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人質 第35章 冬 (7)
    我們蹲馬步的時候,王大毛沒來,自從昨夜被拖過去打了之後,就一直沒再見著他的人,也不知他是被安排別的屋裡去了,還是被打死了。

    早餐是一隻饅頭,一碗稀飯,沒有任何下飯的菜。吃好飯,我們三人便被分別隔開。我被帶進一間單獨的屋子,門一關,裡面暗無天日。我有點害怕,不知他們要幹什麼?但我知道這群畜牲,他們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我掩飾著心裡的虛弱,問了那人一句:你們到底想幹啥?那人說:你去蹲著!幹嗎非要蹲下去?我站在那裡,一下子還沒回過神來。他飛起一腳,一個掃蕩腿朝我狂掃過來,我撲通一聲臉朝下倒在地上。他又走過來,死命朝我後腰上跺了一腳,那一腳太狠,太重,眼前一黑,一團金星飛濺而起,一口氣差點噎過去。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要死在這裡了!我痛苦地閉上眼睛,所有親人的身影在我腦袋裡不斷交錯湧現。我最想見的人是小坤和小艾,我真的想見見他們姐弟倆。我慢慢從地上爬起來,眼淚爬滿一臉,我不敢再吭聲。那人命令我在地上蹲好,說等下就會有人過來。

    我獨個人畢恭畢敬地蹲在地上,腰酸,腿也酸,整根脊樑骨痛得豎不起來,但我還是強撐著直挺挺地蹲在那裡。

    過去好久,都不見有人來,又不敢站起身走出去,怕哪裡冷不丁就會殺出來個惡棍,我實在受不起他們的拳打腳踢。我差不多就要崩潰了。無論如何,我都要離開這個鬼地方,要設法離開,盡快離開,我一分鐘都呆不下去了!

    147.

    終於有人開門進來,帶進來一束光亮。是個四十多歲身體發胖的男人,我立即對他說:我簽字,放我回去!我今天就要回去!

    那個人啪地把燈摁亮,把門關上,回轉身來朝我笑一下,慢幽幽地說:不急,會放你出去的,出去前,你先看段錄像。

    原來這個屋子是個電影室,一塊幕布就掛在牆壁上,剛進來時室內太暗沒看到。那個胖胖的中年男人忙乎了一會,就又過去把燈摁滅。幕布上出現了一些圖像,開始時有些糊,過一會就清楚了。一個男人被人吊起在抽打,那吊起的男人身形有點像王大毛。我以為就是王大毛,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但仔細一看,不是,是個不認識的人。

    胖男人指著被吊起來抽打的那個男人對我解釋:那人是前幾年進來的,也是個拒絕拆遷的釘子戶,進來關了三天,打了三天,他就簽了字。簽完字,我們就放他回去了。可是,回去之後,他心有不服,一次次上訪,想去告我們,我們只好再次把他關進來,繼續讓他進來學習,又學習了半個月,他才安耽了。

    胖男人慢條廝理地講著,語速很慢很慢。屏幕上的那個男人慘叫聲不斷,終於,頭一歪,昏死過去。褲子被打爛了,其中一個打手,隨手一扯,把那男人的褲子扯了下來,露出來男人的一雙腿,懸空掛著,兩條腿上被打出無數條斜斜的血印子。

    接著是三個女人站在那蹲馬步,跟我們一大早蹲馬步的時候一樣,手裡頭端著一碗水,邊上有兩個人監督。有個女的蹲不住,嘩一下,連碗帶人摔到地上去。監督的那兩個人衝過去,一把拖起那女人,惡狠狠地對她說:你硬,你還硬,你還能硬得了幾天!

    換了個鏡頭,錄像放到另一個屋子裡,有一個五十多歲的女人,披頭散髮的坐在凳子上,邊上站著幾個人,其中一人拿著一根穿了線的針,在女人面前晃過來晃過去,女人的眼睛已經被打腫,臉上好幾處都是烏青的。她把嘴唇都咬出了血,閉著眼睛就是不簽字。有人把她的手拉過來,一聲恐怖的慘叫聲,我看見那穿了線的針刺進了女人的手指,就這麼刺著。我看得毛骨悚然,別過頭去不敢再看。

    中年男人的手,一把扳過我的腦袋,說:你必須看一看,看了對你有用,你會知道接下去該怎麼做。

    我說:我知道我該怎麼做了,我知道了,我真的知道了!真是屈辱!可是,我真的想出去,想盡快出去,我一分鐘都不想再呆下去了。

    我被逼在協議書上簽了字。放我出去之前,一個自稱公安的人過來問話:

    你在裡面,他們打過你沒有?

    沒有。

    他們和你進行溝通,做你思想工作之外,還有沒有對你做過別的什麼?

    沒有,他們只是和我溝通、談心,別的什麼也沒做。

    學習好了嗎?

