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2章  (1)
    若干年後,我有了妻子並有了兒子,我帶著他們跋山涉水回到依然瘦瘠依然貧困的何家坡,看望勾腰駝背臉如核桃的老父,妻兒不約而同地想到一個問題,見到父親時,兒子開了口:"爺爺,世上那麼多好地方你不去,為什麼偏到這山坡上落腳?把我的腿都走斷了!"父親良久盯著孫子,淚水沿著臉上的溝壑曲曲彎彎地流出來,由於皺紋太多,看不到淚水的流動,只看出他的整張臉都是濕潤的。"乖兒啦,"他說,"爺爺為了能在何家坡落腳,當了幾十年的狗哩!"

    何大定居何家坡之後,整個世事正發生著微妙而迅猛的變化。外界消息的唯一來源是何中寶。日本投降之後兩年,何中寶就常下清溪甚至永樂,每去一趟,就帶回一些在坡上人聽來完全是危言聳聽的信息。何中寶說,毛澤東跟蔣委員長在東北打仗,蔣委員長常吃敗仗,死的人埋也埋不贏,只有拋屍荒野,變成爛泥肥農民的莊稼,蔣委員長怕是要垮台了。這消息沒人肯信,因為清溪場的警備營依然安安穩穩,東巴場的團練也過著舒適的生活,而且,他們到處抓壯丁膨充軍力,牽線子似的軍隊,扛著槍,不斷地湧向前線,怎麼會垮台?最不信的是何中寶的哥哥何中財。表面上看,何中財是兄弟三人中把父親血統繼承得最為天衣無縫的一個,他一面在田土上勤勤懇懇地勞作,一面以發達的小腦把握著坡上的脈搏。他不相信二弟帶回的消息,但決不表露,他要利用人心搖曳的時候,不適時機地撈一把。每一次運動或者形勢的變化,都會摧垮一些人,這些人首先是精神上支撐不住,然後表現在行為上。果然,坡上有人賣田了!何中財總是不動聲色地把田產買到自己名下。沒過多久,何中寶也開始賣田了!何中寶一賣田,何莽子也跟著賣;何莽子的腦袋是長在二哥身上的。何中寶與何莽子的田地大部分都被何中財買去。

    對何中寶兄弟倆的行為,坡上沒一個人理解,想他們的父親何華強英雄一世,卻養出這兩個"爆煙兒"(孽種),也是何華強不積陰德所致。尤其是何大,覺得何中寶跟何莽子簡直是發了瘋!有田脊樑就直,沒有田就與狗無異,這是沒道理可講的。何大賣掉從李紅元家掙來的谷子,加上在酒糟坊掙的錢,買了兩畝田和朱氏板下幾分相對瘦瘠的柴山,並在大田埂後面一個巖塹下圍了個窩棚,就算是他的家。

    有了田地和柴山,何大突然變得成熟起來,漂浮而憂傷的眼神聚成一朵歡樂的祥雲。半年後,他上了趟李家溝,把母親許蓮的墳遷回了何家坡,與父親何地並排埋在了一起。

    那個至今被人傳揚的絕色女子,只剩下一堆乾枯的亂髮和一架完整的白骨。

    "要不是世道變得那麼快,"父親對我說:"何中寶是不會讓你奶奶的魂回來的"

    敘定府了成立臨時自治委員會,派員去水縣迎接解放軍。在此盤踞二十年的軍閥劉存厚,黯然地離去,解放軍不費一槍一炮,進入敘定府,將敘定府改名為田州。

    所有的土地收歸公有。何大只種了一季莊稼的田和只砍了一次冬柴的柴山,也收歸公有了。

    收他土地那天,何大躲進窩棚裡,嚎啕大哭。

    在分田分地分房的過程中,陸續槍決了一批人。何華強本該槍斃,可他已經死了。他的命運應在了大兒子何中財身上,只是他沒被槍決,而是劃成了地主。何中寶和何莽子除了有幾間房子,田產柴山幾乎賣盡,被劃成下中農。

    給何大定性,成為當時何家坡最複雜的一宗事情。複雜在何大的背景。他的祖上不僅有過田產,雇過短工長工,他三老爺家二小子還是國民黨將領,曾經用十分卑劣的手段打敗過王維舟率領的游擊軍(現在,何民在萬家賭場舊址的石像雖然保留,但那碑文已被毀棄),尤其是到了改天換地的前夕,何大居然開始買田!工作組的爭論非常激烈,有人說,把何大劃成地主並不過分;另一些人表示反對,何大是清溪河流域出了名的討口子,將一個討口子劃成地主,不是開玩笑嗎?還是劃成富農比較合適。可是,兩畝薄田加上屁股那麼大一塊柴山,怎麼夠得上富農的資格?他的房子還是巖塹下的窩棚哩!看看何家坡,除了同樣討過口現為雇農的何建申,再窮的人,有幾個住巖塹的?何大的祖上與他根本沒有關係,至於做了國民黨將領的何民,更是與他搭不上界。爭論來爭論去,最後的結論是:何大只能是貧農。

    對此,我曾這樣問父親:如果你回何家坡不買土地和柴山,劃成分時可能就沒那麼麻煩,你當時是不是後悔了?父親的回答讓我大為震驚:"決不後悔,農民要土地,天經地義!"

