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2章  (13)
    沒過幾天,何逵元與何團結就在周子寺台召開的大隊會上受到了表揚,說他們"破四舊"有功。遺憾的是,那次會議的主要任務是鬥爭劉少奇。當然不是把劉少奇本人拉到周子寺台來鬥,而是提前讓全大隊的地富反壞分子各做一個百多斤重的劉少奇泥像,吭哧吭哧地背到大隊部來,讓全大隊的男女老少朝著那泥像吐口水;末了,又讓地富反壞分子把"劉少奇"送到大隊幹部和生產隊幹部的豬圈羊棚邊,讓劉少奇嚇唬那些偶爾從山上下來企圖夜襲豬羊的毛狗。這樣的鬥爭會已開過好多次了,何中財送到何中寶豬圈旁邊的"劉少奇",已經數不過來了,多數都被茅廁邊的污水泡腫之後垮掉了。由於是鬥爭劉少奇,對何逵元與何團結的表揚就是順便提及,顯得輕描淡寫的。再說,他們只是敞了一座羅思舉的墳,人家望鼓樓是將一個有數百年歷史的大寺廟燒掉了,比較起來,敞羅思舉的墳就有些小巫見大巫的意思。這讓成心鬧出一點動靜的何逵元寒透了心。

    然而,"打狗墳"的遭到破壞,對何家坡的影響是深遠的。逵元兄弟受到表揚沒多久,他們兩人幾乎同時出現了嘔吐、腹痛、流口水、口腔潰爛、拉粘液樣血便等多種症狀。何家坡有十餘個人緊接著也出現了類似症狀,重者跟逵元他們一樣,輕者也常常感覺到口中有金屬味。那時候,梁氏的孫子寬煥已成長為何家坡的赤腳醫生(由於寬煥從未見過爹,梁氏把他疼得像饑荒年月的糧食,有事無事把他背在背上,不想在他四歲左右,梁氏不小心折了他的腰,當時沒在意,過了好幾年,寬煥背上長起來一個大包,永遠不散,因而成了駝背),寬煥說:"那是汞中毒,要注射二巰基丙磺酸鈉,我這裡沒有,你們去街上吧。"何家坡人不知道汞就是水銀,也記不住寬煥說的那種藥物的名字,但凡是得了病的,都聽從寬煥的指點去鄉衛生院打了針。幸好中毒都不是太嚴重,最終沒死一個人。

    身體上的影響是次要的,關鍵是它讓何家坡大多數人失了根!雖然他們早就不把有關打狗墳的傳說當回事了,但有它的存在與沒有它的存在是不一樣的,有時候,二者的區別就相當於一個正走在回家路上的人和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之間的區別。現在,窗子打開了,什麼都明明白白的了,再也找不到說服自己和欺騙自己的理由了。既然打狗墳裡並沒埋著自己的祖先,那麼何家坡人究竟是怎麼來的,就只能相信那些若隱若現的血腥故事了。而何家坡的多數人多麼不願意相信那樣的故事,他們寧願自己是討口子的後代,也不願意自己是殺人者的後代。

    那種一直裝在心裡的信念,被無情地摧毀了!

    我的家在高山之上,

    在那個雲彩擦過山崖的地方;

    我的家在泉水之側,

    在那個被神靈保佑著的地方;

    我摟著女人傍山菊花睡去,

    一覺醒來,卻見祖先戰死的頭顱

    種在我的身旁!

    我多情的土地呵,

    你為什麼這麼憂傷

    不久,坡上又有了傳言,說何家坡的風水全被遭到破壞,羅大人那樣的"武棒錘"養不起,何條元那樣的讀書人更養不起!

    何大相信,這種傳言是個別人故意針對他家說的,因為他的次子何祭在鍾家壩的旭日中學馬上初中畢業了,而且成績又那麼好。何大之所以懷疑是個別人說了那樣的話,是因為在當時的何家坡,對送子女讀書的人家已開始尊重。這種風氣的悄然形成,就如同從土裡長出莊稼,既自然,又讓人踏實。何大毫無疑問是重視讀書的表率,也可以說,他是何家坡第一個把力推孩子讀書落實到了行動上。這或許緣於他祖母和母親的遺傳。他祖母李高氏送兒子何地讀書,他母親許蓮巴心巴腸愛上有書生氣的何地,使何大的血液裡也浸染了書香。

