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1章  (11)
    他並不知道這是自己又一場厄運的開端。明確自己懷孕之後,劉氏已不屑於偷偷摸摸地擰何大了,而是明目張膽地打他。她用的工具是細軟的黃荊棍,一棍一棍地抽。起初楊光武有些心痛,劉氏抽何大的時候,他站在一旁,雖不阻止劉氏,卻對何大說:"給媽認個錯,叫媽莫打嘛,你這麼喊天喊地的哭,哪個管你?"何大不知錯在哪裡,只是哭,可楊光武這麼一說,劉氏也不好再下手。又去幾月,劉氏的肚子明顯挺了起來,覺得打何大已是理直氣壯,就不再用黃荊棍——用黃荊棍麻煩,得把枝葉剔去才打得痛,剔葉的時候,不小心就會錐破了手——改用竹吹火筒或鐵火鉗揍何大。隨著劉氏肚皮的膨脹,楊光武愛的心思,已經悄悄轉移,說一千道一萬,劉氏肚皮裡裝的才是自己的親骨血。因此,不管劉氏用竹吹火筒還是鐵火鉗下手,楊光武都不發一言了。沒過多久,楊光武就乾脆扇風點火,他蹲在門檻上一邊裹旱煙,一邊惡狠狠地說:"該打!還要打!"劉氏受了鼓舞,手臂掄得格外圓。再後來,只要劉氏對何大有了一個不滿的表情,楊光武就跑到柴屹嶗或街簷上找凶器。

    有一天,劉氏腆著大肚子踱到了許蓮的墳前。正這時,她恰好看見何大背著一大捆柴,躬腰趴背地摳住石縫,雙腿顫微微地往上爬。劉氏嘴角翹起來笑了一下,站在墳前靜候何大。何大垂著頭,根本沒看見她,一直走到她面前,感覺有異物阻擋了去路,才艱難地揚了頭看。也合當有事,何大揚頭的一瞬,一枝柴梢刮到了劉氏的臉,劉氏怒罵著,把那柴梢撇下來,"唰"的一聲,抽在何大的臉上,何大臉上湧起指頭粗的一道血股子,肉乎乎的。何大哭起來。他本是不敢哭的,可他實在太痛了。劉氏喜歡聽何大的哭聲,可又對他的哭聲恨之入骨。

    她居高臨下地扯住何大的頭髮,一前一後再向左右一旋,一綹黃不拉嘰帶著血絲的頭髮就過度到了劉氏的手裡。何大倒在了母親低矮的墳頭上,被柴垛壓住。劉氏不靈便地彎腰拾起一塊石頭,對著何大的腦袋怒吼:"野****日的,再敢彪尿,老子把腦殼給你砸扁!"何大看見了她手裡的石頭,再不敢哭出聲,想支撐著爬起來。幾十斤重的活柴,壓在一個孩子身上,就像一匹石板。何大的四肢在母親的墳頭撲騰著,臉上的那道血股子,早被蹭破,殷殷的血絲混合著烏黑的泥土,把他弄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劉氏手裡的石頭還高高地舉著。求生的慾望使何大不敢有絲毫怠慢,終於爬了起來。

    許蓮的墳只是一塊土堆,這時候,差點被兒子的四肢刨平了。

    何大正要啟步,劉氏再次捉住他的頭髮:"你不是會彪尿麼,你要給老子在這裡屙泡尿才走得脫!"她要何大褪下褲子,在母親的墳頭上撒尿。何大站著不動。直到他臉上重新湧起幾道血股子後,才把褲子褪了下來。好一陣過去,卻沒有動靜,何大嚇得渾身發抖,可憐兮兮地對劉氏說:"媽,我屙不出來。"劉氏又一棍"刷"下去:"屙不出來就等,啥時候屙出來了,啥時候回去捅飯!"又過了好一陣,何大才終於在母親的墳頭撒出了幾滴黃尿

