飢餓百年 第1章  (9)
    當她傷好之後,時光已去數月。豺狗子不敢再打她,卻在何大何二的身上不間斷地留下傷形。打許蓮的任務,專一由楊光武承擔,稍不如意,他就對許蓮拳腳相加。而且,他漸漸發展成一種怪癖,一打許蓮,他的陽物就金剛鑽似的堅挺,往往是打得許蓮滿身烏紫喊爹叫娘的時候,他就撲上去發洩。有時候,許蓮並沒惹他,只不過他心裡想幹那事,腿間的東西卻殘廢著的時候,他就打她,一打她,那東西就不殘廢了。許蓮的身體受到摧殘,可她的心卻像春草,蓬蓬勃勃地活著。她瘋狂地想念著我的爺爺何地,一天二十四小時,她彷彿都在做夢,夢中,她與何地同出同入,恩恩愛愛。這樣,她的神思就恍惚得越發的厲害,成了真正的病人。

    有一天,許蓮在生長著粗大茂密的楓香樹的柴山裡遭了毒打,並被楊光武壓在黑水滿溢的腐葉上****之後,獨自背了一大捆柴回去,就再不想上山了。楊光武還在山上砍柴,豺狗子上酸奶子山撿蕨菜去了,何大何二也不知去了哪裡。家裡清靜得令人哀傷。

    許蓮癡想了一陣,終於走進裡屋,從箱子裡取出一大把鴉片,放進嘴裡,嚼爛吞了下去。

    一個艷壓群芳的絕色女子,就這樣被毒死了,享年二十二歲。

    那時候,我父親何大將近五歲,二爹何二隻有三歲多。

    許蓮的死訊傳到何家坡,已經是一個月之後了。

    李家溝竹木豐茂,因此篾匠甚多。一個年紀輕輕的李姓篾匠把活路做到了何家坡。正是稻穀黃熟時節,田產富饒的人家正需曬席。李篾匠在何興孝家做活時,何興孝探知他是李家溝人,就問認不認得一個叫許蓮的。說到許蓮,李家溝遠遠近近誰不知曉?誰沒有興趣談論?吃夜飯時,李篾匠一邊喝酒,一邊就把許蓮從嫁到李家溝到她死的整個過程,枝枝葉葉地講給何興孝和嚴氏聽。嚴氏聽說她死了,頓時汪汪大哭,淚水把她被鍋灰塗黑的臉沖得阡陌一般;何興孝也淚流滿面。李篾匠大為詫異,一問,方知許蓮曾是他們的侄兒媳婦。

    李篾匠叫苦不迭,深悔把楊光武逼姦許蓮的細節講得那麼露骨。

    而今的何家坡,富庶之家除何亨、何華強、何坤章,還有我的三曾祖父何興孝。何興孝之所以躋身這個行列,是因為他把許蓮的田產悉數歸到了自己名下。這事情他辦得相當利索,許蓮下堂剛剛兩個月就辦妥了——他想不通的是,自己親哥遺留下來的田產,竟被一個不要臉的女人拱手送給了何相戰等人。(那些田產並不全是他哥哥遺留下來的,許蓮跟何地後來又購置了許多。)何相戰等人原是些什麼東西?不就是空長了一根****的光棍漢嗎?憑什麼擁有那麼好的田產?何興孝先去找何相戰說話,希望他知趣,規規矩矩把田產讓出來。何相戰頗感詫異,說這田產是許蓮妹子的,許蓮請幾人代為保管,並不歸他們所有,他們沒有權利讓給任何人。

    "她雖然下堂了,說不準啥時候還要回來的,。"何相戰這樣說。這是他的心裡話。楊光武來接許蓮的時候,他躲在大田埂上仔細看了楊光武的樣子,覺得許蓮妹子此去定是凶多吉少,當時,他多麼想給許蓮交代一句:"要是過不下去,還是回何家坡來。"可他沒這樣的機會。許蓮去後,他天天都要去一趟淚潮灣,許蓮如果回來,必從那裡經過。何相戰站在淚潮灣口,向山下直望,往往忘了時辰。有好幾次,天黑盡了,他才想起往回趕。淚潮灣在鞍子寺橫斜過來的那個古寨之下,從何家坡沿小道迤邐而去,還有很長一段路程,何相戰撞開密不透風的夜色,從這個讓人恐怖的地方跑著回村(淚潮灣之得名,是因為寨子內外曾經連年惡戰,屍橫遍野,血流成川,後來,收屍者哭聲慟地,淚蝕山巖,使石壁之下形成一灣),常常濕透了衣褲。