    聽到那些傳言,何大心裡產生了深深的憂慮。他決心為成績優秀的何祭找條出路。

    所謂找出路,就是念完了初中,接著讓他念高中。

    按理,成績響噹噹的何祭升入高中應該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可那時候不看成績,而靠推薦。推薦的權力掌握在校長手裡。旭日中學的校長姓陸,幾年前,陸校長也遇上了造反派,造反派讓他勾著腰,在他脖子上掛一個大瓷盆(掛線用細鋼絲做成),幾個人再站到數米之外,抱起十餘斤重的石頭,一塊一塊地扔到盆子裡去。陸校長的脖子沒被鋼絲切斷,面部神經卻遭到了挫損。他一講話,臉上的肌肉就跳個不停。

    何大想讓智力和成績都卓爾不群的二兒子念上高中,就必須通過陸校長這一關。

    那是個陰雨天,也是個趕場天,何大把家裡唯一的一隻母雞按到花籃裡,用稻草縛住雞的嘴筒,上面再用根髒兮兮的蛇皮口袋罩住,膽膽怯怯地向街上走去。小時候站在別人家門口乞討的恥辱在他生命裡刻下的傷痕太深了,因此他不願意到陸校長的家裡找人,而是想在鄉場上碰到他,將事情了結——把雞送給陸校長,讓他同意何祭進入高中。可何大沒有想一想,在這關鍵時期,陸校長怎麼可能離開家門一步呢?何大在街上磨蹭到下午,才隨黃、鍾二壩趕場的人一同渡河,向那半島走去。陸校長的家很好找,就在快攏學校的路當口。

    "陸校長"

    何大立在門外,向著屋正中那個躺在籐編椅上的小個子喊道。

    陸校長半瞇著眼睛正在養神,聽到人叫,漫不經心又略顯吃力地把眼睛睜開,未及開口,腮幫上的肌肉先跳起來了。他好久不說話,只瞇縫著眼打量何大。他看到了何大爛朽朽的衣服,看到了何大那一臉苦相,看到了何大背上的花籃,以及花籃的篾條縫裡嵌著的黃臘臘的牛糞。他的眼光真是厲害,幽幽的,從眼簾那窄窄的縫兒裡瀉出來,刀片似的切割著他審視的人。何大本是帶著必勝的信心來找陸校長的,因為他的兒子是優等生;他甚至認為陸校長一定會對他非常客氣,可這時候,他自己早已就矮下幾分。

    陸校長覺得差不多了,綿軟如花的小手一招,"進來嘛,"他輕聲說。

    何大進去了,旁邊有一張凳子,可他不敢坐。

    "你是誰的家長?"

    "何祭,我兒子叫何祭。"

    "何祭?我咋沒聽說過這個學生?"

    何大因緊張和興奮而紅潤起來的臉,倏然間黯淡下去。陸校長這淡淡的一句,給予他的打擊是無與倫比的。何祭那麼好的成績,陸校長怎麼會沒聽說過?在何大看來,全鄉人都應該知道他的兒子。他失望極了。

    "他是二班的學生,"何大結結巴巴地說,"他的成績"

    陸校長顯然不想讓他把話說完,問道:"畢業班的?"

    "畢業班的。"

    陸校長再一次瞇縫著眼睛審視何大,並時不時把眼光越過去,看他背上那個髒兮兮的花籃。又是好久過去,才面無表情地說:"畢業就畢業嘛,畢業了回去修理地球,多光榮的事情呢!"

    何大急出了一身冷汗,忙道:"我想讓他讀高中。"

    陸校長嘴巴一咧,那塊慣於跳動的肌肉刺蝟一樣聳起來,蒙住了他的整個左眼。這種嘲諷的表情,連何大也認出來了。"讀高中,"他咕噥道,"你以為是不是個人都可以讀高中?"

    何大正要回話,那個被縛住嘴筒子且餓了大半天的雞開始反抗了,在花籃底噗噗噗地蹬踏。

    從它蹬踏的力度上判斷,這隻雞不大。

    對陸校長來說,站在他旁邊的這個農夫身上再沒有什麼秘密可言了。

    何大搖了搖花籃,好不容易把那只不聽話的雞誆安靜,說:"我兒子成績好。"

    陸校長幾乎是憤怒了,臉上的肌肉猛烈地跳動起來:"好?好個屁!都成老油條了,還好!成績好有啥用?哼,有啥用?關鍵是要品德好!品德不好,成績越好越壞!"

    何大顫著聲音問道:"何祭哪樣品德不好?"

    陸校長臉上的肌肉再也控制不住,瘋跳起來,每當它急速跳動的時候,陸校長就像受到了催促,話越說越快。他說了足足五分鐘,可何大一句也沒聽清。之後,陸校長從籐編椅上站起來,右腳情不自禁地在地上點了一下,吼道:"你是校長還是我是校長?在旭日中學,我陸明幻是校長嘛!陸明幻是校長,陸明幻說他品德不好,他就是品德不好嘛!"