    學習好了。

    那你簽個字吧。

    我又在另一張調查單上,工工整整地簽下我的名字。

    他們用車把我送回去,我不知道那叫什麼車,前頭低落去,後頭高起來。他們讓我坐到後面,前座和後座之間完全隔開,也就是說坐在後面的人,看不見車子在行駛的馬路和任何風景。我坐在後車座上,兩邊有車窗,但都被一層黑布阻隔著,也看不見外面的路。我緊閉著嘴巴,一聲不吭,只在心裡瘋狂地念禱:快點回家!快點回家!快點回家!快點回家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開了一個多小時,還是兩個小時?他們把我送至村口,放下我,對我說:都記住了?我說:都記住了。然後,我看著他們調轉車頭,吱嘎一聲揚長而去。

    148.

    我在村口的樟樹下坐下來,樟樹與樟樹之間,又被換上了"有拆遷才有發展,有大拆遷就有大發展"的標語。一個字挨著一個字,血紅血紅的顏色,充滿暴力。孫叔公寫的"還我房屋,打倒政府"的八個字,只掛了那麼一小會,就被人拿下,連人也拿下,抓走,至今沒有他的消息。他不過想保住自己的房子,不過表示了他的抗議與心中的憤懣。可是他用錯了詞,成了一個反動的人。

    我沒有說過反動的話,也被抓進去,關起來,受盡屈辱。今生今世,我第一次覺得自己受盡屈辱!那樣地受盡屈辱!!!

    風吹過來,很冷。對面是山坡,枯草搖曳,幾隻山羊在枯草叢中迎著風、昂著首。周圍是藍天,雲慢慢碾過,在藍天上幻化著令人暈眩的漩渦。我聽見小艾和小坤在枯草叢中捉迷藏的聲音。

    那年的小艾八歲,小坤四歲。我每次去放羊的時候,他們就跟在我身後,爬到山坡上去玩,調皮,搗蛋,但也乖,不太粘著我,愛自己跟自己玩。他們一天一天地在長大、長高,我有時候就會走神,他們是從我身上掉下來的兩塊肉,總有一天,他們是要超過我的,我遲早是要老去的,老到要被他們來照顧的時刻。我把他們當寶,是我生活的全部,等到他們長大,我變老的時候,他們也會當寶一樣地待我嗎,是否只會把我當根枯草喃?當這個念頭起來的時候,我怎麼趕也趕不走,它像住進我的心裡,總是不斷地纏住我,它讓我在心裡不停地追問,問個不休。我一直都在想著,我一定要讓我的孩子在長大之後對我好,就像我對他們的好那樣地對我好。我凡事都替他們著想。可是,可是很多時候,我忽然覺得我只在為自己想,為他們想的時候我也在為自己想。

    這一刻,我在心裡瘋了樣地想小坤,想我的小艾,沒命地想。我想給小艾打個電話,聽聽她的聲音,她還在非洲,在那個遠天遠地的我根本無法到達的地方。我不知道她哪天才能夠回家來?都快過年了,她也該回來了,回來看看我,我要給她做一碗紅豆湯圓,她最愛吃的。她從小就愛吃甜食,不愛吃肉,愛吃魚,卻不敢殺魚。她從不殺魚,我在殺魚的時候,她總是走開,躲得遠遠的,不忍看魚在被人開膛剖肚時的掙扎。

    小艾八歲那年就已經學會做飯,到了農忙時節,她總是在家裡幫我們做好飯菜,等我們回家吃飯。有一天,我教她殺魚。一個長在海邊的女孩怎麼可以不會殺魚呢?你總要長大,總要嫁人,總要下廚,總要燒魚給家裡人吃,要下廚就會有殺魚的時候。可是小艾緊捏著菜刀,睜著驚恐的大眼睛,就是下不了手。我逼她,沒什麼好怕的,不過一條魚,一刀下去,它就死了。大不了掙扎幾下,就死了。它又不會咬你,不會吃掉你,你怕它幹嗎?小艾哭了,哭得那麼傷心,她是真的傷心了。為什麼,我在那個時候卻全然不顧她的傷心。只知道她害怕,為了消除她的害怕,我從她手裡一把奪過菜刀,將魚平放在氈板上,哧一聲剖開魚身。魚在氈板上拼了命地掙扎、打滾,它還沒有死過身。小艾背過身去,拒絕看。我一把拉她回來,厲聲朝她喊,你看牢我是怎麼殺魚的,你得學會,必須學會!你不過一個小農民,你不僅要學會殺魚,還要學會殺雞殺鴨,一個農民會的,你都得會,你不是大家閨秀,你嬌不起!