    何相戰不說則罷,一說,氣得何興孝搖晃著乾瘦的身體,以頭為前驅,向他撞去。何相戰一讓,從背後將他抱住了,驚恐地說:"老人家,你這是咋啦?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晚輩擔當不起。"何興孝抖著尖尖的鬍鬚,喘著粗氣說:"你狗日的曉得就好!許蓮算她娘的啥角色?一個賤貨!已經下堂了還有啥權利享受我何家的田產?再說那何地,他原本是不是何家人?不是嘛!他是我哥從一個討飯婆手裡收養的嘛!"何相戰不停地說"是是是"。何興孝又說:"你剛才說啥?許蓮還要回來?不要說她沒臉回來,就是回來了,老子不脫光她的褲兒綁到黃桷樹上用天麻繩抽,老子就不叫何興孝!"何相戰又說"是是是"。何興孝見他態度端正,就緩了氣色,坐下來要何相戰答應把田產歸還給他,何相戰整死不言語。何興孝在他那間棚屋裡泡到後半夜,何相戰雖是態度謙和,卻決不鬆口。何興孝只得回去睡了。

    翌日黃昏,他到了另外幾個光棍漢家裡。那幾個光棍漢都已經修了房子,正準備娶媳婦哩。見何興孝走來,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撞牆也好,跳茅坑也好,隨你的便,但不要把血濺到我身上來,要是膽敢像對何相戰那樣用腦殼撞我,我就把腦殼給你揪下來!"這是他們對何興孝說的第一席話。何興孝本來雄心勃勃的,聽到這席話就奄氣了,再不敢討死。但他不能在口頭上輸了氣焰,又用教訓何相戰的那些話去教訓他們,他們卻說:"我們接收許蓮妹子的田產,是有條件的,內情你一清二楚,當時你為啥一個屁都不放?如果不為這個事來,我請你坐,要是專為這事,你就快滾!"何興孝哪裡還說得出半句話來?只好回轉,短短的路程,他是歇了幾趟氣才回了家的。第二天,他下了東巴場,又在那個暗娼屋裡找到了大兒子,何東兒冷靜地聽完了老爸的敘述,勸慰道:"爸,你都是啥年紀了,又不缺吃少穿,何必要強佔別人的東西?"何興孝一耳光打在何東兒臉上,掉頭就走。

    他知道,要興這個家,靠壞了良心的大兒子是不行的,必須找到二兒子何民。他不辭辛勞,三下清溪場和永樂場,終於在清溪萬家賭場找到了何民。說明來意後,何民道:"你先回去,我隔幾天回來了賬。"這時候,何興孝才知道何民已經混出一個把頭了。四天之後一個雞不叫狗不咬的深夜,何民帶著幾個弟兄,潛入何家坡,把幾個光棍漢殺掉,扔進了大河溝——不需一刻鐘,山水自然會把他們衝到河裡餵魚。幾個大男人突然失蹤,任何人都要懷疑的,懷疑的對象當然是何興孝,他找幾人索要田產的事情整個坡上都知道。可是,幾個光棍漢沒有親眷,別人也不願多事,就不了了之。當何興孝把許蓮的田產悉數歸為己有,何華強感到了威脅,才悄悄把話遞到了東巴場張團總耳朵裡,希望他率人下來查一查,他以為自己會得到賞銀,沒想到張團總賞給了他一個耳刮子,叫他滾開些,不要張開嘴巴就亂嚼。何華強哪裡知道,何民把事情料理之後,早就去張團總那裡擺平了

    這天夜裡,何興孝灑了淚,心裡感到前所未有的舒泰。許蓮一死,證明哥哥何興能家的人就絕種了,那些田產自然也就只能跟著他叫何興孝了。

    嚴氏也是這心思,但她還沒有男人這麼樂觀,因為她想到了許蓮的兩個孩子。有兩個孩子,就不能叫絕種。嚴氏問李篾匠:"那兩個娃娃咋樣?"李篾匠歎息了一聲:"媽活著的時候,還常常遭打,媽死了,就不消講了。"說到這裡,李篾匠停下來,何興孝卻偏要問個究竟,李篾匠道:"我把話說出來,你兩老不要傷心。"何興孝抹著眼睛:"說不傷心,那是假的!自家屋頭的骨血遭了孽,哪有不傷心的?但是死是活,我們總要曉得個信"何興孝話未說完,哭聲已經出來了,"我的孫兒呢"

    等他安靜下來,李篾匠才說,許蓮死後十天,何二就失蹤了。李家溝的人都說何二是楊光武的兒子豺狗子打死的,偷偷地埋了;何二失蹤不上一個禮拜,豺狗子就口吐白沫,突然死去,這也是報應吧。現在,楊家只剩下楊光武跟何大,何大雖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皮老漢(那一帶對繼父的稱呼)倒不像以前那樣有理無理地打他了。

    何興孝和嚴氏免不了又哭一回。何興孝說:"這麼說來,何大不會回來了?"李篾匠道:"看那樣子,楊光武怕不會放他走的。"嚴氏說:"不放他走只要他對我們孫兒好,我們也沒啥說的就怕"李篾匠急忙安慰她:"你老人家放心,現在楊光武沒有親骨血,他肯定會對何大好的。"何興孝抖了抖青布長衫上的煙灰說:"聽你這麼一講,我也就不慪氣了。"

    很快,何家坡人都知道許蓮死了,許多人為許蓮的死感到難過,哪怕以前用唾沫糟蹋過她的人,也覺得那女人的命苦。"可惜了一個漂漂亮亮的女人!"這是他們共同的感歎。這句話一直傳到今天。我奶奶許蓮的美,隨著年深日久,漸漸被神化,成為一個不可逾越的標本。

    只有何華強對此無比憤怒,彷彿許蓮的突然死去,極大地冒犯了他,他惡狠狠地說:"俗話講的,手長腳長,搞女人的大王,那蕩婦是被姓楊的日死的!你們沒見楊光武那狗日的手長得像猴子?"