    何大沒有被這種簡單而深奧的邏輯恐嚇住,可他為兒子被評定為"品德不好"而傷心欲絕。校長陸明幻的那句話,把他的腰桿都打斷了。

    他沒有把那隻雞送給陸校長,離開了他的家

    當何祭領到初中畢業證回鄉務農的當天,何大病了。這是他在陳月香去世後第一次得病。其實,陳月香去世後,他就一直處在病中,但是,他都扛過來了,但這一回,他實在扛不住。他躺在床上,毫不顧忌地呻吟著。他睡的那間屋,傍陰溝,後面是梁氏的自留地,梁氏在自留地塄坎邊栽了叢慈竹,使何大睡的屋終年見不到陽光,異常潮濕,菜花蛇和烏梢蛇經常爬到他的枕頭上,要不就盤到放在屋角的泡菜罈子上。屋子裡纏繞著一種悲哀的氣息,陳月香去世時的景象,幾乎原封不動地再現了。

    何口說:"爸,弄藥吧,媽就是不願意弄藥才走了的。"

    何大白了他一眼,又繼續呻喚。

    何祭說:"不弄藥咋個辦?到底是你怕病還是病怕你?"

    兄弟姊妹中,何祭穿得最周正,也最有書生氣,何大看了他一眼,難以言說的心痛和愧疚湧上心頭。他認為何祭沒能上高中,全是因為他的無能。

    他柔聲說:"娃呀,人是靠精神養起來的,人一怕病,就不長精神,不長精神,就等於死了。"

    我們都不知道說什麼好。

    過了一陣,何口給我們遞了眼色,我們便隨他走到外面的伙房,何口說:"何菊,你偷偷去請寬煥抓兩副中藥。"

    儘管大家都知道寬煥醫術不錯,可在何家坡就是少人請他,他的生意都是做給外村人的。他在外村已有了很響的名聲。這除了牆內開花牆外香的道理,一個更深刻的原因,就是本地人得病都不想讓本地人知道。得病本來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可那時候的人得不起病,因為得病就意味著花錢,花錢就意味著將更加窮困;而窮困是羞恥的。我們估計父親何大也有這樣的心思,跟母親陳月香當年一樣。

    何菊還沒出腳,何祭就說:"總得讓寬煥把一下脈吧?"

    何口說:"把症狀說一下就行了!"他像有很大的怒氣。

    母親去世後,何口說話總是恨恨的,眼睛瞪得如牛眼。在家裡,我們都不怕父親,而是怕他。他的那種專制還在不斷發展,以至於我們一聽到他的咳嗽聲就嚇得發抖(何口不知何時開始習慣性地咳嗽,乾咳。他其實沒有咳的必要,僅僅是一種習慣,一種信號)。他專制得我們做任何一件小事也不許有半點差池。說來也是怪事,比如我們正在生火,火本是燃起來了,他一來,火竟然自行熄滅!火熄了,我們就鼓著腮幫使勁吹,吹斷了氣,火就是不燃,好像火也怕他。我們是真正嚇住了,扔了吹火筒,把臉貼到火星子上吹,臉烤糊了,濃煙熏得眼淚花花轉,火苗還是不起來;這當中,何口不斷地發出"哼、哼"的輕咳。他是在威脅我們。越威脅,我們越慌亂,事情越是做不好。最後的結局,自然是挨他狠狠一記耳光了事。(他打了我們,拔腳一走,火自己卻燃起來了。每當這時候,我們就要憤怒地把火搗熄。)何口打人是不分輕重的,有一回我上山割草,走到松林彎附近,突然天降猛雨,我把花籃罩在頭上跑回來,剛攏院子,他一把揪住我,奪過我手裡的鐮刀,幾刀背就砍在我身上,差點把我骨頭打斷

    何大的病除了操勞過度,多屬心病,操勞過度將息一陣就會好轉,心病卻不好治。不過,熬了幾幅中藥,他又下地幹活了。

    這次病後,何大落下了兩個病根:一是牙疼,二是腰疼。

    牙痛不是病,一痛痛死人。自他犯了牙病,何家坡就憑空多出了一種聲音,這聲音先是像山洞裡病狼的叫聲,尖尖的,卻極具穿透力,隨後,叫聲裡滲進了斷斷續續的的罵語,帶著一種決絕的狠勁。他是在罵人,這個人就是他自己。一聽到這聲音發出來,何家坡婦孺皆知:何大犯牙病了。何中寶對人說,他只有聽到何大的叫聲才吃得好,睡得香,坡上別的人家,雖不說這麼刻毒的言語,卻也總是走到我們家門口,笑笑地對慘叫著的何大說:"沒球得那麼凶!"

    何大以他奇特的叫聲為何家坡增添了快趣,可對家裡人來說,就是災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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