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1章  (17)
    首先看不下去的是羅光全的嬸娘。他對羅光全說:"光全,你還是給那娃娃沾一顆米嘛。他一天只吃三五個湯粑,哪養得活?"

    羅光全輪一輪眼珠回道:"你心腸好,把你家的米拿給他吃吧。"

    他嬸娘窮,自知說不起硬話,就不敢言聲了。

    有天清早,何大赤腳站在冬水田里撻田埂,兩條細腿像兩根紅蘿蔔,羅光全的嬸娘背著豬草花籃從巖畔上溜下來,悄聲對何大說:"娃娃,你自己另找個地方算了。"何大聽從了她,沒再撻田埂,從田里出來,用老人遞過的一把豬草擦盡了腿上的泥水,離開了毛壩。

    何大到了永樂的黃嶺灘。這裡一戶姓錢的人家收留了他。錢家的主人名叫錢元,脾氣就跟這裡的地質一樣,稍不留心,就山崩地裂。何大身上留下了無數傷痕。大半年後的某一天,何大從坡上回來,再也找不到主人的家了。主人的家被突發的泥石流埋沒了:天邊泛出魚肚白的時候,泥石流帶著低沉的吼聲逼向了錢家,何大早已上坡去了,可錢家人全都還在夢中。何大跪在那一堆黃湯麵前,為主人痛哭一回,就沿河而下,到了清溪場口。

    清溪場口離何家坡近,由於在何家坡犯過事,使他怕於見到那裡的任何人。他躲在一個拉著四五隻羊正跟買主討價還價的中年男人背後,仔細觀察周圍的動靜。在他的印象中,何家坡人一般不趕清溪場,論物品,清溪場有的東巴場都有,只是清溪場的雙月豬比東巴場便宜,儘管趕清溪比趕東巴多出一大半的路程,何家坡人買餵豬,還是要到清溪場來的。

    羊的主人跟買主成交之後,興致勃勃地抖著麻錢,向橋的北面走去。那是清溪集鎮的中心,萬家賭場就在那邊。不僅有賭場,還有妓館、相館、茶坊。底層社會對生活的奢求,這裡應有盡有。那人一走,何大再想找個遮擋之物就難了,臥著石獅的橋欄是遮不住的,橋上的人,不是匆匆過客,就是蹲在地上或放張小凳坐在地上抽籤算命,無法擋住他。他垂了頭,也朝橋北走去。

    正這時,一個穿戴洋氣的女人拿著一塊饅頭吃,饅頭很乾,一吃,許多粉屑就掉了下來,何大正要去撿,一個黑影突然竄過來,撿起粉屑塞進了嘴裡。

    何大抬頭一看,一臉漆黑的何建申正得意洋洋地望著他!

    何大急忙向人叢中鑽去。

    何建申也認出了何大,緊隨其後。

    到一個僻靜的角落,何大轉過身來,問道:"你跟哪個來的?"

    "我一個人。我已經在清溪場過十幾天了。"

    "你來十多天了?"

    "我爸爸死了。"

    原來何建申也成了孤兒。

    "如果我曉得是你去撿,"建申說,"我不會跑那麼快。"

    何大有些感動。

    "何大,我們倆一起過好嗎?討來的東西,分著吃。"

    何大覺得這是一個不壞的主意,但他對建申說:"我不能回何家坡你要是回去,也不能對何家坡的人說我在哪裡。"

    "你是怕坤章麼?他死了,比我爸爸還先死幾天。"

    "死了?"

    "死了!他婆娘現在是李篾匠的婆娘了,就是從李家溝過來的那個李篾匠。"

    "李篾匠還沒走?"

    "他反正就在何家坡周圍轉。聽陳四娘說,他早就跟坤章家的搞上了。"

    兩人一起乞討,膽子壯了不少,可在本質上並不能改變什麼,該挨餓還是挨餓。他們在清溪場乞討了幾天,何大覺得集市上看起來吃的東西多,可沒一樣屬於自己,要從擁有者手中討得一份,比從鄉下人那裡討困難十倍。於是他們相約到了附近的鄉下。