    劉氏生了,生下一個男孩,取名楊才。楊才出生後,何大就成為一個徹頭徹尾的多餘人。

    在家裡,除了聽到何大的哭聲,他不可能發出別的任何聲音,連吃飯也不敢咀嚼,因為一聽到他的咀嚼聲,劉氏和楊光武就覺得這雜種在浪費他們的糧食,就不讓他吃飯,而且馬上將他打到坡上去幹活。

    太陽像往常一樣,從東邊升起,在西邊落下。日子彷彿在平靜中悄悄流走。

    可有些事情是預料不到的,這其間,李家溝就發生了有史以來從沒發生過的大事件。

    這個大事件的策劃者,是川東遊擊軍軍長王維舟。王維舟本是清溪河下遊人,家住清溪場口附近的王家壩,因國民黨軍部懸賞十萬捉拿他,他在永樂再不能待不下去了,就在月黑風高之夜,長途跋涉,把隊伍悄悄拉到了萬源。到萬源後,王維舟策劃了一系列暴動,攻下了許多要衝,把蔣介石也驚動了,數次密令四川軍閥"注意防範"。當地武裝正面鬥不過王維舟,就召集民團,遊走四方,說王維舟是羅思舉轉世,是嗜血成性的惡魔,他走到哪裡,就縱兵強姦婦女,炒食小孩心肝。那時候,恰恰遇上王維舟攻下羅文鎮,他親自作媒,給手下何東兒說了個女人,在何東兒的婚禮上,王維舟提筆寫下一聯:"打中心點,干流血事;攻區公所,造新國民。"老百姓讀不懂這副對聯的雙關妙趣,也以為王維舟要把所有人殺光,重新造人。如此,那一帶百姓兩股顫顫,唯思逃命。

    從王維舟活動的範圍來看,李家溝是"重災區",自1914年那場大逃荒之後,時隔十六年的1930年秋季,李家溝人再一次扶老攜幼,背井離鄉。

    這一次的出逃與十六年前的逃荒有很大區別,上一次,哪裡討得到飯就往哪裡走,這一次,哪裡安全往哪裡走。山裡農民也懂得一些基本的軍事常識,紛紛向清溪河下游逃去。下游是王維舟的家鄉所在地,****自然盯得最緊,"王匪"不敢輕易來犯。一時間,永樂、東巴、清溪、清坪等清溪河下游場口,外鄉人魚貫而入。

    敘定府命令各鄉團總對流動人員嚴加盤查,不許漏掉一個"****";為了萬無一失,各鄉團總把流動人口按次編戶,安插進各村寨之中。這樣,就把"禁盜查奸"的職責細化了,形成團總、鄉約、保長、甲長齊抓共管的局面。如果這些流動人員在當地有親戚,可以申報住進親戚家,或者親戚所在的村寨,這樣既免去了安插的麻煩,如果犯事,也便於輯拿。

    楊光武和劉氏在這裡沒有親戚,因此暫時被收容在東巴場鎮,禁不住愁眉緊鎖——那些實在沒有辦法的人,收容一陣,大多被安排在黃家壩和鍾家壩。黃、鍾二壩均在東巴場對河,除了清溪河,還有前河、後河環壩而流,形成一個半島,地勢平坦開闊,土地肥沃,人戶卻不多。之所以如此,就因為黃家壩和鍾家壩都是出名的排外家族,雖生在平壩,性情卻極為凶悍,兩句話不對路,就以木棒鐵錘相向;黃、鍾二姓也不團結,三天不來一場械鬥,吃飯也不香,做性事也沒滋味。