    許蓮的死訊在何家坡傳開後,一股風就吹到了望鼓樓。

    許蓮的父親已於兩月前去世,母親聽到這消息,當即慪瞎了眼睛;她的眼睛本有嚴重的白內障,心裡一急,竟在幾分鐘內完全看不見了。幾個女兒女婿會齊之後,嚷嚷著要上李家溝"打人命"。"打人命"是清溪河流域古老的傳統,凡出嫁的女子死於非命,娘家人不管是不是親戚,湧一大撥人去男方討說法,謂之"打人命"。去的人越多,越顯示娘家人的陣勢,越能壓住男方;打贏了,死者的丈夫就要給娘家人跪拜,承認有虐待之嫌,並給娘家人以經濟補償。如果男方拒不認錯,數十個甚至上百個娘家人就要在男方白吃白喝,喧嚷不止,即便大家紳,也經受不起這一陣磋磨的。甚至可能發展成械鬥。

    如果男方是在械鬥中敗下陣來,那事情就麻煩了:死者的丈夫,得把死人用布條綁在背上,手執銅鑼,一面敲打,一面在村寨裡遊行,直到累得一撲趴倒地,讓死人沉沉地壓在身上為止。像許蓮這樣死去有些日子的人,其娘家人要是溫和一點,會讓男方背著用彩紙和柏樹枝紮成的假人遊行,要是暴烈一點,則勒令男方將死人的墳墓掘開,開棺把死人取出來再背上。那時候,死人已經渾身發烏,蛆蟲滿身,惡臭撲鼻,但叫你背你就得背,不背就挨打。為此被打殘乃至被打死的也大有人在。此外,男方的一家老小,都得為死者披麻戴孝。披麻戴孝多長時間?三天五天不等,有的可達七七四十九天!在這段時間裡,男方還得開流水席,每日預備好飯好菜,好煙好酒,悉心招待死者娘家人眾。

    "打人命"的時候,哪怕跟女方有仇的娘家人之所以也願意去,一是共同的水土把他們扭結在了一起,二是可以白吃白喝,女人還可以討得一尺半寸的布頭,男人可以收幾個月也抽不完旱煙。

    聽說要去打人命,許母搖了搖頭說:"不如去把你們鍾大娘叫來問問,到底是咋回事!"

    許蓮的幾個姐姐越溝去找鍾大娘,媒婆鍾大娘早知許蓮已死,此時消失得無影無蹤。而且從那之後,鍾大娘再沒回過望鼓樓,聽說她活動在數十里外的另一座大山裡,依然以騙媒為生,一生說謊,得了一個"鍾白兒"的綽號,且不斷有人用這一帶流行的山歌詛咒她:"龜兒白兒不要臉,這邊瞞來那邊瞞,只要媒錢到了手,跛子瞎子她不管!"有的就不是單純的罵,而是恐嚇了:"狗日白兒說謊話,剝你皮來扳你牙!"這威脅終於在鍾大娘七十五歲時落到了實處,她被人用鐵環撐住嘴,使鋼鉗活生生地扳掉了她所剩無幾的牙齒,痛死在荒郊野外

    媒人找不到,更加激起了許家的憤怒,他們堅決要上李家溝打人命了。

    此話傳出,望鼓樓迅速嘯聚了六十餘人。李家溝天遠地遠,不知底細,不知底細就是不知敵情,越不知敵情,越要作好充分準備。這麼說來,六十餘人顯然不夠,臨行的那天,數十人穿戴齊整,吆吆喝喝一同來到何家坡,相約同去李家溝問理。何家坡願意去的人,比望鼓樓少不了多少,年長的七十餘歲,年少者僅七歲。許蓮的姐姐和姐夫們見此情形,非常高興,向大家鞠躬感謝了一番。

    但他們忽略了一個事實:不管是望鼓樓還是何家坡,能言善辯通點文墨的人都沒有去。就何家坡而言,幾大富戶何亨、何華強、何坤章沒有去,就連我三曾祖父何興孝也不去,還有那個流浪四方見多識廣頗具鬼辯之才的何先東也不去。何先東不去倒不像我三曾祖父那樣是故意的,而是他數月前從外地弄來一個女人做了老婆,現在老婆大著肚子,而且快生了。

    由於許母眼瞎,加之想起女兒就傷心斷腸,不可能走那麼遠的路,打人命的隊伍就由許蓮的幾個姐夫帶頭。這幾個人都是慣於激動的,認真說起話來,不上三句,就臉紅脖子粗,舌頭上半天卷不出一個字來。就是這樣一支雜牌軍,從何家坡起程,浩浩蕩蕩向李家溝進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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