    真是悔恨!後悔當時的心急,我總是著急地想施予他們,指使他們幹什麼,或命令他們不能幹什麼,想把自己會的,一古腦兒地給予他們,讓他們去懂,讓他們去會,讓他們在人前挺胸做人,不至於太輸給別人。

    我突然變得傷心,我為什麼要逼她殺魚喃?她不殺魚有什麼關係,我來殺就好了。事實上,她到現在也沒殺過一條魚,她從不殺生,她一直生活得很好。

    那時候,我不僅逼她殺魚,還逼她做家務,逼她下廚做菜,逼她不得看閒書,逼她去上班,還差點逼著她嫁給一個她不喜歡的人想來,我當時逼她,也都是想為她好,現在想想,只要我逼她去幹的事,她沒一件在干的。現在的她,不殺魚,不做家務,不用燒飯,天天看閒書,還自己寫書,拒絕上班,拒絕和不喜歡的人交往。

    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我已離開那兩棵大樟樹,爬上這片長滿枯草的山坡。站在山坡上,我可以看得到我的家,那幢白牆黑瓦的老屋子裡面,有小坤他爸和樂樂。想到樂樂,想到小坤這麼多年在外面闖蕩時經歷的種種事情,我忽然坐倒在山坡上,全身軟塌塌的,沒有了一點力氣,就像身邊那叢等待過冬的枯草,雖然根部還長在土裡,卻已經是死了的。我也死了,我感覺自己也死了,只剩下一口氣,勉強與這個世界保持著聯繫。感覺體內不知從哪兒湧上來一股酸水,我咬住牙,不讓自己哭。雖然這樣,我還是感到淚水流了出來,那種空茫的委屈的感覺又在我的心裡掘出個洞,那洞向外張開口,一陣空茫,一陣寒冷,這些日子以來,我一直都在為難著他們,為難著自己。

    昨天開始,我一直沒有合過眼,渾身上下都在酸痛中,眼睛滾燙滾燙,額頭也燙的,像是在發燒。北風呼呼地刮過來,冷得刺骨。從昨晚開始,我一直想回家,那麼想回到家裡去。可是現在,家就在我的眼皮底子下,我卻挪不開腳步。

    149.

    我問自己,到底是什麼絆住了我回家的腳步?是因為無緣無故被關進去所受到的屈辱嗎?不,不是的,我對自己搖頭,不是為了這個。昨夜已經過去。現在想起來,好像不過是做了個噩夢,現在夢醒了,就感覺那件事已經過去了,與現在的我不相干了。從今往後,我也不會再提起,永遠都不提。

    那麼多那麼多的好湧過來,湧向我,幾乎要將我淹沒掉,我的女兒我的兒子我的媳婦我的孫女我的兄弟我的妹妹,還有我每天把絆嘴當家常便飯的小坤他爸。他們是我的親人,一直都在我身邊,一直都在對我好著。只要有他們在,我就有繼續活下去的意義,這個世界再險惡,我也不怕。

    記得我懷上小艾的時候,胃口不好,嘴又讒得不行,一天到晚就想吃酸的。有一個晚上,小坤他爸偷偷跑出去,到大隊的山裡去偷杏子。他把偷回來的一大包杏子藏在抽屜裡,回來只跟我說他剛剛去村口那邊轉了一圈。到第二天早上,我拉開抽屜,忽然便看見了好大一包杏子。我們都不會說感謝的話,只在心裡高興了一下。我記得那些杏子,我吃了大半個月,每天吃幾顆,省著吃。

    生下小艾的那天,接生婆幫我包完小艾,小坤他爸就不見了,還以為生了女兒他心裡不高興走開去了。後來才知道,生完小孩,左右鄰居都過來了,又都是女人家,大家湊在一起嘰嘰喳喳地說女人生孩子的那點破事兒,小坤他爸一個男人夾在中間,覺著有些不好意思,便獨個人走開了。

    到小艾滿月之後,小坤他爸每天幹完活回到家,就讓小艾騎到他肩膀上出去走。他不會抱孩子,孩子被他一抱,就不舒服,不舒服了就嘩啦嘩啦大哭,一騎到他肩膀上,孩子就不哭了。後來,小坤生出來,也這樣,喜歡騎在他爸的肩膀上。為了讓孩子們騎得高興,小坤他爸的肩膀和脖子經常被孩子的尿水澆灌。但他從不嫌髒。脫了衣服用水一沖,用毛巾擦擦乾,就又讓孩子騎上去了。

    在我的身體內部,好像突然多出來一個我,這個我對原來的那個我說:你要對他們好一點,對自己好一點,對所有的人好一點。

    150.

    我走下山坡,蹲到溪水邊,用水洗了把臉,水很冷,冷得刺骨,一捧水敷到臉上,忍不住打了個激靈。清澈的溪水,洗盡了我一夜未睡的疲乏,也洗去了我一直來的渾濁不明,心裡好像忽然間就變得通暢透亮了。我要回家去,家裡有無窮無盡的好在等著我,我知道他們都在等我回去,我一夜沒有回家,小坤他爸一定急死了。我一路走,一路想,我要編個什麼樣的謊,來瞞過昨夜的那場充滿荒誕的屈辱。

    靠近家門的時候,看著這幢雖然陳舊卻溫暖的老屋,我忽然又一陣心酸,在不久之後,它就要被夷為平地,什麼都沒有了。另一個我又站出來對我說:這沒什麼,房子拆了就拆了,只要有親人在你身邊就好,到哪兒都可以有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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