    晚上,他們趁主人睡下之後,就躲到人家牛槽裡棲身。牛槽裡蚊子雖多,可安全,牛糞一發酵,暖烘烘的,連冬天也不冷。何大後悔以前獨自一人時為什麼沒想到這一招。

    沒過多久,就明白了這一招是很危險的。

    那天,何大和建申擠在一個牛槽裡,睡至半夜,牛伸頭到槽裡尋余草,草沒找到,卻碰到兩張人臉,那頭慈祥的老牛,用頭輕輕地拱這兩個小孩,還用舌頭舔他們的臉。建申首先醒過來,想起自己的處境,嚶嚶地哭泣;何大也醒了,見牛欄豬圈裡照進來的冷月,聽著同伴的哭聲,禁不住悲從中來,也輕聲啜泣。何大一哭,建申越發傷感,竟大發悲聲。建申的哭聲驚醒了主人,主人先以為是鬼哭,嚇得不敢動彈,繼之聽到牛槽裡的說話聲,就躡手躡腳地提著馬燈走過來察看,竟是他娘的兩個討口子!這簡直是晦氣!主人舉起掏糞瓢朝他倆的頭上砸來。何大溜掉了,建申缺乏經驗,緩了一步,頭上被扣下一瓢,屎星子罩住了眼睛。主人還要追打,何大帶著建申,逃到了黑暗的田野裡。

    "兩個人一起就是好,"建申說,"今天要是沒有你,我不就挨打了麼?"說罷嘿嘿地笑。

    但這之後不久,他倆就分開了。

    隔閡起因於一次特殊的乞討。

    那天,他們到了王家壩,也就是王維舟的家鄉。王家壩是一塊很大的平壩,形如鯉魚;其對河是侯家壩,長河穿過,使兩塊壩子像蝴蝶的翅膀。何大和建申沿著河灘一段沙地上了王家壩,見許多穿紅著綠的人結隊而行,走向大壩中心。緊接著,十餘童男童女打著彩旗走來,後面跟著七八條大漢,背著立櫃箱子等物。無疑,這裡的一個大戶人家結媳婦了。那不,一頂大花轎在幾個壯漢的顛簸下了晃過來,轎裡發出一聲接一聲壓抑著的尖叫。大漢們來了興致,顛得越發沒了體統。新娘受不住,要求下轎。壯漢們求之不得呢,就把轎歇了。那搭著蓋頭繫著花綢穿著花衣花鞋的新娘從轎裡出來,腳一點地就將蓋頭扯去,露出淚光爍爍的雙眸,在十幾個婦人的簇擁下緩步而去。那些背著重物走在前面的大漢便歇了打杵,吆喝道:"妹兒,把煙發起訕!"新媳婦索性止了步,任隨漢子怎樣吆喝,任隨身邊的婦人怎樣勸解,就是不挪動一步。漢子知道無望,便扯開嗓子,扮成男女兩角唱起野調:

    一枝花花出牆外,

    蜂兒見了笑開懷。

    蜂兒蜂兒你莫笑,

    我花原不為你開。

    聞到花香我飛來,

    你花怎不為我開?

    我花已被情哥采,

    情哥把我叫乖乖。

    你若親親賽情哥。

    明年我為你來開!

    漢子唱著野調,已走出老遠。這時候,新娘才肯舉足。

    建申說:"何大,我們今天可要吃一頓好的了!"

    何大說:"快走!"

    壩子正中是一個大四合院。進院門前,何大和建申約好,不能一同前去,否則就可能被識破。只要他們分開走,掛情的人(幫主人收禮品禮金並明記於人情簿上)就以為他們是某家的小孩,不予過問。何大先去,掛情者見他那一頭亂而髒的長髮,立即起了疑心,喝道:"哪裡來的!"作賊心虛,何大吱唔起來。"打討口子!"掛情者暴起一聲,驚動大壩,驚動長河。

    "打討口子!打討口子!"院門口混作一團,何大的頭上、臉上、背上不知挨了多少拳頭和石頭磚塊。他放步跑去,一口氣跑出老遠,待吼聲渺茫了,才停步喘氣。

    平壩上不管跑出多遠,回過頭都可以看到那個地方,不過,人的臉孔已不大看得清晰。人群中沒有建申的影子,何大知道他趁亂溜了進去;他出來的時間短,頭髮不至於那麼長,那麼髒,溜進去也不會被揪出來。

    何大坐在河灘上,撫了撫痛處,就專心致志地等建申。建申出來,一定會給他包幾片肉和幾個麵筋團的。這裡的風俗是,坐大席的時候,主人家都要為客人發草紙,方便客人把好吃的分出一點,給家裡人包回去;客人上席的時候,草紙也就發到手上。如果主人吝嗇,捨不得草紙,或者主人窮,買不起那麼多草紙,也無關緊要,家家戶戶的地壩邊都種著芭蕉,揪下一片芭蕉葉,照樣行事,且經芭蕉葉包過的食物,會發出一股醉人的清香。何大一想起肉和麵筋團,清口水直冒,恨不得建申馬上向他飛跑過來。