    他們械鬥的場面,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我在鍾家壩的旭日中學讀初中時親眼見過:刀光血影,混著一團,人耳人鼻四處亂飛,斷手斷腳散落溝畔若干年來,斷斷續續有外鄉人進入黃、鍾二壩,幾年或十幾年後,無一不遭滅種的命運。兩壩鄉民何以形成這種性格,連縣裡研究民俗學的先生也無法解答,只說這是一個謎。這個謎底,直到公元1999年才被揭開。這一年,省考古隊在半島上剝開了塵封數千年的古文明。原來,這裡是被史學界公認為"神秘失蹤"的巴人王國。巴人尚武好戰,因為他們弱小,部落的每一個成員,需用自己的血肉之軀,為部落的生死存亡而鬥爭;也正因為他們好戰,並逐漸演化為內耗,使這支活躍在川流峽谷之間、能夠以載歌載舞的方式打敗勁敵的浪漫精靈,最終給自己埋下了悲劇命運的種子

    那時節,對黃、鍾二壩,人們談之色變,可再不主動申報合適的去處,楊光武一家就要被分到那壩上去了!在這緊要關頭,劉氏突然靈光一閃,對楊光武說:"我們哪裡沒有親戚?我們大兒子的老家不是何家坡麼!"由於缺奶,劉氏懷中的嬰兒病貓似的啼哭著。其實楊光武早想到這一層,睃了睃打著瞌睡的何大,不言聲。他顧慮的是許家兄弟帶人上李家溝打人命的時候,他做得太過火了。劉氏早從楊光武口中知曉了李家溝的那一次壯舉,明白他心中所想,指著何大黢黑的頸窩,悄聲道:"我們只要對這狗日的好,想必他們也不會把我們咋樣。"楊光武沉吟片刻,猶猶豫豫地點了點頭,"也只能這樣了,"他說。

    接著,楊光武把何大搖醒,劉氏搶先說:"乖兒,我們要到何家坡去住了,記得何家坡嗎?"

    一聽說要到何家坡住,何大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他生在那裡,他的爸爸埋在那裡,他在何家坡過著無比幸福的生活,他當然想回到何家坡!

    劉氏說:"乖兒莫哭,等爸爸去把手續辦了,我們就回何家坡去。"

    楊光武獨自找經辦此事的鄉團去了,劉氏則一手抱楊才,一手摟過何大。何大的肩頭本能地抖索了一下,劉氏只是輕輕地拍他:"乖兒,媽又不打你,你怕啥?我們就要回你的老家了,到了那裡,媽更不打你了,媽從今以後都不會打你。"

    這突如其來的溫暖,使何大像從冬眠中醒來的蛇。他一把抱住劉氏,哭喊道:"媽!"

    劉氏抱何大的手指緊了一下,慢慢地,一串淚水從她眼裡滾落而出。

    楊光武順利地辦妥了手續,回來之後,他們帶著何大,到攤子上給他買了一身新衣服換上。

    一路上,楊光武和劉氏都在擔心何家坡人會不會容他們,可這顧慮完全是多餘的,他們很順利地住進了楊光達屋側的一間空房裡。何家坡人對他們的到來顯示出空前的冷漠,既不歡迎,也不計前嫌給他們找岔子,彷彿打人命受侮一事,根本就沒發生過。議論是有的,可話題的中心,不是楊光武夫婦,而是何興孝。在何家坡,只有何興孝才跟楊光武有直接關係,他都不出來討說法,誰去多事?但何興孝偏偏心平氣和,紋絲不動。他已經佔據了許蓮的田產,何大已做了楊光武的兒子,而且楊光武不把何大叫何大,而叫楊大,姓都改了,何大根本不可能把田產討回去,既然這樣,他去管閒事,不等於捉虱子上身?再說,他的長子何東兒跟隨"****"王維舟,已經在何家坡傳開了,他不得不夾著尾巴做人。他竟冷漠到從不叫一聲何大。