    直到劃了成分,何中財才如夢初醒,怒氣沖沖地去找何中寶,質問他為什麼不早作提醒。

    何中寶根本沒讓何中財進屋。何中寶這種涇渭分明的階級立場,使他很快成為鄉上的幹部。

    何大分得的房子以前是何中寶的。這是一間兩層木房,樑柱小桶粗,樓板是半寸厚的柏木,踩上去,發出厚重沉穩的聲響。

    以前低賤得連狗也不如的何大,陡然間成了主人,坡上人跟他打招呼,再不像以前那樣斜一眼了事,而是老遠就呼他名字。對此,他自己很不習慣,覺得這一切都是那麼縹緲,他感時傷命,無盡的哀痛湧上心頭。他不像何建申那樣趾高氣揚地做人,哪怕是見到垂頭勾腰的何中財,他也謙卑地問一聲:"財哥,吃了麼?"何中財不敢應聲,疑惑地望他一眼,就匆匆離去。

    世事的變遷帶給何大的不是欣喜,而是惶恐,他所追求的,是憑借自己的勞動,掙幾挑薄田,然後,在田土上消耗他的精力、汗水和生命,條件好了,他還要結個婆娘,生兒育女。他認為這樣的日子才配稱為日子,除此之外都是不保險的。

    從奴隸而成為主人,並不是簡單到把原先的主人推翻就大功告成,它還需要一定的素質,而何大似乎還不具備這樣的素質。

    在他還無所適從的時候,就被選為副社長。別人都認為這是喜事,但何大不以為喜,他經常問自己:這些都是真的嗎?即便是真的,他究竟與我有什麼關係?

    很長一段時間,他都在夢幻與現實之間游移。

    他認為自己真正的喜事,是在他二十九歲的時候找到了我的母親。

    我母親陳月香出生於斜對河關門巖村的一個地主家庭,江山易主的時候,她不滿十八,因此逃脫了被劃為地主的命運。在她父親遭到槍決的四週年後,陳月香與何大訂了婚。訂婚不久,何家坡遭了一場火災。火不知是怎麼起來的,風一撩就漫延開來,很快燒掉了幾間貧農的房子,其中就包括何大的;如果不是搶救及時,恐怕要把幾層院子燒光。事後,何中寶認定這火是他哥何中財故意放的,親自帶人把他押到鄉上,讓他跪柴塊,跪彎刀,弄得不成人形才放了回來。

    何大沒有房住,暫居在社裡一所公房裡(原楊光達的老房子)。陳月香托人對何大說:"趕快給農業社提申請,批點樹木,把房子修起來,你住在公房裡,我們咋結婚?"從這時候開始,我母親在家裡的主導地位就已經確立,就像我的曾祖母李高氏、奶奶許蓮一樣。

    剛剛把話帶過來,陳月香就改變了主意。她要馬上結婚。我二十出頭的母親,似乎已經感覺到給幾十戶人當過兒子的何大,已經習慣了在別人的指揮下生活,讓他單獨操持起房,太為難他了。她要嫁過來,與何大一起幹。

    他們的婚禮同樣是簡陋的,比許蓮下堂到李家溝好不了多少。

    兩人披星戴月,去鞍子寺後面的松林彎砍樹,又全靠自己把樹抬回來,一切具備之後,再請石匠窖梁磉,請木匠彈墨劃線鑽眼子搭架子。

    房屋上梁那天,副鄉長何中寶特地從鄉上回來,親自指揮,搞得十分鬧熱。陳月香做了一筲箕粽子,扔向屋頂,粽子落下來的時候,坡上的大人小孩圍搶爭吃,喧鬧騰空。這是坡上人起房架屋特有的儀式,謂之"沖喜",如果沒有人去爭搶灰撲撲粘滿雞糞的粽子,主人家就要倒霉,爭搶粽子的人越多,越表明這家人受到尊重,而且預示著前途光明。

    搶完了粽子,臨時邀請的司儀就領頭唱恭賀歌:"太陽出來喜洋洋,喜恭老闆修華堂。前面修的都督府,後面修的宰相堂。都督府,宰相堂,兒子兒孫狀元郎。"