    可急是急不來的,看今天這家主人的陣仗,至少要安三十席,農村找不到那麼多八仙桌,一般是五、六席一輪,三十席就得安五、六輪,建申個小,多半擠不上前幾席。

    清溪河淙淙而去。清溪河的美,在王家壩一段顯出了它的極致。這裡的河道比上游寬闊許多,碧藍的河水,柔和地漫過去,使整個大壩成一片水鄉,淺綠的金魚藻,在河岸邊搖曳,露出暗黑脊背的小魚,在水草的根部穿來繞去。河床都呈緩坡狀,緩坡上纖草萋萋,閃動著鱗鱗碧光。河水發出音樂般的聲響,那東一叢西一叢散淡的人家,就在這音樂聲中過著光陰。

    建申比何大想像的回來得還晚,他來到何大身後,何大還兀自沉浸在遐思裡,他大叫一聲,嚇了何大一跳。

    建申並沒給他包肉或別的東西!

    "老子吃了兩席!"建申從沙堤上跳下來,坐在何大身邊,一邊抹著閃著油光的嘴,一邊興致勃勃地說,"老子吃了兩席!我擠上頭席,吃了個飽,接著又吃二席。根本沒人發現我!那家人蒸了扣肉,還煎了滑肉,油粑粑是不消說的。一片扣肉挑起來,筷子都要閃斷!一席可以吃四片肉,我一共吃了八片,坐頭席的時候,還把旁邊一個老漢拈到草紙上的偷吃了一片,加起來就是九片!嘻嘻"說著,建申響亮地打了個飽嗝,豪豪一股熱氣流,從缺了三顆門牙的嘴裡直衝而出,濃濃的油星子味,使何大滿口生津。

    何大流下了眼淚。他覺得朋友不應該這樣對待他。因為他遭打的時候,建申肯定是看到了的,建申分明知道他沒能擠進院子坐上席,可是,建申卻不給他包肉回來!

    見何大流淚,建申說:"你怪不著我,哪個讓你那麼笨?他們把你打出來,你不曉得再溜進去?那個院子又不只一道門。"說畢,建申摸了摸圓滾滾的肚子,又說開了:"除了我剛才講的那些,還有綠豆芽、炒豆皮、干洋芋片湯、干豇豆湯,都是用肉湯燒的"

    何大沒有聽完,站起來走了。兩人就這樣分道揚鑣。

    鄉下的黑夜讓人害怕,如果晚上不能睡牛棚,還不如到場口上去。

    於是何大又回到了清溪場——

    說東巴場跟清溪場"差不多",應該說只是東巴人的自大,事實上,它們唯一相似的,就是河沿的吊腳樓,街有多長,吊腳樓就綿延多遠,每座吊腳樓都用兩根表皮發黑的木棒斜斜地撐起來,踩上去咯吱咯吱響,卻是人踏不翻,水沖不垮,也是奇跡。沈從文筆下的吊腳樓上,總守著一個供水手享用的多情妓女,這裡倒不,這裡的水手想來比湘西水手更辛勞,更窮,這兩樣東西足以打垮一個男人肉體上的慾望;既然水手們缺了那份激情,清溪河上的浪漫女子也懶得守在吊腳樓上眼巴巴地等"我的人兒"了。這裡的吊腳樓主要不是用來望人,而是做了堆放雜貨或晾曬衣物的處所,有的還用來做了廁所,霧氣濛濛的清早,歇在河上的水手如果定了睛看,常常可以望見白白的女屁股蹲在那裡撒尿。

    東巴和清溪相似的就是這點兒了,要說熱鬧,清溪遠遠超過東巴,雖同樣沒什麼顯示威嚴的城牆,但街道比東巴場多出好幾條,東巴場的街道人們說是狗腸子,獨獨的一根,清溪場的街道分出了好幾支,稍不熟悉的,就知頭不知尾。東巴場的街面,全是土路,而清溪場的,則是清一色的石板街,石板厚重,光滑,本是從對河馬伏山上開下的白石,年深日久,全都青幽幽放光,熱天再多的人擠在街上,既無灰塵,又覺涼爽。這也難怪,東巴場只管東巴鄉,只是偶有老君鄉的人下來,清溪場卻與三鄉毗鄰,人們自然就把這裡當成了物資集散地。

    由於鬧熱,商業也跟著活泛起來,當時清溪場一個老秀才在一篇文章裡,借用戰國時蘇秦盛讚齊國富有的話誇張道:"車轂擊,人肩摩,連衽成帷,舉袂成幕"由於此,這裡的居民普遍比東巴場上的富有,王維舟故里王家壩和對河的侯家壩,也比東巴的黃、鍾二壩豐茂潤澤。

    要說何大真正見了一點世景,也是在清溪場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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