    唯何華強有了戒備,可他引而不發,靜觀其變。

    楊光武和劉氏也很乖巧,儘管住進何家坡順利得出乎意料,使他們覺得給何大買的那身衣服花了冤枉錢,可他們畢竟不敢得罪何家坡的任何人,見到誰都老哥、老叔、大娘、姐姐地叫,只不過一個禮拜,就跟坡上大部分人混得溜熟。尤其是對楊光達兩口子,他們更是對父母一般孝敬著。何興孝不理他們,他們就認同姓同輩的楊光達做親戚,把楊光達叫哥,把苟氏叫嫂。他們住的那間空房,據說是楊光達的,可楊光達沒後人,屋子又寬,無人經管,久而久之,產權就模糊起來,但楊光武夫婦認為一點也不模糊,覺得這就是楊光達的,住同姓親戚的房子,他們心安理得。而今,楊光達和苟氏都已相當老邁,楊光武每天給他們挑水,還為他們打柴,砍回的青岡棒,劈成細塊,再碼到他的街簷上。這大大地感動了楊光達,他破天荒大方了一回,把當門的幾挑谷田賞給楊光武做了。

    一個月後,楊光武和劉氏見自己立穩了腳跟,慢慢又露出了本相。過了一月清靜日子的何大,屁股又發燒了。起初他們有所顧慮,只扇何大耳光,何家坡沒一個人放聲屁,他們就肆無忌憚起來。在東巴場上,何大叫的那聲"媽",曾倏然間喚醒劉氏母性的柔情,可它的消失和它的到來一樣,都在閃念之間。

    從此,何家坡多了一種異樣的聲音:何大慘絕的哭叫。

    對此,何家坡許多人還是憤憤不平的,不管怎麼說,何大是何家的後代,他們之所以沒開腔,盯的依然是何興孝。有一次,何興孝親眼看見楊光武扭住何大的耳朵,把他往劉氏面前拉,劉氏正端起楊才提屎,楊光武讓何大去把楊才拉出的屎舔乾淨。何大的哭聲,使何家坡的狗也狂吠起來。劉氏見何大居然敢強,怒道:"一腳把你狗日的踢到凼子裡活埋了!"站在遠處觀看的人以為何興孝要發話,誰知何興孝視而不見,轉身走了。

    但楊光武和劉氏到底惹惱了一個人,他便是何亨的兒子何建祥。何建祥對父親說:"爸,一個外鄉人到何家坡來,無所顧慮地打何家的後代,這是騷何家坡的臉!"那時候,何建祥不過十三四歲。何亨深以為然。何建祥的母親陳氏也覺得兒子在理。特別是陳氏,早就看不慣楊光武和劉氏了。有一天,劉氏又在打何大,陳氏站到黃桷樹下,揚聲說:"光武家的,那娃娃才好大個人兒哪,就那麼下死手!就算他犯了王法,一個細娃兒也不該受那麼重的刑!"打何大已經成了劉氏的癖好,她還從沒見過誰來管過,聽了陳氏的話,回道:"我教育自家屋頭的人,沒絆倒別人的球毛,用不著外人操心。"陳氏哪受過這種閒氣?她把腳在地下一點,罵開了:"光武家的,我看你是遭狗日癲了,不曉得男人那球毛到底長成啥樣了!你自己也不回去看看,你屙出的那個兒像他媽個啥樣子?尖嘴猴腮,能跟這娃娃比?你好×意思說這娃娃是你屋頭的?你也不叉開兩胯看一下,憑你那爛×,也生得出這樣的好兒?他是何家人!"劉氏將手裡的棍棒一扔,也是腳一點,回罵起來:"你那老×才是狗日癲了!他不是我生的,未必是你生的?"

    聽到黃桷樹下有了罵聲,坡上許多人都去圍觀。何建祥跑到母親身邊,臉掙得通紅,兩隻手裡握著尖削的石頭,對劉氏怒目而視。

    還是楊光武聰明,跑出來把劉氏喝斥回去,不停地給陳氏道歉。

    自那以後,劉氏與楊光武雖對好管閒事的陳氏很惱怒,可也不敢明目張膽地打何大,只在夜深人靜時分,把何大從床上拉起來,關進紅苕坑裡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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