    新房立起來不久,陳月香生下了第一胎,是個女兒,取名何美。打"三朝"(辦滿月酒)的時候,坡上許多人家送了雞蛋,何中寶的老婆溫氏送得最重,除三十個雞蛋,還有三斤掛面。此外,她還送了一個特殊的禮物:偷偷地紮了一個小紙人兒,小紙人的肚皮上貼著一張塗滿符咒的黃裱紙(全是無法讀懂的神秘圖案),邊緣寫著何美的生辰八字,心口畫著朱紅的血刀,並在小紙人的頭部、胸部、陰部扎上密密實實的鋼針,雞不叫狗不咬月黑風高的夜晚,溫氏穿著青布對襟長衫,披散著頭發出了門,把那小紙人埋到了何大屋基後陰溝邊的黑土裡。

    打"三朝"後不過一個禮拜,何美就死去了。

    她死得很奇,口吐白沫,繼之抽風,小小的臉收縮成一團,像一枚被野蜂蝕透了的果子。

    這時候,何家坡還沒有赤腳醫生,唯有一個獸醫,就是小時候聰明過人的何建高。何建高隨父母遷到壩下不久,他父親就被車撞死了,接著,發達的舅舅失勢,母親下堂給一個獸醫兼騸匠,何建高就跟著皮老漢學手藝。解放那年,他皮老漢和母親已相繼去世,何建高單身一人回了何家坡。他也跟何大一樣,從出去的那天就想回何家坡。成人後的何建高,顯得格外木訥,小時候的聰穎蕩然無存,完全像換了一個人。何建高父母和許蓮的遭遇給何家坡人一個深刻的教訓:是哪塊土巴上長出的樹,就在哪塊土巴上開花結果,否則就不得好死!即便不死,也要勒層皮建高主動來何大家看了看,說何美得的是"嘬口瘋",治不了的,只有等死。

    他的腳剛邁出門檻,何美就斷了氣。

    何大夫婦抱著女兒小小的屍體,痛哭兩天兩夜,不吃不喝。之後,陳月香為女兒穿上親手縫製的衣服,用一個嶄新的宛兜,掛到朱氏板下一棵碗口粗的青岡樹上,等著老鷹食去。

    何美掛出去的當天,溫氏特意去朱氏板下割牛草,她墊了兩塊石頭,站在高處看了看宛兜裡的死人,嘰嘰咕咕說了好一陣話,感覺何美已經原諒了她,才背著空花籃回去了。

    不到一年,陳月香生下第二個孩子,是一個兒子,取名何口。這名字是讀過半年書的何大取的,一是因為大女兒是害嘬口瘋死的,取這名避邪,二是跟"活口"諧音,顯得吉利。沒想到何口剛生下三天,就得了姐姐一樣的毛病。何大撲倒在床邊,嗚嗚地哭。陳月香沒哭,她翻身下床,抱著何口往鄉上趕去。鄉上的醫生給何口紮了銀針,他竟奇跡般地活了過來。當確信兒子不會死去,陳月香才哭得傷心斷腸。這樣,何口就成了我的大哥。

    我母親陳月香的生產能力,遠比我奶奶許蓮強,她接二連三地生了我二哥何祭、大姐何菊(由於何美死去,何菊就成了大姐)、二姐何月,之後是我,我之後是一對雙胞胎,先出者何武,後出者何本,何武下地還沒來得及打理,又見一顆頭冒了出來,何大忙於應付,冷落了何武,何武就被凍死了,他的名字也是他死後取的;雙胞胎之後是ど妹何青。陳月香共出九胎,養活七個,使我們家成了一個大家庭

    何口的臉圓圓的,不像陳月香,陳月香的臉長,正與她高板板的個子相襯;何口有點像何大,但他少去了何大臉上的苦相,多了一分機智。剛生下的小孩,就像春天出土的小草,風一吹就變個樣子。不管多麼勞累,何大從坡上回來,汗水也來不及揩,就撲到床邊去,逗何口玩。逗一陣,何口並不理他,他就盯著何口的眼睛鼻子看,自言自語地說:"是他媽個文官相!"陳月香嗔罵道:"養不養得活還不曉得哩。"停一下,又說:"長大了莫像你那樣討口好了。"何大渾身一陣抖索,猛地把兒子抱起,緊緊地摟住。他責怪妻子不該亂封亂賜:做過四川提督的羅思舉"羅大人",不就是因為母親亂封,使他年輕時受罪當了小偷和強盜麼?

    醫生說,"嘬口瘋"這樣的病,如果滿月的後還不復發,證明這娃娃命大,可以養活了。何口已經兩個多月,沒再發病,何大夫婦於是完全安下心來。

    不再擔心孩子的生死,何大就想到應該感謝一下坡上於他有恩的人。過去於他有恩的,在何家坡首推小媳婦,其次是陳氏一家,可幾人都已故去,現在,對他最有恩情的,莫過於何中寶了。新房上梁那天,如果沒有他,不會那麼鬧熱,何況他是特意從鄉上趕回來的。

    何大跟陳月香商量,打算請何中寶吃頓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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