團結出去了,他先下山去河底偷了一家人半簍子紅苕,回來再去學校偷了烏老師的被蓋等物。

    坡上人把胡棉鄙薄到骨髓裡去了。一個女人,為三斤谷子或半斤臘肉,就為人脫褲子,羞啊,羞死先人了!胡棉也的確消沉了一段時間,她以前走路,頭總是昂著,以前看人,眼睛總是虛著,眼光灼灼地盯住你,有一股子撩人的浪氣,又有一種居高臨下的傲氣,現在,她的頭低著的時候居多,看人時也不敢直直地抓住你,而是盯上一眼,就逃避開。她的頭髮也比以前洗得少了,長過了肩頭,也沒再剪了。

    何團結的威風也大大減弱,一個把婆娘送給別人搞的男人,再孔武有力,也是懦夫。

    相比較而言,何口倒沒受多大損失。對男女之事,鄉人是懶得去分析其中的因由的,他們永遠認為男人佔了便宜。如果那天何口挨了何團結的打,他們當然會笑話他,可是他沒有挨打,還理直氣壯地宣佈他不還欠下的東西,就足以證明他取得了全面的勝利。

    再不給何口找個老婆,何口就不僅要打光棍,還有可能鬧出更大的事端。

    要在本村找願意給何口說媒的幾乎不可能了,何大家那麼窮,沒必要為他做這種費力不討好的事情,再說何口不僅勞動懶散,還跟騷婦胡棉做出那種醜事,並且把家裡的糧食和臘肉偷去抵債,這像人麼!坡上人沒一個敢冒這個險──即便巧嘴簧舌把人家的女兒騙來了,媒人也要背一輩子的罪過,遇到麻煩,女方家長就要找媒人是問,說不定還會鬧出如許蓮死後一樣的"打人命"事件;如果再想一想望鼓樓的鍾白兒被人扳了牙的舊事,就是傻子也會知趣的。

    何大又想到去找我們母親娘家的親戚。而那些親戚,我們早已經不來往。何大甚至想到了許蓮的娘家人。天啦,這簡直是笑話,雖然都知道許蓮有幾個姐姐,但是,連何大也是在很小的時候看見過,更不要說我們了!我們和他們,就像一萬年沒有牽連似的,誰也不認識誰

    正在何大為大兒子的婚事獨自傷愁的時候,那年冬天,何家坡終於有人主動向何口提媒了。

    此人就是駝背赤腳醫生寬煥。

    寬煥的家境比較寬裕,可由於身體的原因,還從沒有人向他提過媒。沒有人給他提媒,他倒給人家提媒了,何家坡一時以為新鮮事。

    寬煥介紹的是對河楊侯山上一戶江姓人家的女兒,女子高高挑挑的,聽說有點傻。寬煥第一次把女子帶到何家坡來的時候,人家覺得怪模怪樣的:哪興沒娘家人陪著,女子就單獨跟媒人來的?女子跟寬煥進了他的家(寬煥成人後,怨恨奶奶梁氏讓他成了駝背,就不願意跟梁氏住一起,而是到黃桷樹下的一塊田里起了新房,單家獨戶地過日子),不一會兒,寬煥就親自上來叫何口。何口穿得規規矩矩地下去了。一袋煙功夫,他回來了,把新衣服一垮,氣沖沖的樣子。我們都以為是因為女子的傻而使何口不滿意,誰知他說:"寬煥是在給他自己說媒!"

    何口是看準了的,沒有多久,寬煥就跟那女子結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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